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20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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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趣、格调与神韵

兴趣、格调与神韵标举盛唐:唐代是古代诗歌史的高峰,唐诗是古代诗歌的审美范型,以情韵胜,浑雅空灵,重意境之美。宋人一方面学习唐人,另一方面力图在唐诗审美范型之外开创出属于自己的诗歌道路,树立一种新的审美范型。宋诗以意理胜,精能深透,重识见之卓越。这种新的审美范型的成长,就意味着旧的审美范型的消解,当一种新的审美范型刚刚出现还没有得到普遍认可时,它的破坏性姿态必...

兴趣、格调与神韵

标举盛唐:唐代是古代诗歌史的高峰,唐诗是古代诗歌的审美范型,以情韵胜,浑雅空灵,重意境之美。宋人一方面学习唐人,另一方面力图在唐诗审美范型之外开创出属于自己的诗歌道路,树立一种新的审美范型。宋诗以意理胜,精能深透,重识见之卓越。这种新的审美范型的成长,就意味着旧的审美范型的消解,当一种新的审美范型刚刚出现还没有得到普遍认可时,它的破坏性姿态必然会引起人们对旧的审美范型的留恋,特别是当新审美范型的缺点日益暴露时,人们的审美心理自然会复归于传统,从传统中索寻医治现实创伤的药方。宋代诗歌求新求变,颠覆传统诗美范式,也激起了人们对传统诗美的留恋,起初只是些微弱的声音,至南宋后期的严羽,提出“当以盛唐为法”,标举盛唐,成为元明诗学的主旋律,形成很长一段时间内对宋诗的压抑。

在苏、黄风靡诗坛的元祐年间,有一位与黄庭坚友善的魏泰,已经表露出对当时诗风的批评。魏泰《临汉隐居诗话》云:

诗者述事以寄情,事贵详,情贵隐,及乎感会于心,则情见于词,此所以入人深也。如将盛气直述,更无馀味,则感人也浅,乌能使其不知手舞足蹈;又况厚人伦,美教化,动天地,感鬼神乎?

所谓情贵隐,是汉魏盛唐诗歌的主要特征。所谓盛气直述则是中唐白居易、元稹、张籍、王建等新乐府和宋代诗歌的新倾向。魏泰接着说:

唐人亦多为乐府,若张籍、王建、元稹、白居易以此得名。其述情叙怨,委曲周详,言尽意尽,更无馀味。及其末也,或是诙谐,便使人发笑,此曾不足以宣讽诉之情,况欲使闻者感动而自戒乎?甚者或谲怪,或俚俗,所谓恶诗也,亦何足道哉!

显然对中唐以降诗风的世俗化倾向,魏泰流露出不满,而其批评的矛头则是隐指当时的元祐诗风。

在苏、黄诗学流行的南宋初期,张戒已有不满之论。张戒论诗重馀韵,尚意味。其《岁寒堂诗话》卷上曰:“大抵句中若无意味,譬之山无烟云,春无草树,岂复可观?”他强调远绍《风》《骚》、汉魏的言志传统,对于两晋以来的“专以咏物”持有批评:“建安、陶、阮以前诗,专以言志;潘、陆以后诗,专以咏物;兼而有之者,李、杜也。言志乃诗人之本意,咏物特诗人之馀事。”(《岁寒堂诗话》卷上)张戒论诗的矛头,直接指向苏轼、黄庭坚的“苏黄习气”。他斥责“苏黄用事、押韵之工,至矣尽矣,然究其实,乃诗人中一害,使后生只知用事、押韵之为诗,而不知咏物之为工,言志之为本也,风雅自此扫地矣”(同上),也就是说苏黄诗歌背离了《风》《骚》、汉魏言志传统,而舍本逐末,在用事、押韵上求奇斗巧。张戒论诗史云:“自汉魏以来,诗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坏于苏、黄。”(同上)之所以“坏于苏、黄”,是因为苏轼以议论作诗,黄庭坚“专以补缀奇字”,学者未得其所长,而先得其所短,诗人之意扫地矣。张戒提出由学汉、魏诗而跻李、杜坛,与当时占据主流的苏、黄后劲所谓由苏黄而攀李杜,是两条完全不同的诗学道路。

