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20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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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法与妙悟

活法与妙悟古代诗论重视诗法的传统是从杜甫开始的。杜甫之前,一般还很少谈论诗法,有些《诗格》所谈的势仅仅是作诗的程式,还没有明确提出诗法的范畴。首先提出诗法论的是杜甫。杜甫既重视兴,又强调法。其《敬赠郑谏议十韵》云:“思飘云物外,律中鬼神惊。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思飘云物动”是兴,“律中鬼神惊”是法,兼此二者方可谓之神。杜甫《寄高三十五书记》云:“叹息高...

活法与妙悟

古代诗论重视诗法的传统是从杜甫开始的。杜甫之前,一般还很少谈论诗法,有些《诗格》所谈的势仅仅是作诗的程式,还没有明确提出诗法的范畴。首先提出诗法论的是杜甫。杜甫既重视兴,又强调法。其《敬赠郑谏议十韵》云:“思飘云物外,律中鬼神惊。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思飘云物动”是兴,“律中鬼神惊”是法,兼此二者方可谓之神。杜甫《寄高三十五书记》云:“叹息高生老,新诗日又多。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这是向高适询问句法。杜甫论诗很重视佳句、秀句,曾自称“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论诗歌的整体结构章法,则用“波澜”二字形容诗歌整体结构的开合顿挫、整饬流动之美,如“文章曹植波澜阔”(《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杜甫重视诗律的斟酌和锤炼。杜诗中的“诗律”,不仅指诗歌格律的基本原则,更多指在遵循格律原则的基础上遣词、造句、用韵、谋篇等艺术表现的个性化创造和发挥。《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云:“晚节渐于诗律细。”这个“诗律”不说是诗歌的基本格律法则,而是指诗人运法能“化”,在艺术方法上的个人创造和特色。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他既重视学习前代的优秀遗产,取法乎上,集前人之大成;更自觉追求艺术创新,自我创造。《奉和严中丞西城晚眺十韵》云:“诗清立意新。”宋人吕本中《童蒙诗训》解释:“‘诗清立意新’,此是作诗用力处,盖不可循习陈言,只规摹旧作也。”

“子美集开诗世界。”(王禹偁《日长简仲咸》)杜甫为宋代诗人开辟了一条重视法度的道路,宋代诗人无不受其影响,特别是江西诗派,奉杜甫为诗家之祖。

无一字无来处:“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蒋士铨《辨诗》)宋初诗歌还笼罩在中晚唐人的阴影里,延续着唐人的余绪。至苏轼、黄庭坚“始自出己意以为诗”(严羽《沧浪诗话·诗辩》)。苏轼、黄庭坚论诗重学问,主创新,既要学习前代诗歌乃至整个文化遗产,更要创造生新,自成一家。特别是黄庭坚,指示门径,授人以法,他的学古创新论,在当时影响更大,被誉为“禅学之达摩”。(刘克庄《江西诗派小序》)

黄庭坚强调诗人道德修养,也重视诗人的学问积累,学问与道德相辅相成。在《跋高子勉诗》中他称赞高子勉“作诗以杜子美为标准,用一事如军中之令,置一字如关门之键,而充之以博学,行之以温恭,天下士也”。黄庭坚指导后辈学诗,反复重申读书要精博。他规劝年轻人李几仲:“才者,须学问琢磨以就晚成之器。……君子未尝以世不用而废学问。”(《与李几仲书》)《论作诗文》云:“词意高胜,要从学问中来尔。”具体到诗歌创作,从诗人的学识涵养,到诗歌的言语典故,乃至诗歌素材都来源于整个文化传统。黄庭坚提出“无一字无来处”的说法,意在强调作诗以学问为根基。《答洪驹父书》云:

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

黄庭坚的这一思想来源于外舅孙觉(字莘老)。孙莘老曾说过:“杜子美诗无两字无来处。”黄庭坚的诗歌创作也努力实践这个诗学主张,“置字下语,皆有所从来”。据《王直方诗话》记载,黄庭坚还说过作诗“使《史》《汉》间全语,为有气骨”。这些见解对于宋代奇崛瘦硬的诗风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在前代诗学中,杜甫是最为重视诗法的一位。与李白诗歌的挥洒飘逸、无方可执不同,杜甫诗歌有规矩,所以北宋人认为“学诗当以子美为师”(陈师道《后山诗话》)。黄庭坚在宋代以善于学杜著称。陈师道《答秦观书》云:“豫章之学博矣,而得法于杜少陵。”

