戴复古诗词成就赏析评论

揉碎花笺，永以为期 ——多才多情戴复古

“这次是我真的决定离开，远离那些许久不懂的悲哀。”

“想让你忘却愁绪忘记关怀，放开这纷纷扰扰自由自在。”

思及戴复古的一生，脑中出现的竟是这两句话。

他是才子，师从放翁，笔下生烟霞。

他是浪子，游戏江湖，终身不入仕。

他留墨不少，却并没有脍炙人口以至于家喻户晓的传世佳品。

他多情难耐，甚至后人提到他，总忍不住先感叹他那位比他还要有名的妻子。

这，便是节妇潭的故事。

节妇潭

凄清节妇潭，潭水深且洁。

澄如节妇心，不受织尘涅。

戴君临别时，节妇何鸣咽。

可怜捉月盟，满纸泪与血。

去住两难全，死生容易决。

至性读激昂，鬼神助其烈。

至今潭上雁，萧萧唳残月。

以爱之名，忘记你

那一年，他两袖清风，一无所有，满腹诗才也无人赏识。在定居武宁之后，他遇见了她。

她是当地富翁之女，长于闺中，有才有貌。她的父亲是位明理惜才之人，见他仪表不凡，又腹有诗书，便让她风风光光地嫁给了他。

因是父母之命，起初他们并没有多么深刻的感情。然婚后不久，她被他的为人和才华深深折服，日愈久，爱愈深。她带着小女儿的柔情，心想，嫁给他，是她一生最正确的一件事。她所求无他，只愿与他长相厮守，一起白头。

冥冥之中，她对他的爱，已然这样深刻。

三年后的一天，他期期艾艾，欲言又止，半天才吐露出自己的归去之意。她不解，问其原因，得到的却是一个比晴天霹雳还要震撼的答案——他已有妻室。

她的父亲知道后，大发雷霆。富翁从未嫌弃他贫贱落魄，不过是爱惜他的才华，将爱女嫁给他，未曾想到他竟然隐瞒已经娶妻的事实，这对女儿来说，何其不公！富翁又怎会忍心让女儿屈就当他人的妾室！

彼时的她却异常平静。她在父亲面前委婉地替他解释了一番。她爱他，自有她的理由，这份爱不会因为他的欺骗而减少半分。事已至此，她认命。

她将自己的妆奁留给了他，又作道别词一首，在他离开后举身投水。

祝英台近

惜多才，怜薄命，无计可留汝。揉碎花笺，忍写断肠句。道傍杨柳依依，千丝万缕，抵不住、一分愁绪。

如何诉。便教缘尽今生，此身已轻许。捉月盟言，不是梦中语。后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

这是离别词，亦是绝命词，一字一句，皆是她的心声。

我爱惜你的才情，我在最美的年华嫁给你，本以为可以幸福一生，然而你却隐瞒了我你已婚的事实。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恨你，我对你的爱，竟然已经深入骨髓。那就这样吧，怪我自己福薄，没有那样好的命，能一辈子拥有你的爱。留不住的，终究是留不住的……

如今，你即将离我而去，我展开这张花笺，写下几个字后又将花笺揉碎。我无法接受你已经不再属于我的事实，又怎忍心写下令我肝肠寸断的道别词呢？

而我终于要送走你了，目送你的背影，我有千言万语，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你不会知道，杨柳依依，丝丝柳絮，可那纷飞的柳絮，还抵不上我心中的一半愁绪。

我已无人可倾诉，你我缘尽于此，我不怪任何人。不怪父亲轻易把我许配给你，不怪你对我不忠诚，不怪命运捉弄我们，只恨我命薄，福薄。

真的，我不怪你，只怪我太轻易地爱上你。

我还记得曾经，你我在月下盟誓，你说，只要我喜欢，哪怕是天上的月亮，你也会摘下来给我。是真的吗？反正我相信了。那可不是梦中的话，是你字字句句，亲口对我说的。我记下了，这辈子都记在心里。

