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芬·芳徐·君宝妻

此生未北，犹客南州 ——满庭芬芳徐君宝妻

翻到这一页，我们来说一说南宋末年的贞洁烈女徐君宝妻的故事。

很遗憾，我生在这个年代

很可惜，徐君宝妻没有给我们留下她的名字，她能让后世人记住的，唯有一个动荡的年代、一首绝命词，以及一个惨烈的故事。因她的丈夫名唤徐君宝，后人便唤她徐君宝妻。

多么卑微的一个称呼，远配不上她的贞烈决绝。可是没办法，她生活的朝代就是这么残酷，残酷到让我无法去想象那时的画面。除了疫病，还有什么能比战争可怕？而战乱时期的女子，往往是最微不足道的牺牲品，她们的价值或等同于牛羊牲畜，或等同于丝帛布匹，有时候甚至还不如这些。

若说古代女子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她们很难在史册中留下自己的真实姓名。她们出嫁从夫，冠夫姓。举个例子，一个李姓的女子嫁给一个王姓的男子，那么这位女子婚后的名字就是王李氏。

即便是皇族宗室女子，也很难与这个法则相左，最典型的莫过于《诗经》中那些生活在先秦时期的公主们。比如《硕人》中的庄姜，因是齐国的公主，姓姜，嫁的丈夫是卫国的卫庄公，就得了“庄姜”这个称呼。再比如《载驰》中的许穆夫人，因嫁给许国的许穆公而得名。她们的名字似乎永远脱离不了自己的丈夫，尽管她们的光环远远盖过了自己的丈夫。徐君宝妻也是如此。

当然，她们之中也有例外的。要么如班昭、李清照，才华过人，不输男子；要么如武则天、吕雉，巾帼女子，权倾一时……就算是众所周知的太平公主和慈禧太后，她们的真名叫什么，也不被众人所熟知。

徐君宝妻生活在南宋末年，这是一个战乱迭起的年代。

战乱时期，女性命运的不自主性远远高于男性，而宋朝又是最为内忧外患的朝代，“靖康之变”后，徽宗二帝被掳，不少帝妃和宗室女子成了战利品被迫北上。她们于途中遭到了什么样的屈辱，可想而知。

在“靖康之变”一百多年之后，苟延残喘的南宋被强大的蒙古铁骑踏平，元朝将军阿里海涯攻入岳州，而后，历史在这一时期记录了徐君宝妻这一贞烈女子的事迹。

徐君宝妻是岳州人，也就是现在的湖南岳阳。岳阳自古人杰地灵，而岳阳的名气早就随着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而深入人心。徐君宝妻在长到适婚年纪的时候，便嫁给了一位同乡。

徐君宝此人，除了他有一位贞烈的妻子外，史料中几乎找不到任何关于他的记载，即便是在妻子被俘后，也只字未提他的反应。那么，我们来猜测一下，可能在阿里海涯的军队刚攻入岳州的时候，他就不幸殒命了，他的妻子同时遭受了战乱和丧夫的双重打击。

在战火纷飞中，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女子，终究束手无策，被元军俘虏。

强调一下，徐君宝妻长得很美，这个从元军将领一路上对她垂涎三尺就能猜到。一个美丽的女子被俘后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这个就不用解释了吧。偏偏徐君宝妻还生活在一个把贞烈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朝代。

宋朝对女子的约束很多，不像前期的唐朝，女子可以穿低胸襦裙，可以出门踏青，贵族女子还可以自主选择丈夫，总之风气非常开放。

而宋朝是一个转折点，从唐宋两个朝代女子的穿着打扮上就可以看出风气上的区别了。名画《簪花仕女图》《捣练图》中，丰腴的唐朝美女们穿得很清凉，酥胸微露，很是动人。

反观宋朝各位后妃的画像，贵族女子们身上的衣袍一件套一件，像裹粽子一样。为什么穿这么多呢？当然是保守。一个那么保守的朝代，能不注重女子的贞洁吗？

徐君宝的妻子就是从小被灌输着“女人最重要的是贞洁”的观念长大的。她从岳州被俘到杭州，一路上有个元军将领不停地想打她的主意，估计时不时揩揩油、吃吃豆腐的事没少做。她对这样的人厌恶至极，虽然丈夫死了，但她又岂会委身于敌军？

插个题外话。古代蒙古族的女子比较豪爽直率，体型上当然也略胜汉女一筹。举个典型的例子，《马可·波罗游记》中提到过一位明月公主，她是忽必烈的孙女，这位蒙古族姑娘就长得就比较彪悍，她曾经举行比武招亲，以摔跤的形式打跑了一大帮以“娶公主”为目的的王子们。

在草原上见惯了爽利的蒙古女子的元兵们，一入大宋境内，见到的都是娇滴滴的汉家姑娘，新鲜劲一来，自然不肯放过这些娇花。徐君宝妻是娇花中的翘楚，打她主意的元兵自然不在少数，其中某位将军尤其想一亲芳泽。她不停地想各种办法反抗，软的、硬的都使了个遍。这位元将抱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心态，一直按捺着蠢蠢欲动的心。最后他终于恼羞成怒，在他意图霸王硬上弓的时候，徐君宝妻提出了这样一个要求。