朱熹对于苏黄诗歌的批评,对于诗歌史的态度,与张戒多有相通之处。朱熹论诗反复标举言志本旨,在复变问题上强调守正复古,主张变而不失其正,反对过于求奇求变。他批评杜甫夔州以后诗“自出规模,不可学”(《朱子语类》卷一四〇),而苏轼、黄庭坚“只是今人诗”,因为苏诗一滚说尽,缺少馀味,而黄诗则精细雕琢安排,过于奇巧。朱熹论学诗,也有取法乎上的意思。他说:“古诗须看西晋以前,如乐府诸作皆佳。”“作诗,先用看李、杜,如士人治本经。本既立,次第方可看苏黄以次诸家诗。”(同上)这些观点,都是上承张戒而下启严羽。

南宋中后期,对北宋苏黄诗歌的批判性反思,已成较为普遍的风气,严羽置身于这种风气之中,自称“说江西诗病,真取心肝刽子手”(《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其诗学旨在廓清江西诗派末流的残馀影响,同时对新起的晚唐诗风给予当头棒喝。他不仅否定宋代主流诗风,而且重新思考诗歌本体问题,标举新的诗歌典范,破立结合,因此能够在后代发生较为深远的影响。

批评宋代诗风,扭转诗学道路是严羽论诗的动机。其《沧浪诗话·诗辩》对宋诗现象给予激烈的抨击:

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复终篇,不知着到何在。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张,殊乖忠厚之风,殆以骂詈为诗。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然则近代之诗无取乎?曰:有之。吾取其合于古人者而已。

严羽将宋诗的弊病凝练地概括为“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实是击中要害。从汉魏盛唐诗的标准来看,宋诗的特点正在追求文字精工,才学繁富,说理辨切,在严羽看来,这种工正是宋诗的毛病,失去了古人之诗一唱三叹的意韵。至于严羽批评的“叫噪怒张”“以骂詈为诗”的现象,北宋时黄庭坚也曾鉴于苏轼诗祸而提出“诗非怒邻骂座之为也”。严羽生活的南宋中后期,诗祸频仍,所以他反对骂詈为诗。宋诗“误入歧途”,严羽将责任归咎于苏轼、黄庭坚。南宋后期,诗坛意识到了苏、黄诗歌的流弊而开始转向晚唐。但是,严羽认为“四灵”“江湖”诗派之学晚唐,路头差了,未得唐诗之正法眼,止入声闻辟支果,落入小局,这是“诗道之重不幸”!严羽心中的诗歌正法眼藏,乃是汉魏盛唐诗歌。

标举盛唐,以汉魏盛唐诗歌为典范,是严羽诗学的重心。他以禅为喻,确定诗之宗旨是:

推原汉、魏以来,而截然谓当以盛唐为法(后舍汉、魏而独言盛唐者,谓古律之体备也),虽获罪于世之君子,不辞也。(《沧浪诗话·诗辩》)

他以禅喻诗提出:“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学汉魏晋与盛唐诗者,临济下也。学大历以还之诗者,曹洞下也。”(同上《诗辩》)在诗学史上如此明确而严正地提倡汉、魏、晋、盛唐诗,特别是把盛唐与大历以下的中、晚唐划清界限,还是第一次。这体现出严羽高卓的“识力”和“取法乎上”的诗学路径。他说:

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骛愈远;由入门之不正也。故曰: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又曰:见过于师,仅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也。工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沧浪诗话·诗辩》)

宋人学诗多主张下学而上达,由学黄庭坚而入杜甫堂奥,反对超越黄庭坚而直接学杜诗;由隋唐而上继魏晋,反对抛弃隋唐而直接学汉魏古体。四灵、江湖派之学晚唐,也只能说是“下学”。但严羽主张取法乎上,立志高远,取法正途。他所谓正途,是师法汉、魏、晋、盛唐,摒弃开元、天宝以降“下劣诗魔”浸染胸襟。他把唐诗分为唐初体、盛唐体、大历体、元和体、晚唐体,这是后来“四唐”说的先声。他特意标举盛唐为诗家正法眼,称赞盛唐诗“雄浑悲壮”。按体来说,有少陵体、太白体、高达夫体、孟浩然体、岑嘉州体、王右丞体。对于开元、天宝众多诗人,严羽评价最高的是李白、杜甫。在《诗辩》里他提出诗的最高境界为入神,而入神境界,“惟李、杜得之”。他常将李、杜并举加以评论,如“李、杜二公,正不当优劣。太白有一二妙处,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处,太白不能作”;“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太白《梦游天姥吟》《远离别》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北征》《兵车行》《垂老别》等太白不能作”,将李、杜对举,此言一出,便为定论。