黄庭坚论诗,学古与创新相统一。在学古的基础上创新,学古是手段,创新是目的,领略古法而不拘泥于古法,创造生新但非天马行空、任意为之。“领略古法生新奇”(《次韵子瞻和子由观韩干马因论伯时画天马》),是他学古创新论的经典概括。与此前论者相比,黄庭坚的刻意创新论更为执着,阐发得更为深刻,影响也更为深远。他说:“文章最忌随人后,道德无多只本心。”(《赠谢敞王博喻》)称赞王定国诗文“不随人后”(《王定国文集序》)。他论书法云:“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论作字》)这与论诗歌的创新是相通的。黄庭坚勉励高荷(字子勉)作诗力求创新,云:“听它下虎口著,我不为牛后人。”(《赠高子勉四首》之三)他称赞张询(字仲谋)的诗歌“自成一家,可传也”(《书张仲谋诗集后》)。至于如何才能变化出奇自成一家,黄庭坚还指出具体门径和方法,如“点铁成金”“夺胎换骨”之类。他自己的诗歌也破弃旧格、创造生新,所以能够自成一家,开宗立派。

其实,黄庭坚的诗歌理想不仅仅是章句字法的锤炼自得,他还有更高的要求。《赠高子勉四首》其四云:“拾遗句中有眼,彭泽意在无弦。”这是他向往的诗歌理想境界。“句中有眼”,是在章法、句法、用事、字法上的精心锻造,但是锻造锤炼不能显露雕琢痕迹。所谓“意在无弦”,是“不烦神削而自合”,无意为工而自然合道的境界。“句中有眼”尚是“有意于为诗”,自觉努力求得诗句之妙,而“意在无弦”则是无意于为工而不能不工。由“句中有眼”而升华为“意在无弦”,即由法度而臻至入神。黄庭坚《论诗》云:

谢康乐、庾义城之于诗,炉锤之功不遗力也,然陶彭泽之墙数仞,谢、庾未能窥者,何哉?盖二子有意于俗人赞毁其工拙,渊明直寄焉耳。

在黄庭坚看来,庾信的诗歌“宁律不谐,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语俗”,是“有意于为诗”,是“句中有眼”的境界;而陶渊明的诗歌“不烦绳削而自合”,就达到“意在无弦”的无心而合道的境界,两者有着层次上的差别。至于黄庭坚自己的诗歌,力求戛戛独造,奇崛生新。不过晚年遭贬后他的诗风有所变化,在瘦硬奇峭之外也有一些风格平淡乃至纯熟的作品。所以有人将黄庭坚的晚年诗作与杜甫夔州以后诗歌相比。王庭珪论黄庭坚诗说:“鲁直之诗,虽间出险绝句,而法度森严,卒造平淡,学者罕能到。”(《跋刘伯山诗》)但总体上是奇崛有馀,而浑厚不足,尚未达到“意在无弦”的境界。

活法与悟入:北宋后期诗坛的基本局面是“祧苏祖黄”(翁方纲《石洲诗话》卷四),学苏者少,师黄者多。然而学必有弊。黄庭坚诗歌瘦硬奇崛的风格,在北宋后期追慕者手里变成了生涩枯槁。黄庭坚诗法学杜甫,江西派末流连杜甫都不学,仅学黄庭坚。王庭珪说:“近时学诗者,悉弃去唐五代以来诗人绳尺,谓之江西社,往往失故步者有之。”(《跋刘伯山诗》)鉴于江西诗歌末流出现的生涩枯槁的弊病,面对他者批评的压力,江西诗派拓宽路径,开阔眼界,取法乎上,广学建安、六朝、唐代诗歌。如许论诗本于苏、黄,与黄为近,法、意并重,他说:“六朝诗人之诗,不可不熟读。”(《彦周诗话》)《王直方诗话》云:

谢朓尝语沈约曰:“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盖诗贵于圆熟也。余以谓圆熟多失之平易,老硬多失之干枯。能不失于二者之间,则可与古之作者并驱耳。

