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几道诗词成就赏析评论

天与多情，不与相守 ——相思写情晏几道

一门父子，两代才子

初识晏几道，我无可救药地恋上了他笔底的柔情。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宋朝才子无数，我独爱晏几道。而在他的《小山词》中，这首《临江仙》是我最为偏爱的。

早在那个尚不是特别明白词中意思的年代，我就已然十分醉心于它了。懵懂青涩的岁月，我曾偷偷拿出印花纸笺，把这阕《临江仙》一字一句抄了下来，夹在课本中间。末了还一直想着，《小山词》写得太美了，怪不得世人评价，他与父亲晏殊相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的《小山词》比晏殊的《珠玉词》更胜一筹，可谓艳而不俗。

抛开才华不说，晏几道的身份也是非常值得一提的。他是北宋少有的高富帅才子，当朝宰相晏殊第七子，父子二人并称为“大小晏”。

晏几道经常被拿来与清朝最著名的才子纳兰容若作比较。他们一样系出名门，宰相之子，出身富贵，自小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他们一样年少有为，才华横溢，千古流芳；他们一样多才多情，字里行间无不向世人透露，他们是情痴，更是情种。

当然，更主要的是，晏几道与纳兰容若所写的词，一样多情柔情，一样细腻婉约。

即便是在几千年的历史上，晏几道和纳兰容若也是少有的出身富贵之家的才子，很难说我更喜欢谁。虽然相似，但晏几道就是晏几道，他和纳兰容若还是有很多的不同之处，他笔下的词，有着独特的一面。

开篇提到的《临江仙》是一首相思之词，在这首词中，晏几道所思念的是友人家中的歌女，名唤小苹。在《小山词》的跋中，晏几道就有提到，每每写出新作品，他就会让友人家中那几位歌女们演唱，久而久之，他与几位歌女互相留下了好印象，其中又以小苹最甚。

晏几道出生于名门望族，接触过的出色女子肯定不少，歌女、舞女就更不用说了，那时候的文人公子，几乎没几个没有相好的歌女的。能让他牵挂至此，想必小苹肯定是位才艺双绝的女子，又或者有其他的过人之处。

与小苹的第一次相见，是在友人家中。那时候的小苹青涩美丽，宛如初放的花朵，她穿着一件印有两重心字连环图案的罗衣。这里的“两重心字罗衣”是当时很流行的一种服饰，和我们如今的流行趋势一样，古人也赶时髦。用篆书画两个心字的连环图案在身上，意味心心相印，永结同心。

当时的歌女都喜欢穿这种衣服，晏几道不可能没见过，可穿在小苹身上，偏偏又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美丽。他看见她袅娜地走了出来，抱着琵琶轻拢慢捻，似在弹曲，却又似在默默诉说着心中的相思。他们二人，早在当时就已经一见倾心了。

隔着一年光阴，这一天午后，晏几道从梦中醒了过来。他先前喝过酒，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不是很清醒，睁开蒙眬的睡眼后，看见的好像是低垂的帘幕，还有窗外静静伫立的楼台。

不知为何，去年春天的离愁别绪，此时突然再一次一发而不可收，他想起了曾经青涩美丽的小苹，恍然觉得自己还在做梦，梦中的楼台仿佛被烟雾笼罩，如幻境一般，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他是醒着还是依旧在做梦，周遭的一切是真实的还是梦中景象，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楚。他揉揉惺忪的睡眼，这时候，他仿佛看见小苹穿着去年他们相见时所穿的那件衣服，站在不远处的花丛中。四周百花凋零，残红满地，唯有小苹像盛放的花朵，美丽依旧，丝毫看不到岁月的痕迹。天上正下着蒙蒙细雨，在小苹的身后，燕子成双成对，正展翅向远处飞去。

燕子成双成对，而他却形单影只，伊人已去，她曾轻歌曼舞的楼台人去楼空，帘幕低垂，寂静得没有半点喧嚣之气。

词的最后两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是我认为最美的一句，自然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句。晏几道化用的是李白《宫中行乐词》中的“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但个人觉得，晏几道笔下的两句诗，比李白的原句还要有深意。遥想去年初见时候的明月，历历在目，他希望明月能够照着小苹的所在，让他与思念的人早日团聚。彩云指的其实就是小苹，用绚烂的云彩来形容美丽的女子，一点都不过分，甚至在晏几道的眼中，小苹比彩云还要美丽。越是无法相见，心中的思念更甚，他时刻渴望梦中的景象能够成为现实。只可惜，明月高挂，佳人却不在，空自烦恼。

晏几道与小苹之间的感情，应该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爱情，因为他不只为小苹一个歌女写过表达相思的词，他所思念所牵挂的女子也不止小苹一个。但可以肯定的是，晏几道对小苹肯定有很深的好感。小苹给他留下的印象太过美好，初次相见，他就被她深深地吸引了。他喜欢小苹的美丽多情，天真烂漫，渴望能常常与她相见，只可惜这样的愿望最终没能实现，思念她时，唯有酒后在梦中相见。

晏几道对小苹的思念毋庸置疑。但是，如果凭这首词就断定他是个痴情专情之人，那就错了。他是才子，更是风流才子，小苹不过是他留过情的众多女子之一。

心爱的女子总是离我而去

同样是以“临江仙”为词牌名，晏几道在另一首词中所挂念的，又是另一个女子。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休说多情，词中透露的“邂逅”，美得如雨后山中的云雾，缥缈虚幻，浓得化不开。

我觉得“邂逅”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无论两个人最终能否走到一起，多年以后，偶尔回想起和曾经爱过的人初次相见时的场景，恍然如梦，也不知那次见面是偶然还是冥冥之中天注定。