严羽标举盛唐的诗学理论,通过明代洪武年间高棅编纂的《唐诗品汇》和《唐诗正声》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直接启导明代复古宗唐诗学的兴起。《唐诗品汇》是一部大型的唐诗选本,以诗体为纲,分为五言古诗、七言古诗、五言绝句、七言绝句、五言律诗、七言律诗六类,六言绝句和排律附见于诸体之末。诸体内列正始、正宗、大家、名家、羽翼、接武、正变、余响和傍流诸品。高棅在《凡例》中说:

大略以初唐为正始,盛唐为正宗、大家、名家、羽翼,中唐为接武,晚唐为正变、馀响。方外、异人等诗为傍流。间有一二成家特立、与时异者,则不以世次拘之,如陈子昻与太白列在正宗。刘长卿、钱起、韦、柳,与高、岑诸人同在名家者是也。

又说:

是编之选,详于盛唐,次则初唐、中唐,其晚唐则略矣。

初、盛、中、晚的“四唐”说,就是从严羽的唐诗分期引申而来的。高棅标举盛唐的态度非常明显,不仅选诗数量详于盛唐,而且从品目上推盛唐为正宗、大家、名家、羽翼。在对唐诗各体演化历程的梳理中,他表现出鲜明的“崇正黜变”思想,标举盛唐的正宗、大家、名家、羽翼,为唐诗之正,对于中晚唐诗的变而失正,持严厉的批评态度。这一点在《唐诗正声》中表现得更为突出。《唐诗正声》是高棅晚年对《唐诗品汇》加以进一步裁汰的一部唐诗选本,选诗929首,分为22卷。其中五、七言古诗只选元和以前唐人的诗篇。五、七言律诗则覆盖整个唐代,不过也以盛唐占绝对多数。五言绝句,杜甫仅选3首。七言绝句,不选杜甫诗。白居易、元稹、韩愈、孟郊、李贺,或完全不选,或寥寥一二篇。《唐诗正声》更为集中地凸显了高棅宗法盛唐、崇正黜变的诗学思想。

高棅《唐诗品汇》和《唐诗正声》,在明正统、成化、弘治、正德年间不断刊刻,成为明代复古宗唐诗学的范本。《明史·文苑传》称“终明之世,馆阁尊之”。至明代万历年间,李攀龙《古今诗删》刊行,成为实践格调复古诗学的又一选本。其中的《唐诗删》就采自高棅的《唐诗品汇》。在清代,王士禛提出神韵说,编选了一部《唐贤三昧集》,大量选入王维、孟浩然等人诗歌;沈德潜重倡格调说以纠其空虚,编选了《唐诗别裁集》,一以雅正醇厚为旨归。虽然各有不同,但都将“标举盛唐”的诗学主张贯彻于诗歌选本,盛唐的典范地位得到牢固的确立。

“兴趣”说:鉴于对宋诗“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的不满,严羽重新思考诗歌的本质,提出“别材”“别趣”和“兴趣”说: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沧浪诗话·诗辩》)

所谓非关书的别材,指书本学问之外的诗材;非关理的别趣,指只可意会难以言诠的诗歌意趣。别材别趣与宋诗的文字、才学、议论相对。严羽说“盛唐诸人惟在兴趣”,兴趣也即别材、别趣。他认为诗歌之材不是书本学问,而是感物兴情,是意兴;诗歌之趣,不是义理之趣,而是言有尽意无穷的馀韵。严羽的别材、别趣常招致后人的批评,其实严羽并不反对读书穷理,他紧接别材、别趣后又补充说:“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他论盛唐诗“尚意兴而理在其中”,可见他并非反对诗理,不过要求理在其中,即“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诗理不是浮在意兴之上,成为读者感受的障碍,而应该成为诗人感悟生活、传情达意的内质。文辞典实应该是传达意兴的通道,不能故作奇僻生涩,不应该为读者的会意设置陷阱。