苏轼也说过,“新诗如弹丸”(《次韵王定国谢韩子华过饮》),其诗歌以气行之,具圆熟之美;黄庭坚诗歌则风格老硬。王直方已经警觉到这两种诗风极端发展可能产生流弊,应该兼备二者之长,相互纠偏。南渡以后江西诗派的诗学主张,一般是立足于山谷诗法,而兼学苏诗。其中以吕本中的理论最为典型。吕本中论诗的脚跟站在江西派上,他说:“近世欲学诗,则莫若先考江西诸派。”(《童蒙诗训》)这是他的基本立场;但他同时主张学习苏轼诗歌的才气舒展,超轶疏畅:

如东坡、太白诗,虽规摹广大,学者难依,然读之使人敢道,澡雪滞思,无穷苦艰难之状,亦一助也。(《与曾吉甫论诗第一帖》)

敖陶孙《诗评》称许吕本中诗歌“如散圣安禅,自能奇逸”,可见其诗歌风格在整炼之外,还具有苏轼的萧散流丽。

除了取径宽广,兼综苏、黄之外,吕本中对于江西诗派理论的重要贡献是提出了“活法”和“悟入”。

喜论诗法,是江西诗学的一个特点。这对于后学领略玩味前人诗歌的匠心妙意,对于初学者掌握诗歌体式,驾驭语言技巧有一定的帮助,但是若视这些诗法为灵丹妙药,亦步亦趋,反而成为死法,束缚了手脚。江西派诗歌板滞枯涩的毛病,就是因为守法太严太死,未能跳脱出这些框框。吕本中提出“活法”论,用意在于改变江西诗人拘守诗法顽固不化的毛病。潘邠老说“七言诗第五字要响”“五言诗第三字要响”,意在锻炼句眼,而吕本中以为“字字当活,活则字字自响”(《童蒙诗训》),要字字用力,就是破“句眼”之执。吕本中《夏均父集序》云:

学诗当识活法。所谓活法者,规矩备具,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也。是道也,盖有定法而无定法,无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则可以与语活法矣。谢元晖有言:“好诗流转圆美如弹丸。”此真活法也。近世惟豫章黄公,首变前作之弊,而后学者知所趣向,毕精尽知,左规右矩,庶几至于变化不测。然余区区浅末之论,皆汉、魏以来有意于文者之法,而非无意于文者之法也。(《童蒙诗训》)

吕本中首先肯定规矩、法的存在,作诗不能违背规矩。这规矩与黄庭坚论法的意思接近,指某种诗体恒定的特征及前代诗歌典范中所体现的诗歌体式。吕本中《童蒙诗训》说:“学诗须熟看老杜、苏、黄,亦先见体式。”诗歌的体式要求,就是规矩,在前代诗歌经典中呈现,需要悉心掌握。但是一个成功的诗人更要“变化不测”,“能出于规矩之外”,在不违背诗歌体式的前提下,立意、运思、构章、琢句都有自己的面目,形成自己的特点。《童蒙诗训》说“前人文章各自一种句法”,杜甫、苏轼、黄庭坚都有自己的句法,意即他们能变化不测,自具特点。吕本中所谓“有定法而无定法,无定法而有定法”,借鉴了苏轼所谓随物宛转,行云流水,“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得不止”的诗学思想,意指熟练运用诗法而能称心随意,自由变化。所以,吕本中与苏轼一样,欣赏谢朓所谓“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之论。但是他在论苏轼《眉子砚歌》等诗“出新意于法度”时,又担心“学者专力于此,则亦失古人作诗之意”。在他的心目中,前人的法度还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他提出活法的主要用意是破“死法”“定法”,广泛博取众长,参悟多家诗法而自由变化,形成自己的特点。活法论提出以后,也产生过一些流弊,刘克庄说:“近时学者,往往误认‘弹丸’之论而趋于易。”但是,他紧接着又强调:“欲知紫微诗者,以《均父集序》观之,则知弹丸之语非主于易。”(《江西诗派》)吕本中的活法圆熟论,本身并非庸凡俗易,其中有规矩法度在。