今日一别，或许再无相见之日。多年以后你若是归来，若是还记得你我昔日情意，就到我的坟头上洒上一杯薄酒吧，长眠地下的我见到你，死也瞑目了。

这次是你真的决定离开，那我只能以爱之名——忘记你。

谢谢你，让我爱过你

在她离去十年之后，他回来了，带着还未完全泯灭的一点良知。

怀念吗？肯定的吧，毕竟他们曾经那么相爱。

愧疚吗？也是肯定的吧，是他的欺骗，亲手将她送进坟墓，他欠她的，这一辈子也还不清。

他跪在她的坟前，写下了一首《木兰花慢》，道出了心中的悔与愧。

莺啼啼不尽，任燕语、语难通。这一点闲愁，十年不断，恼乱春风。

重来故人不见，但依然，杨柳小楼东。记得同题粉壁，而今壁破无踪。

兰皋新涨绿溶溶，流恨落花红。念著破春衫，当时送别，灯下裁缝。

相思漫然自苦，算云烟、过眼总成空。落日楚天无际，凭栏目送飞鸿。

你看到了吗，春天又来了。

周遭，莺歌燕语，春光无限，最是一年风景美好之时。可是你不知道，面对你的墓碑，便是神仙幻境，也难以入我的眼，那些莺莺燕燕又怎能明白我心中的苦。

你已离去，后会无期。

十年了，整整十年，你最爱也是最恨的我，回来了。

时间消磨了许多往事，可是对你犯下的错，我至今没有释怀。长眠于地下的你可否明白我的心情？

你对我的情意，便是这一辈子加上下一辈子，我也无法偿还了。我想，你应该是明白的吧，毕竟你那么懂我。

还记得吗，你在曾为我写的离别词中说，你希望有一天我能回来。是的，我回来了，依旧是在一个春天，像你送我离开时一样的春天，杨柳依依，柳絮纷飞。奈何，物是人非。

还记得吗，那一年我们一同在粉壁题诗，你低头浅笑，妙笔生花。而今，故地重游，那堵石壁早已不复当年模样，依稀想起它上面曾经清晰的字迹，宛如你昔日的笑容，随着岁月越来越模糊。

又是一年春天，春水新涨，绿波依旧，落花从枝头飘下，掉在水面上，掀起一波一波细小的涟漪。我望着绿水中的残红失神，一如你零落的生命，连余香都不复残留。

我负你如此，原以为你会恨我入骨，可你却在你父亲面前为我解释，为我说情。遥想离开你之前的那一晚，你坐在灯下为我缝制春衣。你低首垂眉，眼神是那样的认真，我不禁看得痴了。那时候我想，罢了，我什么都不管了，只要今生能日日和你这样相伴，我死也瞑目。可恨我没有这样的决心，我，终是对不住你。

那一次，我狠下心决定离开，我最大的愿望是，你可以忘了我，从此开始新的生活。不是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吗？

相思虽然刻骨，但时间一长，我想你总是能把我忘记吧。

然而我猜到了开始，却没猜中结局。

曾经的沧海桑田，转眼已成云烟。

落日的余晖慢慢在天际淡去，被夜色一点点蚕食。飞鸿远去，愁苦无尽。

两首词，两个人，一曲伤心。

六百多年后，他们的故事被后人记载了下来。

细绎本传，似多疑窦。何以游客尚著姓名，而以女妻之者反无里氏？且词传而名不可考，其死又非狱猝遇兵寇，怜才之父，谅必大书特书，以彰不朽。如以氏论，妇人从一而终，何难随夫偕往，即父怒不许往，在复古又何难与之相约？如晋公子待我二十五年，不来而后嫁故事，而必合之死，孰为逼之欤？且贻石屏以薄幸名，恐非妇心也。事涉传奇，不便参伍于诸节烈贤孝中。