严羽《沧浪诗话·诗评》说:“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这句正可以作别材、别趣和兴趣的注脚。 “征戍、迁谪、行旅、离别”指诗人的生平遭际、亲身实感,在严羽看来这才是作诗的材料,是诗歌的源泉,而不是像宋人所谓“无一字无来处”那样从故纸堆里讨生活,堆砌学问,或凭空谈理。兴趣说的“兴”也就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遭际激发出的感情;“趣”用严羽自己的话来说,是“一唱三叹之音”,含蓄蕴藉,空灵隐约,馀味曲包。盛唐诗歌抒发切己的诚挚情感,能做到含蓄蕴藉而不直露劖刻,故“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这就是“兴趣”。严羽的“兴趣”说,与唐代殷璠的“兴象”说、司空图的“思与境偕”“韵外之致”都有相通之处,是对魏晋至盛唐缘情诗歌的理论概括。在宋代尚意诗歌风气炽盛而弊病滋生时,严羽提出别材、别趣和兴趣说,标举盛唐诗美,实际上是要重新接续缘情诗学的绪脉,以端正诗歌发展的方向。

“格调”说:《沧浪诗话·诗辩》曰:“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严羽对明清时期的诗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明清时期的“格调”说大致侧重在体制、格力、音节之法,神韵说则沿着兴趣和气象的方向加以引申,各有所偏。

明初李东阳《怀麓堂诗话》说“宋人于诗无所得”,“惟严沧浪所论,超离尘俗,真若有所自得,反复譬说,未尝有失”。在严羽与明李梦阳、何景明等“前七子”的格调诗学之间,李东阳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他的诗歌理论主要见于所著《怀麓堂诗话》,其他文章也提出了一些重要的诗学观点,对后来的复古派有直接的影响。

首先,李东阳强调诗、文之别,认识到诗歌和文章是两种不同的文体,具有各自的特征。《怀麓堂诗话》第一则就提出“诗在六经中别是一教”,即诗歌具有音乐性:

诗在六艺中别是一教,盖六艺中之乐也。乐始于诗,终于律,人声和则乐声和。又取其声之和者,以陶写情性,感发志意,动荡血脉,流通精神,有至于手舞足蹈而不自觉者。后世诗与乐判而为二,虽有格律,而无音韵,是不过为排偶之文而已。使徒以文而已也,则古之教,何必以诗律为哉?

音韵增强诗的感染力,是诗之为诗的重要因素。若没有音韵,则诗不过是排偶之文而已。李东阳说:

诗之体与文异。……盖其所谓有异于文者,以其有声律讽咏,能使人反复讽咏,以畅达情思,感发志气,取类于鸟兽草木之微,而有益于名教政事之大。(《沧洲诗集序》)

诗歌依凭其音乐性而存在,读者通过声律讽咏而排解情思、感发志气。李东阳关于诗歌音乐性的认识,主要针对宋代以来“以文为诗”“破弃声律”的流弊而发。此前严羽《沧浪诗话》论诗重音节也是如此,李东阳当是受到严羽的启发。

其次,李东阳提出了“格调”说。他说:

诗必有具眼,亦必有具耳。眼主格,耳主声。闻琴断知为第几弦,此具耳也;月下隔窗辨五色线,此具眼也。(《怀麓堂诗话》)

所谓具耳主声,指诗歌讲究声律音韵,具有音乐性。所谓具眼主格,指诗歌的体制规范和风格范型。他说:“古诗与律不同体,必各用其体,乃为合格。然律犹可间出古意,古不可涉律。”(《怀麓堂诗话》)律诗间入古句,造成格调高浑古朴之美,而古诗中杂入律调则“移于流俗”。对于诗歌的风格规范,他讲究辞近旨远的意蕴美,提出:“诗贵意,意贵远不贵近,贵淡不贵浓。”他说:

诗有三义,赋止居一,而比兴居其二。所谓比与兴者,皆托物寓情而为之者也。盖正言直述,则易于穷尽,而难于感发。惟有所寓托,形容摹写,反复讽咏,以俟人之自得,言有尽而意无穷,则神爽飞动,手舞足蹈而不自觉。此诗之所以贵情思而轻事实也。(《怀麓堂诗话》)