吕本中的活法论,还与他的道学人格论相联系。吕本中是诗人兼理学家,曾从理学家杨时交游。他在诗人情性论上与黄庭坚相一致,主张道德涵养、心性修炼,达到“胸无一物,心中宽绰”“胸中有馀地”“胸次绝尘滓”的境界。这种人格修养境界是吕本中活法论的主观内在基础。其《外弟赵才仲数以书来论诗因作此答之》云:“胸中尘埃去,渐喜诗语活。”《别后寄舍弟三十韵》云:“笔头传活法,胸次即圆成。”胸无窒碍,才能诗语圆活;笔头圆熟,则胸次疏朗。南宋后期,俞成《萤雪丛说》有“胸中之活法”“纸上之活法”二说。吕本中的活法论,可谓融二者为一体。

活法论强调,对前人诗法的领会重在自得。吕本中《江西宗派诗序》云:“灵均自得之,忽然有入,然后惟意所出,万变不穷,是名活法。”自得的关键在于有所悟。吕本中又提出悟入论:

作文必要悟入处,悟入必自工夫中来,非侥幸可得也。如老苏之于文,鲁直之于诗,盖尽此理也。(《童蒙诗训》)

其《与曾吉甫论诗第一帖》亦云:

要之,此事须令有所悟入,则自然越度诸子。悟入之理,正在工夫勤惰间耳。如张长史见公孙大娘舞剑,顿悟笔法。如张者,专意此事,未尝少忘胸中,故能遇事有得,遂造神妙;使他人观舞剑,有何干涉。非独作文学书而然也。

悟,是人类最基本的一种思维方式。《论语·述而》所谓“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启、发便是开悟。儒家重视自得、自明,但并不强调顿悟,重视“导问学”,下学上达。《老子》《庄子》的“虚静”说也蕴含开悟的意思。佛家所谓“教外别传,不立文字”,完全建立在悟性基础上。佛典有所谓六通、慧觉、顿悟、渐悟,即悟得一理,万理融彻《法苑珠林》卷一一八云:“以一念慧觉一切法。”佛教又有“闻莺悟道”之说。《五灯会元》卷六:“昔有僧因看《法华经》,至‘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忽疑不决,行住坐卧,每自体究,都无所得。忽春月闻莺声,顿然开悟,遂续前偈曰:‘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春至百花开,黄莺啼柳上。’”。受到佛学的影响,宋代理学也强调悟。《童蒙诗训》转引了周行己谈其师程颐论学云:

先生教人为学,当自格物始。格物者,穷理之谓也。欲穷理,直须思始得,思之有悟处始可。不然,所学者恐有限也。

吕本中论悟入,与宋代理学精神是相一致的。悟的哲学论基础是万物一理,理一分殊,以及儒家的万物皆备于我的“天人合一”论和佛学“万法惟心”论。悟指人能够参透人生和外物之理的思维能力。人事和物理多有相通,悟得一处,则触处皆通,天地朗彻。悟既不是纯粹理性的推理,也不是纯粹的感性直觉,而是在长期专心熟参思辨积累的基础上,涣然有省,豁然洞彻,心无滞碍,左右逢源。以“悟”论诗是宋代诗学的一个重要特点。在吕本中之前,陈师道《次韵答秦少章》云:“学诗如学仙,时至骨自换。”所谓骨自换,指由滞而通的开悟。与吕本中同时的李处权云:“学诗如学佛,教外别有传。室中要自悟,心地方廓然。悟了更须坐,壁下三十年。他时一瓣香,未可孤老禅。”学诗要灵性开悟加上深造工夫。韩驹《赠赵伯鱼》云:“学诗当如初学禅,未悟且遍参诸方。一朝悟罢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宋人论悟,有时是指自然景物的偶然感发,心有所悟,而识诗意。如吴可《藏海诗话》云:

凡作诗如参禅,须有悟门。少从荣天和学,尝不解其诗云:“多谢喧喧雀,时来破寂寥。”一日于竹亭中坐,忽有群雀飞鸣而下,顿悟前语。自尔看诗,无不通者。

但是论悟更多的,是指对于前人作品潜心玩味而有所得,吕本中的悟入就属于这种类型。从上面所引可以看出,吕本中论悟尤其强调功夫。《紫微杂说》云:

学问功夫全在浃洽涵养,蕴蓄久之,左右采择,一旦冰释理顺,自然逢源矣。非如世人强袭取之,揠苗助长,苦心极力,卒无所得也。

在《童蒙诗训》中吕本中多次用“常自涵养”“涵咏”“常玩味”“熟味”“详味”“遍考”“致思”“详看”“详读”等词语表达对前代名家诗歌的悟入功夫,通过这种悉心涵咏玩味,参悟前人创作的关捩。这与黄庭坚所强调“见古人用意处”,范温《潜溪诗眼》所谓“学者先以识为主”都是相通的。吕本中论“悟”,还强调“专意此事,未尝少忘胸中”,这近似于佛教所谓“系念”。《法苑珠林》曰:“如得六通,应当系念。”(卷二四)即潜心凝虑地深造内运,保持活跃灵动的艺术感悟力,一旦有所触发,即触类旁通,豁然开朗。

吕本中的悟入和活法论,主要是对前人经典作品的玩味考究。悟入是活法的基础。对前人创作的关捩处有所参悟,才能灵活掌握,变化自得。吕本中拈出“活法”二字,强调诗人创作的自由变化,对于那些拘守死法、定法的人来说是一声棒喝,也具有开悟愚蒙的意义。所以曾几《读吕居仁旧诗有怀其人作诗寄之》云:“居仁说活法,大意欲人悟。”

但是一代诗风的流弊,靠少数人的棒喝警世,并不能得到有效的遏止。在南宋高宗、孝宗时期,江西派诗歌并没有改变其生涩拗峭的毛病。游九言《序张晋彦诗》云:“近世以来,学江西诗,不善其学,往往音节聱牙,意象迫切,且议论太多,失古诗吟咏性情之本意。”刘克庄肯定此言“切中时人之病”(《后村诗话后集》)。宋人律诗很少遵守唐律声韵和谐的规则,而是多拗捩,江西末流更是变本加厉。江西诗派主张无一字无来处,喜用僻典奇字,所以存在音节聱牙、词语艰涩的毛病。这实际上昭示了江西诗派已经走上末路。陆游《读近人诗》云:“琢雕自是文章病,奇险尤伤气骨多。”就是入室操戈,对江西派流弊的反思和批判。

值得提出来与吕本中“悟入”说作辨析的是严羽的“熟参”“妙悟”说。悟入是宋代诗论中的重要范畴,其最基本含义是长期熟参、沉浸在前人优秀诗作中,忽生顿悟,心地朗澈,达到对诗法的领悟。严羽论悟也有这个意思,如他说:先熟读《离骚》,再熟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诗,再枕藉观李杜二集,“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这里所谓悟入与吕本中的悟入意思是一致的。但是严羽论妙悟还有另一层含义,近似于魏晋盛唐诗学中感物兴情、灵机触动的心理状态。《沧浪诗话·诗辩》云:

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不假悟也。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他虽有悟者,皆非第一义也。吾评之非僭也,辩之非妄也。天下有可废之人,无可废之言。诗道如是也。若以为不然,则是见诗之不广,参诗之不熟耳。试取汉、魏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晋、宋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南北朝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开元、天宝诸家之诗而熟参之,次独取李、杜二公之诗而熟参之,又尽取晚唐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又取本朝苏、黄以下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其真是非自有不能隐者。倘犹于此而无见焉,则是野狐外道蒙蔽其真识,不可救药,终不悟也。

严羽采用“以禅喻诗”的方式论妙悟,认为禅道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悟是诗的本色、当行,是诗的思维特点。所谓妙悟,是触物兴感的艺术思维活动,是“伫兴而就”“思与境偕”的直觉体悟。心有郁积,感物生思,妙悟源自诗人的敏锐心灵,无关乎学问。所以孟浩然学力比韩愈差得多,而其诗独出韩愈之上,就是因为孟浩然透彻的妙悟,而韩愈则因为学问滞塞了心灵的敏锐。汉魏之诗,完全是天机自动,满心而发,诗人的创作意识还不自觉,所以“不假悟也”。谢灵运至盛唐诗人是有意为诗,感物兴情,兴发意生,所以是“透彻之悟”。而像晚唐、宋人那样仅仅在诗法上求新弄巧,在前人作品里打转,炫耀学力,只能算“一知半解之悟”。宋人对孟浩然的诗料不足是有批评的,如苏轼谓孟浩然之诗“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尔”,见载于陈师道《后山诗话》,而韩愈诗歌的逞才、炫博、求奇,则常为宋人所赞许。严羽关于孟浩然、韩愈诗歌的颠覆性评论,正表明在学力工夫与兴会灵感之间,严羽更重视后者。