戴复古的妻子是投水死的，她的离开，源于爱情的破灭。与她有着同样绝望遭遇的，如《孔雀东南飞》中的刘兰芝。

刘兰芝“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且美貌异常，这一点从她被休后依然能被县令之子看中可以看出，要知道，在古代，女子被休可是奇耻大辱。与戴复古妻不同的是，刘兰芝和焦仲卿的爱情之所以不能圆满，是因为焦母的干涉，而非双方有一人不忠。

刘兰芝投水而亡后，焦仲卿不愿独活，遂“自挂东南枝”，成就了一段不能同生便同死的佳话。相比之下，戴复古相隔十年之后才去祭奠亡妻，不免让人唏嘘。且不说与焦仲卿比，就算是与妻子对他付出的感情相比，区区一首悼亡词，何其苍白。

戴复古师从陆游，不知是不是巧合，陆游和发妻唐琬，偏偏也有一段类似的爱情悲剧。不过，陆游和唐琬的悲剧似乎更接近焦仲卿和刘兰芝，一样的深爱，一样的无奈。

相爱不能相守，从来都是最无可奈何的。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陆游和唐琬的爱情千古流传，而到了戴复古身上，却唯有一声叹息了。

戴复古爱不爱他的妻子，很多人存有疑问。有人说他只是感激妻子对他的深情厚谊，有人说他只是愧对妻子，有人说他在婚后几年慢慢在妻子身上投入了真正的感情……

或许，他最爱的人的确是自己，但他终究也是爱她的。人心非石，日日夜夜的朝夕相处，两人很容易产生感情，何况戴复古本就是一位多才多情的文人。而妻子对戴复古的爱是毋庸置疑的，她完全担得起“节妇”二字。

节妇，顾名思义，即对丈夫忠贞的妇人。早在戴复古妻子出生前的三百余年，诗人张籍就在他的乐府诗《节妇吟》中刻画了一位“节妇”的形象。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这首诗，是以妇人委婉的口吻写的。

你知道的，我已经有了夫君，可你还是送给了我一对明珠。我自然明白你的意思，你对我的缱绻情谊，我会记在心里，万分感激。你送给我的明珠，我会亲手系在我的红罗襦中，时刻惦念。

我家的高楼耸立，连着皇族贵胄的园林；我家的夫君，每日手持长戟在宫中当差。我知道，你对我的真心如日月一般，然而我早就已经立下誓言，这辈子要和我的夫君同生共死。

所以，我不得已把你送给我的这对明珠还给你，彼时我泪水涟涟。真的好遗憾啊，我没能在出嫁之前遇见你。

若我们还有缘，就期待来生吧。

张籍笔下的节妇很幸运，她有一位爱她且家世颇好的丈夫，又遇到了一位真心待她的蓝颜知己。她对这位蓝颜知己，并非没有一丁点感情。可是她始终铭记，“罗敷已有夫”，他人再好，也敌不过她和丈夫曾许下的誓言。

那么，她能为他做的，唯有一句抱歉。

《节妇吟》中的妇人和《节妇潭》中的戴复古妻，看似相差甚远，但相同的是她们都有一颗对丈夫忠贞不贰的心。将心比心，丈夫是否能同样对待妻子，那就未可知了，戴复古就是一个反面的例子。

休提风月，戴复古的才华仍是值得一提的。我甚是喜爱他这首《柳梢青·岳阳楼》。

袖剑飞吟。洞庭青草，秋水深深。万顷波光，岳阳楼上，一快披襟。

不须携酒登临。问有酒、何人共斟？变尽人间，君山一点，自古如今。

之于岳阳楼，范仲淹说，“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孟浩然说，“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陈与义说，“天入平湖晴不风，夕帆和雁正浮空。楼头客子杪秋后，日落君山元气中。”

在戴复古笔下，这座千古名楼又是截然不同的。

云梦泽上，岳阳楼中。俯瞰八百里洞庭，波光粼粼，气象万千，遥望湖中君山一点，别有一番风味。若是有酒畅饮，那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