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祁诗词成就赏析评论

浮生长恨，千金一笑 ——红杏尚书宋祁

被“拉下马”的状元

天圣二年，一对寒窗苦读的兄弟进京赶考。

这兄弟二人均是学富五车的才子，殿试结束后，弟弟高中状元，哥哥也考取了探花。

这本是皆大欢喜的结局，熟料，当朝章献太后刘氏认为，弟弟排名在哥哥前面有悖常理，于是改将哥哥提升为状元，弟弟则十分不幸地被贬到了第十名的位置上。

这在现如今看来是一件十分荒唐的事，在当时却是理所当然的，恐怕连从状元宝座上被拉下来的弟弟本人都不会有太大的意见。长幼有序，合情合理。更何况，以章献太后的身份地位，皇帝都得敬他几分，更别说朝中大臣了。她提出异议，谁敢有意见？

章献太后刘氏本人的经历十分具有传奇色彩，且不说正史，大名鼎鼎的民间戏剧《狸猫换太子》中的那位用狸猫换下太子的反一号刘德妃，就是年轻时候的章献太后。历朝历代都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但章献太后是个比较有手腕的女人，她是宋朝第一位摄政皇太后，其权势威望，直逼汉朝的吕后和武周王朝的女皇武则天。

尽管戏曲故事把章献太后塑造成了一个反面人物，她在历史上的评价却是很高的，史书称她“有吕武之才，无吕武之恶”。

在章献太后的主张和文武百官的赞同下，“兄弟换位”的事就被愉快地定了下来。

不过，尽管弟弟没了状元头衔，他的才华却依然得到了认可。兄弟俩被称为“双状元”，在他们的祖籍河南商丘，至今仍立着纪念他们的双状元塔。

论学问，兄弟二人不相上下，但是弟弟能超越哥哥拔得头筹，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他留下的诗词一直被世人津津乐道，广为传颂，甚至因一句“红杏枝头春意闹”被赠以美称“红杏尚书”。

他就是北宋著名文学家——宋祁。

相比较而言，哥哥宋庠的名声就没有宋祁那么大了，至少现在是如此。

既然提到“红杏枝头春意闹”，那就来欣赏一下宋祁的成名作《玉楼春》吧。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玉楼春》，写的正是春季。

四季之中，以春季最受文人墨客的喜爱，他们的笔下描写最多的就是这个花开遍野的季节，而他们笔下的春也各有千秋。

春日之美，有人之美，也有景之美。而宋祁在《玉楼春》中所体现的，就是景之美。其中一个“闹”字深得王国维的赞赏，被认为是整首词的点睛之笔，相信很多人深以为然。景色本是静态，宋祁却以“闹”字写出了不一样的动态之美，活灵活现。

不过，清末戏曲家李渔对这一说法却不以为然。李渔其人，可能远没有王国维那么出名。不过提到那部经常被拿来与《金瓶梅》相提并论的奇书《肉蒲团》，恐怕听说过的就大有人在了。没错，《肉蒲团》的作者正是这位李渔先生。

李渔觉得，“闹”的意思是争斗而发出声音，桃李可以争春，但红杏闹春却闻所未闻，如果可以用“闹”的话，那么“打”“吵”“斗”岂不是都能替代了？这话未免太差强人意了，我还是比较赞同王国维的观点，凭什么桃李可以争春，红杏就不能闹春了？而且也没有人规定非要吵出声音来才能叫闹，试想，红杏锦簇枝头，那鲜红可爱的色彩，不正是春天到来的喜气么？既然是喜气，为何就不能是闹呢？

宋祁这首《玉楼春》并非刻意为之，而是写于一次偶然游湖之时。

早春城东万紫千红，风光无限，宋祁坐在船上，不知不觉沉醉其中。万顷碧波，杨柳垂烟，拂晓的寒气在四周萦绕。他忽然注意到远处的一簇红杏，密密匝匝挤在枝头，仿佛在炫耀自己的勃勃生机。由红杏始，他顿时觉得春意盎然，美不胜收。

词的下阕，宋祁由春而发出感叹，想到了人生。匆匆几十年，人生就像漂浮在水面上的泡沫，恍然如一场不真实的梦，坎坷的日子太多，欢乐的时光太少。其实，人生的欢乐远比金钱要珍贵的多啊，就算花千金来买片刻的欢乐，那也是值得的。

当时宋祁并非独自一人游船，而是与美丽的歌妓一起。或许当时歌妓也因为被春天的美丽感染，笑得十分灿烂。宋祁则被佳人的微笑感染，顿时觉得，人生在世，还有什么比快乐更重要呢？就像此刻的自己一样，有美景在前，有美人相伴，有巧笑在耳，这样的快乐就算用千金来买也是值得的啊。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和李白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意思差不多，目的是要劝谏世人，趁着年轻要及时行乐，别总是想着要攒多少钱，金钱固然重要，又怎比得上好心情呢？豁达的人就应该不惜千金换美酒只为一刻醉，千金换佳人只为一个微笑，亲朋好友欢聚一堂，在百花丛中且说且笑，欣赏着花的美好姿态，遥望着天边渐渐落山的夕阳……人生最美的场景，莫过于此。