作家各自一风流:吕本中的活法论和他创作上的圆熟诗风,又产生了新的弊端,即趋于庸熟俗易。刘克庄《江西诗派小序》说:“近时学者,往往误认弹丸之喻而趋于易。”真是“似我者俗,学我者死”。有鉴于新的诗弊,陆游对颇受宋人好评的“弹丸圆美”说提出质疑:“区区圆美非绝伦,弹丸之评方误人。”(《答郑虞任检法见赠》)早在江西诗派盛行的北宋后期,吴可《学诗诗》云:“学诗浑似学参禅,头上安头不足传。跳出少陵窠臼外,丈夫志气本冲天。”表现出摆脱窠臼、自成一家的勇气。南宋诗坛的基本趋势是对江西派的反省,从江西派入而不从江西派出。陆游、杨万里、姜夔早年都取法江西诗学,后来都有所醒悟,跳出江西派的窠臼,另立新旨。其中,陆游的戎马生涯,使得他对诗歌原理有了新的认识,提出向现实生活讨诗材,表现现实生活的观点。他把识物、穷理与读书看得同等重要:

诗岂易言哉?一书之不见,一物之不识,一理之不穷,皆有憾焉。……大抵诗欲工,而工亦非诗之极也。锻炼之久,乃失本指;斫削之甚,反伤正气。(《何君墓表》)

法不孤生自古同,痴人乃欲镂虚空。君诗妙处吾能识,正在山程水驿中。(《题庐陵萧彦毓秀才诗卷后》)

时代的苦难和个人的忧思,郁积为陆游胸中的感慨。他的诗歌就是这种感慨的喷发:“感慨常自悲,发为穷苦辞。”(《悲歌行》)而这种感慨源自现实,源自诗人的生活和真情。所以陆游告诫儿子:“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示子遹》)这种诗外工夫,正是江西派诗歌和诗学所缺少的。

杨万里早年学江西诗派,中年以后幡然省悟,作诗师心自用,力主自成一家。其诗云:“传派传宗我替羞,作家各自一风流。黄陈篱下休安脚,陶谢行前更出头。”(《跋徐恭仲省翰近诗》)江西诗派拘泥于杜、黄诗法而不知变化,便是舍己徇人,杨万里于江西诗派能入而能出,主张创新。他论诗推崇李白、杜甫、苏轼、黄庭坚四大家。李白、苏轼的诗歌纵心所欲,任意施行,自我作古,文成法立。杜甫、黄庭坚从容于法度而变化自如,游刃有馀。“苏、李之诗,子列子之御风也;杜、黄之诗,灵均之乘桂舟、驾玉车也。无待者,神于诗者欤!有待而未尝有待者,圣于诗者欤!”(杨万里《江西宗派诗序》)可惜这种“神”“圣”的妙境,是后人无法企及的诗歌理想。戴复古《论诗十绝》之四亦云:“意匠如神变化生,笔端有力任纵横。须教自我胸中出,切忌随人脚后行。”被时人称为“诗家小学须知”。

当然,树立一个古代诗歌典范,努力去学习模仿,与有意破坏前人的陈规,另创新法,都是有前人影子在心中。有个前人影子存在,诗人就不能完全进入自由的境地。所以,晚宋时姜夔扬弃了学古与创新的胶葛,从新的高度提出了解决这个矛盾的诗学理想。他说:

作者求与古人合,不若求与古人异;求与古人异,不若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彼惟有见乎诗也,故向也求与古人合,今也求与古人异;及其无见乎诗已,故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其来如风,其止如雨,如印印泥,如水在器,其苏子所谓不能不为者乎!(《白石道人诗集序》)

姜夔这里所说,指学作诗经历三个阶段,也是学诗的三种境界:求与古人合,是学诗之初对古人诗歌的领会和模仿;求与古人异,是有意识地在古人风格之外表现自己的面目,体现自己的独立创新。这两个阶段,正是黄庭坚所谓“有意于为诗”。“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则是对诗法已心领神会,运用自如,完全摆脱了前人的影子,称心而言,直寄胸臆。这是黄庭坚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的境地,也即葛立方所谓“混然天成,天球不琢者”。然而对于苏、黄以后的诗人来说,这只是难以企及的理想而已。