《诗经·郑风·野有蔓草》云：“野有蔓草，零露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看，几千年前的人就已经觉得邂逅是一件很美的事了，尤其是邂逅心仪之人。

晏几道与这位姑娘初见之时，她正在阶前与其他女孩子斗草。她们玩得喜笑颜开，不亦乐乎。而他则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不知不觉中竟然被姑娘的喜悦感染了，没由来的，在他心底涌上一阵欢愉。

最初，姑娘并未察觉有人在一旁观看，一心全扑在斗草的游戏上，想方设法地想赢了这次比赛。等到游戏结束时，她发现身边有一位翩翩公子正出神地盯着自己看，霎时间羞红了脸。彼时他们还是少男少女，天真烂漫，这样的初遇算不上特别浪漫动人，却是属于他们两个人共同的美好回忆。哪怕时光荏苒，岁月变迁，当她看到他人斗草，也会回忆起，曾经的她是他眼中最美丽的风景线。

春去秋来，转眼便到了乞巧节，说她的另一个名字知道的人可能会更多——七夕。对于我们而言，七夕就是中国传统的情人节，在这一天，牛郎织女鹊桥相会，虔诚的女孩会祈求他们保佑自己，能够与心上人长相厮守。然而在古代，姑娘们还有另外一个重要任务，那便是穿针乞巧。

织女是王母娘娘的孙女，擅长织布，她能用云彩织出绚烂的锦帛，因而凡间的女子会在七夕的夜晚，于院中摆上瓜果等祭祀品，乞求织女能将技艺传授给她们，赋予她们同样的心灵手巧。乞巧节源自汉代，葛洪在《西京杂记》中记载：“汉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楼，人俱习之”。到了南朝，齐武帝命人建层城观，到了七夕节这一天，宫女们会登楼穿针，故谓之“穿针楼”。登楼穿针的风俗一直延续了下来，在很多诗词中都能见到。比如唐人李群玉的“穿针楼上闭秋烟，织女佳期又隔年”。

他与她在七夕佳节重逢，偏偏在这个日子，难道是命中注定？还记得，那日的她穿着美丽的罗裙，裙子上沾满了花中的露水；她的头上佩戴者玉钗，走起路来玉钗在风中轻轻颤动，仿佛要飞起来一样。他不由得看痴了，她亦发现了他，瞬间羞得满面通红。

晏几道必定深爱这位姑娘，他对她的印象如此深刻，就连她的衣着、头饰还有妆容都记得清清楚楚。她新画的眉间沁出了翠绿的眉黛，涂抹了脂粉的脸颊上泛起了潮红。可以想象，这位害羞的姑娘，当时所化的妆容必定十分精致。

古代的女孩子爱美之心可一点都不比现代的人少，她们在美容方面也着实下了不少功夫。每逢喜庆的节日，她们会身着盛装，用最美的妆容去迎接这一天，词中提到的黛和粉只是最基本的化妆品。黛又称眉黛，是女子用来画眉的工具，相当于现在的眉笔。

汉代刘熙的《释名》云：“黛，代也。可灭眉去之，以此画代其处。”看来古时女子画眉和我们还是有区别的，她们要把自己原来的眉毛剃了，用黛画上。那时候的黛以黑色为主，但也有偏青、蓝、绿的颜色，词中女子用来画眉的黛，应该就是偏绿的这种，画上之后，眉间会沁出翠绿。至于粉，那就更好理解了，就相当于我们现在用来画底妆的粉饼。古代女子所用的粉，以铅粉居多，所以会有“洗尽铅华”之说，意味不施粉黛，不加装饰。除此之外，还有珍珠粉、水银粉等。晏几道“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的外貌描写可谓十分细腻了，亦不难看出他平日接触的女子应该不少。但是晏几道虽出身名门，对女子却多是怀着一分喜爱与同情的心理，这是难能可贵的。

不过晏几道的运气不怎么样，他思念的女子总是不能长期陪伴在他身边。小苹如此，这位罗裙女也是如此。时光流逝，她就像流水一样不知流落到何方，回想起他们在一起的那段美好日子，快乐是如此短暂。他将她比作飘然远去的巫山女神，踪迹难寻。

《高唐赋》中，巫山女神和楚王一夜云雨，从此销声匿迹，再没有出现。他心爱的女子也是如此，陪伴他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日子之后，不知所踪。也不知如今谁能有此幸运，得到她的相伴，但那个人绝对不是他自己。

自从分别后，晏几道常常想起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斗草阶前的邂逅，穿针楼上的重逢，她沾满花露的罗裙，她沁出翠绿的眉黛，她羞红的粉脸，还有他们执手的岁月……思念她时，他总是借酒浇愁，结果却愁上添愁。

每次酒醒，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唯有一方屏风，空对着自己。此刻的他落寞至此，又凭什么乞求能再见到她呢？只有梦里面，他可以肆意宣泄自己的感情，跋山涉水去寻找她的芳踪倩影。春花飞雨的时候，希望能再次执起她的手，重温一遍曾经的深情。

晏几道不比父亲一生太平，生活无忧。父亲给了他高贵的出身，却不能保证他一生太平。或许他天生不是富贵命，到了落魄之时，曾经喜欢的女子一个个离他而去，不知流落何处。而他每每想到她们，只能靠酒来麻痹自己，在梦中与她们重逢。难怪他的词中总是有他思念的女子的身影，她们留给他的，是他一生难忘的回忆。“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他曾写过一首《点绛唇》，词中所述，似乎正是他一生情史的写照。

花信来时，恨无人似花依旧。又成春瘦，折断门前柳。

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分飞后，泪痕和酒，占了双罗袖。

上天赐予他多情的心，却没有给他相守的权利。一生匆匆，几番劳燕。然而，纵不能长相厮守，亦难忘曾经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