当时的宋祁肯定没有想到，他会因一时兴起写的词而名噪千古。

偶然邂逅的爱情

宋祁不像同时期的其他词人，有诸多脍炙人口的名作，像苏轼既有豪放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又有婉约的“十年生死两茫茫”。在“红杏枝头春意闹”的光环下，宋祁的其他诗词略显苍白。但这不代表他因此江郎才尽，没有好作品了。我喜欢他的《锦缠道》更胜《玉楼春》。

燕子呢喃，景色乍长春昼。睹园林、万花如绣。海棠经雨胭脂透。柳展宫眉，翠拂行人首。

向郊原踏青，恣歌携手。醉醺醺、尚寻芳酒。问牧童、遥指孤村道：“杏花深处，那里人家有。”

初见《锦缠道》，倍感亲切，下阕的“问牧童、遥指孤村道：‘杏花深处，那里人家有’”可不就是化用了杜牧那首人尽皆知的《清明》吗？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杜牧这首诗实在精彩，短小精炼，内容丰富，时间、地点、人物、事情一应俱全，就像一篇微型小说，道尽清明之景。宋祁词中因在“村”前加了前缀“孤”字，又多了一分寂寞的味道，和上阕热闹的春色俨然形成了对比。

这样的化用，确实非常巧妙。

宋祁擅长化用诗句，除了《锦缠道》之外，还有这首《鹧鸪天》。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游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原句出自李商隐的《无题》，“车如流水马游龙”则出自李煜《望江南》中的“车如流水马如龙”。宋祁将这二人的诗词巧妙嵌入，填作一首新词，记叙了途中一次美丽的邂逅。

宋祁偶然路过繁台街，碰到一辆从宫里出来的马车。就在马车和宋祁擦肩而过的时候，有女子掀起帘子，说了句：“这是小宋啊。”

宋祁考中进士后，和宋庠被并称为“大小宋”，兄弟二人的才名一度成为美谈，宫中女子知道他不足为奇。不过这一句柔软的话语一直萦绕在宋祁心头，或许他并没有很清晰地看清女子，但缘分就是这么奇妙，就那么一句话，宋祁便难以忘怀。他把邂逅的场景和对女子的思念写进词中，这首词慢慢流传开来，没过多久，连皇帝宋仁宗都知道了这件事。

宋仁宗抱着八卦的心态，询问了当时出宫的宫人，是谁在车上喊了一句小宋。有宫女坦白，她早就知道宋祁的才名，在一次御宴上，她听到宋仁宗宣召翰林学士，正好有内臣提起，“这位翰林学士就是大名鼎鼎的宋祁”，她便记下了，没多久前她随车出宫，正好在繁台街上遇见，就喊了一句。

宋仁宗听了之后，把宋祁召来，问了他当天发生的事，宋祁从容应答。

因宋祁在《鹧鸪天》中写了“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宋仁宗便笑着说，蓬山其实也不远。然后把那位呼宋祁名字的宫女赐给宋祁，成就了一段佳话。

后人印象中的宋祁，除却他那首成名作，排第二的应该就是《新唐书》了。《新唐书》是“二十四史”之一，由宋祁和欧阳修、范镇等人编撰，是一部记录唐朝历史的纪传体断代史。欧阳修是宋祁的好友之一，身为文坛泰斗的他名声很大，就不介绍了，不过这里提到的范镇是北宋史学家，不是南朝写《神灭论》的范缜，乍一看两人的名字确实很像。

写诗词，修史书，宋祁可谓是当之无愧的文学家和史学家，而才华斐然的他，必然会有许多志同道合的好友。在宋祁相交的友人中，除了欧阳修，名气较大的就是宰相晏殊了。晏殊是大才子晏几道的父亲，也是宋祁的老师，他素来欣赏宋祁，而这师徒俩都喜欢彻夜饮酒赋诗，欣赏歌舞，为了方便来往，二人的府邸还修建在一块儿。师徒俩经常把酒言欢，诗词往来。

而宋祁和晏殊的关系，不仅仅是酒肉朋友，他们是师徒，更是知己。晏殊因触怒宋仁宗被罢相，朝中百官落井下石者有之，冷眼旁观者有之，只有宋祁敢于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后来宋仁宗被宋祁说服，仅仅将晏殊降了两级官职。

可见，宋祁不仅才华横溢，人品也无可挑剔。

欣赏了这么多宋祁的词，再来看一首他的诗吧，这是我最喜欢的《落花》：

坠素翻红各自伤，青楼烟雨忍相忘。

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

沧海客归珠迸泪，章台人去骨遗香。

可能无意传双蝶，尽付芳心与蜜房。

宋祁的诗并不出名，然用典之妙，无可否认。红杏尚书的才名，又岂止是“红杏枝头春意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