方回的“格高”论:宋末元初的方回是江西诗派的殿军,编撰有《瀛奎律髓》。方回晚年回忆说:“六十年前欲冠时,江湖声价已飙驰。”(《赠徐瓢翁孚二首》之二)他论诗的一个重点,就是对“江湖诗派”展开攻击,在诗文序跋、《瀛奎律髓》评点中,处处树“江湖诗派”为批判的靶子。方回书《春半久雨走笔五首》后云:“回二十学诗,今七十六矣,七言决不为许浑体。”“七许浑五姚合”,许浑的七言律体,姚合的五言律体,为江湖诗派所标举的律诗范型,而方回则决不学许浑。他批评江湖诗派的代表人物戴复古《岁暮呈真翰林》曰:“止于诉穷乞怜而已,求尺书,干钱物,谒客声气。‘江湖’间人皆学此等衰意思,所以令人厌之。”他《孟衡湖诗集序》甚至说学晩唐者“遽以是晩人之国,不祥莫大焉”,似乎南宋之亡国,江湖诗派脱不了干系。他曾沉重地慨叹:

炎祚将讫,天丧斯文。嘉定中忽有祖许浑、姚合为派者,五七言古体,并不能为。不读书亦作诗,曰学“四灵”,“江湖”晩生皆是也。呜呼痛哉!(《恢大山西山小稿序》)

综合来看,方回指擿永嘉“四灵”和江湖诗派的弊病主要在于“诗格卑”,气局褊狭:

予谓诗家有大判断,有小结裹。姚之诗,专在小结裹,故“四灵”学之,五言八句皆得其趣,七言律及古体则衰落不振;又所用料不过花、竹、鹤、僧、琴、药、茶、酒,于此几物一步不可离,而气象小矣。是故学诗者,必以老杜为祖,乃无偏僻之病云。(《瀛奎律髓》姚合《游春》批语)

方回比较江西诗派和江湖诗派云:

“江西”诗,晚唐家甚恶之,然粗则有之,无一点俗也。晚唐家吟不著,卑而又俗,浅而又陋,无“江西”之骨之律。(《瀛奎律髓》吕本中《寄璧公道友》批语)

方回自觉地站在江西诗派的立场,扫荡江湖诗派的风气,捍卫江西诗派的统绪。他标举黄庭坚、陈师道的律诗,提出“一祖三宗”的说法:“呜呼!古今诗人当以老杜、山谷、后山、简斋四家为一祖三宗,馀可预配飨者有数焉。”(《瀛奎律髓》陈与义《清明》批语)把黄庭坚和陈师道列入三宗,与吕本中的意思相同,是江西诗派的共同主张。方回的独特之处是把陈与义纳入江西诗派,名列三宗之一。陈与义与吕本中大体同时,都经历过宋室南渡的政治动荡,但是这样的动荡在吕本中的诗歌和诗论中没有什么表现,而陈与义亲历兵火,辗转漂泊,他的诗歌多表现时代的苦难与人生的悲怆。其《重阳》诗云:“如许行年那可记,谩排诗句写新愁。”《茅屋》云:“时序添诗卷,乾坤进酒杯。”是现实人生感受的诗兴,是乱世梗概多气的寄托。罗大经云:“自陈、黄之后,诗人无逾陈简斋。其诗由简古而发秾纤,值靖康之乱,崎岖流落,感时恨别,颇有一饭不忘君之意。”(《鹤林玉露》甲编卷六)陈与义的诗歌,把时代的苦难与个人遭际融合在一起,歌唱诗人的壮烈情怀。这种创作特征,既切合方回所处时代的精神要求,可以振作江湖诗人的萎靡精神,又突破了江西诗派于句中讨生活的狭隘,把诗人的眼光转向现实生活,表现真切的人生情怀。从这个意义上说,方回把陈与义纳入江西诗派中来,是在新的时代背景和诗歌环境中对江西诗学的一种弥补和发展。