她说：“我的夫君在战乱中去世，尸骨未寒，我怎能轻易委身于他人？若您真心喜欢我，想与我交好，待我祭奠先夫，焚香沐浴后再伺候您也不迟。”

元将一听，心想反正煮熟的鸭子飞不了，就答应了。

徐君宝妻十分庄重地梳洗了一番，穿上漂亮的衣服，对着南方的家乡一边流泪一边焚香祷告。她怀念昔日安宁太平的故乡，怀念与他举案齐眉的丈夫，然而战火一起，这些全都成了泡影。既然她最珍视的两样东西都没了，那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挥笔在墙壁上写下了一首绝命词——《满庭芳》。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余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台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梦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书罢，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毅然举身跳下水池。

元将被眼前这一幕吓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汉人女子会如此决绝，宁死也不肯委身于他人。死者已矣，纵使心里憋着气，他也无可奈何。

故事的结局，留给后人说

徐君宝妻这首词不像其他词那般生涩，其意思浅显易懂。她用最朴实的语言娓娓道出昔日故乡的繁华和安宁。

她的故乡在南方富庶之地，无论是朱门大户还是绿窗小户，家家其乐融融，百姓安居乐业。就像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中所展现的画面那般，平淡却和美。可是元兵突然间如猛兽貔貅那般长驱直入，美好的生活毁于一旦。家园被毁，满目疮痍。她一个弱女子无力还手，被元兵擒住，掳向北方。

幸而，她此生没有沦落到去北方受辱；幸而，她选择在南方结束自己的生命；幸而，她为死去的夫君保住了清白……

遗憾的是，她不能像南朝的乐昌公主那样，跟分开的丈夫破镜重圆。乐昌公主的徐郎尚在人间，而她的徐郎，却和她天人永隔。

所幸的是，他们马上就可以团聚了。她的魂魄会飘向故乡，飘向她生前常去的岳阳楼，她会和她心爱的夫君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在这阕《满庭芳》中，她用了乐昌公主和徐驸马破镜重圆的典故，可见她是十分渴望回到丈夫的身边的。但她和乐昌公主不同，她和夫君毕竟阴阳相隔，面对元军的凌辱，她唯有一死，才能去黄泉路上寻觅夫君的踪影。

品词可见，她有寻死的念头，并非一时兴起。

像徐君宝妻这样的贞洁烈妇自古以来有不少，之所以她会被人记住，只因她一首字字铿锵的《满庭芳》，她和另一位留下绝命词《祝英台近》后投河自尽的节妇戴复古妻一样，以其夫家的名号至今被人记着。

除了她们，比较有名的还有长篇叙事乐府诗《陌上桑》中严词拒绝府君的秦罗敷，那句“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还有《节妇吟》中的“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一直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无疑，徐君宝妻是以“贞洁烈妇”的形象出现在我们视野中的，所以在冯梦龙编述的《情史类略》中，她的故事被放在“情贞类”。

在大多数人眼里，她的“贞”是因为她保全了自己的清白，对得起死去的丈夫，若她出生的时期再晚一些，必定是可以被朝廷嘉奖立一座贞节牌坊什么的。而我所钦佩的，是她对丈夫一心一意的感情。

在这个故事里，徐君宝妻以“词人”这一身份出现，可惜她留下的作品少之又少，除了众所周知的《满庭芳》外，还有一阕《霜天晓角·峨眉亭》。

双峰斗碧，寒玉横秋壁。两道弯环天际，凝无限、青螺色。

断岸涛声急，似奏临邛瑟。鸾镜绿窗人去，惟留取、春山迹。

从艺术的角度来看，我觉得《霜天晓角·峨眉亭》和《满庭芳》相比，略微逊色，但也不乏精妙之处。而这两首词存在的最大的疑问就是，它们的语言风格，不太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当然，不排除徐君宝妻写词风格多变的可能。

《明词综》一书对这首词的作者提出了异议，书中校注，这首词应是明朝一位叫徐媛的才女所写。而在《全宋词》一书中，标注的作者却是徐君宝妻。

究竟《霜天晓角·峨眉亭》的作者是谁？我比较倾向前一种说法，理由有二。

第一，也就是上文中提到的，两首词的风格不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第二，徐君宝妻之所以为人所熟识，是因为她宁死守住清白的贞烈之举，在此之前，她也只是一个平凡女子，并不像李清照、朱淑真等才女们，素来就有响亮的名声。既是平凡女子，又怎会有词作流传下来？就算真的有，她死后，在通信那么不发达的古代，怎么能轻易从战火的废墟中找到她的遗作？哪怕是真的找到了，又怎么能确定是她的？要知道她连个名字都没留下来，后人对她的称呼，从来都只有四个字——徐君宝妻。应该没有人会在自己的作品上署名某某妻吧。

历史的真相，从来都是众说纷纭。可是在这个故事里面，真相究竟怎样，已经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