方回对陈与义诗歌的推崇,集中到一点就是格高。他评陈与义《十月》云:“简斋诗独是格高,可及子美。”在其他地方他多次称道陈与义诗歌“高峭”,“不胜高耸,自是一种风调”。格高是方回诗论的一项重要主张。其《诗思十首》曰:“格高为第一,意到自无双。”其《唐长孺学艺圃小集序》提出:“诗以格高为第一。”他自称“创为格高、格卑之论”,其用意在于“为近世之诗人言之也”,即针对宋季“四灵”和江湖诗派而发。他提出格高论,就是要纠正“江湖诗派”胸襟狭小、气局褊窄、格调卑弱浮俗等弊端。

格是江西派诗论的重要范畴。黄庭坚的论诗要“不俗”,讲究韵,气格超俗,因人格高而至诗格亦高,既指内心道德修养的淳厚超拔,不为世俗所浸染;也指诗歌体貌的瘦硬超健,特立不凡。瘦硬劲健是江西诗派的基本风格。方回《题郭熙雪晴松石平远图为张季野作是日同读杜诗》云:“书贵瘦硬少陵语,岂止评书端为诗。”诗歌与书法一样,以瘦硬苍劲为美。这瘦硬劲健,骨立超俗,就是江西诗派的诗格。方回论格的另一个重要内涵,是强调诗歌的抒情性,特别重视抒发衰乱之世诗人的人生体验和悲壮情怀。这与黄庭坚之重视道德涵养和心性自省是有区别的。方回的时代是“汩汩犹群盗,时时有战尘”,方回的人生是“老身馀长物,故友尽穷人”(《赠送鹤田李元晖》),所以他虽然也受道学思想的浸染,但是对于诗歌抒发哀伤之情却是持肯定态度的。他《送罗架阁弘道并序》说:

诗之音,安以乐,吾侪之所愿也。不得已而至于哀以思,岂诗人之所愿哉!盖成败兴替,天也,而人不能无情。……怀昔悼今,其音哀以思,哀而伤,亦人情之所不能已也。

方回就是拿这个思想来评杜诗的。如他评杜甫《旅夜书怀》云:“痛愤哀怨之意多,舒徐和易之调少,以老杜之为人,纯乎忠襟义气,而所遇之时丧乱不已,宜其然也。”称赏杜甫在乱世风衰俗怨中表达“痛愤哀怨”的情感。又,方回评崔涂《过陶征君旧居》云:

荒淫亡国之主,奸邪误国之臣,诗人必诋其遗迹而数其罪;至于英主贤臣,则美之不容口,其或子孙已微,陵谷已变,犹惓惓焉伤悼悲痛。读此诗者可以类推矣。然后知善不可不修,恶不可不戒,无曰庄生齐物,而可以懵然于身后也。(《瀛奎律髓》卷三)

这些议论,已经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宋儒所秉持的温柔敦厚论,是黄庭坚和宋代许多具有浓厚道学色彩的诗论家所没有的思想。方回的诗歌评论,多重视诗歌的现实感慨。如他比较杜甫与柳宗元云:“杜诗哀而壮烈,柳诗哀而酸楚,亦同而异也。”(《瀛奎律髓》柳宗元《柳州峒氓》批语)方回自己的诗歌,“岳耸河奔争气势,霜严月朗借精神”(《次韵谢董君读予诗稿》),多表现易代的人生遭际,多触目时艰之感。其《赵西皋明叔集序》借赵明叔的话,“谓予所作有气骨,不作江南诗人软媚态”,有气骨,触事及物,坦露情怀,胸胆开张,就是格高。方回诗云:

劲瘦元弘博,凄酸忽壮豪。为诗兼众体,此事属吾曹。(《仲夏书事十首》之七)

“劲瘦元弘博,凄酸忽壮豪”两句,很准确地概括了上面所论方回高格的两方面涵义。劲瘦是江西派的基本风格,在江湖诗派卑弱诗风流行的时候,方回强调劲瘦,是有特殊意义的;而且他还重视梅尧臣的古淡,古淡与劲瘦的结合,律熟句妥,自然浑成,便达到《次韵连伯正见赠》所谓“骤观布置如平易,徐认萦回极杳深”的境界。“凄酸忽壮豪”,是两宋江西诗派所缺少的精神内涵,只有在陈与义、陆游等人的诗歌中,才寄寓着这种现实悲感和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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