这里论诗之比兴,重视托物寓情,贵情思而轻事实,都是汉魏盛唐诗歌的审美规范。他提出这些原则,显然是针对宋诗流弊而发的。后来如李梦阳、何景明、沈德潜等“格调派”论者无不强调诗歌须运用比兴。李东阳严厉抨击宋诗,说“宋人于诗无所得”,甚至把格调之失追溯到杜甫、韩愈。他说:

汉魏以前,诗格简古,世间一切细事长语,皆著不得。其势必久而渐穷,赖杜诗一出,乃稍为开扩,庶几可尽天下之情事。韩一衍之,苏再衍之,于是情与事,无不可尽。而其为格,亦渐粗矣。然非其宏才博学,逢原而泛应,谁与开后学之路哉?(《怀麓堂诗话》)

李东阳既称道杜诗对宋人的创始开道之功,也觉得杜诗有“格渐粗”的遗憾。可见在李东阳心中,存在着恢复汉唐诗风的复古观念。他的这种复古观念和格调理论,对于稍后的前后七子的复古诗学具有直接的影响。明代后期的胡应麟曾解释李梦阳启导复古派的功绩:

成化以还,诗道旁落,唐人风致几于尽隳。独李文正才具宏通,格律严整,高步一时,兴起李、何,厥功甚伟。(《诗薮续编》一)

李梦阳、何景明“皆及西涯之门”,李梦阳曾与李东阳共拒刘瑾。瑾诛,李东阳推荐何景明起故秩,直内阁制敕房。李东阳在刘瑾当权时依违阴骘,“自李西涯为相,诗文取絮烂者,人材取软滑者,不惟诗文趋下,而人材亦随之矣”(李开先《对山康修撰传》)。而年轻的李梦阳、何景明等人,与刘瑾阉党展开过激烈的斗争,并在斗争中表现出坚贞不屈的气节。王廷相为李梦阳《空同集》作序赞其品格云:

空同为人,气高节挺,孤立峻视,不能少缩下时依贵人,又如凤矫能变,人罔不知其为祥,亦罔不骇其异。故再罹颠蹶,卒不能起而大受。

《明史·何景明传》论其风格云:“景明志操耿介,尚节义,鄙荣利,与梦阳并有国士风。”李梦阳、何景明等人实际上代表着一种光明磊落、坚毅倔强的新的士风。弘治、正德年间(1488—1521)的诗文复古运动,代表着这种新的士人精神的成长。从李梦阳、何景明的思想动机来说,他们试图通过复兴汉魏盛唐诗文,来振兴文运;通过振兴文运来端正世风,激励志气,最终达到世运的复古隆盛。这才是复古派的真正目的。顾璘《与陈鹤论诗》曰:“文盛则运盛,文衰则运衰。”至嘉靖年间(1522—1566)的皇甫涍,依然期望“复古之全盛,以成国家之弘化”(《因是子乐府序》)。

李梦阳诗歌理论最为精彩的部分是他的诗歌情感论。明成化(1465—1487)以前,理学家论诗以理制情,强调“性情之正”,台阁诗歌受到各种规制的束缚,趋于程式化。而李梦阳论诗重视表现自然真情,特别是源于时代生活变迁、个人生平遭际的真情实感。他在《张生诗序》里重提“诗发之情”的观念,并剖析时代之变对于情感性质的意义:“故声时则易,情时则迁;常则正,迁则变;正则典,变则激;典则和,激则愤。”情感因时而变,时世有正变,诗歌相应地或和顺或愤激。在《梅月先生诗序》中李梦阳提出“情者,动乎遇者也”的观念:“遇者,物也;动者,情也。情动则会心,会则契神,契则音,所谓随寓而发者也。”所谓遇,指现实遭际、人生经历。时代的苦难、人生的不幸,都会牵动诗人的心灵,激发诗人的情感,诗歌就是这种心灵情感的艺术表达。李梦阳论情,与明代前期理学家、台阁文臣都不同,他强调情感的自然真实性。他《鸣春集序》说:

天下有窍则声,有情则吟,窍而情,人与物同也。……夫天地不能逆寒暑以成岁,万物不能逃消息以就情。故圣以时动,物以情征,窍遇则声,情遇则吟,吟以和宣,宣以乱畅,畅而永之而诗生焉。故诗者,吟之章而情之自鸣者也,有使之而无使之者也。遇之则发之耳。

就像自然界“有窍则声”那样,人类有情则吟,遇物有了触动,则宣泄之,自然而然,不受制约,不受束缚,这就是情感的“自鸣”。所谓“有使之”就是“感物造端”的触发;所谓“无使之”,就是无做作,无束缚。这可以称为自然情感论。明代前期理学家论诗人情感,对于穷愁悲怨之情多有所忌讳。但李梦阳不然,他的诗歌多执拗悲怨之音,对于时人和古人的悲怨之情也格外欣赏。称赏曹植诗歌“其音宛,其情危,其言愤切而有馀悲”(《陈思王集序》);认为陈子昂《感遇》与阮籍诗歌一脉相承,开源唐音(《刻阮嗣宗诗序》);感慨陶诗“有俯仰悲慨、玩世肆志之心焉”(《刻陶渊明集序》)。这是糅进了他自己人生辛酸的切己之谈。李梦阳《林公诗序》提出“诗者,人之鉴者也”的说法,也就是说诗歌是整个人格、内心世界的真实敞开,是自然真实的。正是从这一思想出发,李梦阳才真正认识到民歌的价值,肯定“真诗乃在民间”的说法。这种思想放在明代诗学史的背景上来看,具有摆脱精神束缚的思想解放意义。对于后来公安三袁性灵论的提出,算得上是理论的铺垫。

李梦阳的复古论、格调说,都是以情为本。晚年《答周子书》说:“仆少壮时振翮云路,尝周旋鹓鸾之末,谓学不的古,苦心无益;又谓文必有法式,然后中谐音度,如方圆之于规矩,古人用之,非自作之,实天生之也。”即学古应以古代之法式为目标。他所谓复古,并非字拟句模,形迹不离,而是“以我之情,述今之事,尺寸古法,罔袭其辞”,诗歌的情、事是诗人的独特经历,辞是诗人的自由运用,而法式则是遵守前轨。关于诗之格调,李梦阳提出:“夫诗有七难:格古、调逸、气舒、句浑、音圆、思冲,情以发之。”前六者为形式、法则、风格上的要求,都以“情以发之”为基础。他所谓学古,所谓“格古调逸”,都是属于法式的范畴。他论学古,与严羽“取法乎上”相一致,要求追溯到每一种文体兴起的源头,所以在《潜虬山人记》中提出“宋无诗”“唐无赋”“汉无骚”之论。看似过激,其实是基于古人的历史观。古人一般认为某种文体在后来者的不断因袭模仿中生出弊端,弊而至极点,必然要变革,最根本的变革路径就是返本归源,以复古求通变。李梦阳亦是如此。

李梦阳、何景明早年都学杜甫。李梦阳官迁江西提学副使后“跅弛负气”,诗歌更显粗豪凌厉;何景明则受到杨慎的影响,有意转向六朝和初唐。因此,何、李两人诗学观念日益分歧。何景明《与李空同论诗书》指出李梦阳“丙寅间诗为合,江西以后诗为离”冯复京《说诗补遗》说:“李崆峒江西后作,意苦者辞反常,词艰者意反近,太刻意之过也。”可以作为何景明此言的注脚。。何景明《明月篇序》对杜诗提出批评,认为杜甫七言歌行“辞固沉著,而调失流转;虽成一家语,实则诗歌之变体也”;“子美之诗,博涉世故,出于夫妇者常少,致兼《雅》《颂》,而风人之义或缺,此其调反在四子之下与?”这与李梦阳之株守杜诗显然有差异。两人诗学观念相歧异,最终发生了激烈的争论。李梦阳批评何景明“述作靡式而进退失步”,一味“清俊响亮”,失去“柔淡沉著、含蓄典厚之义”;何景明则批评李梦阳“刻意古范,铸形宿镆,而独守尺寸”,并认为自己学古是“富于材积,领会神情,临景构结,不仿形迹”。大体而言,何景明重在“舍筏登岸”,而李梦阳重在“尺寸古法”参何景明《与李空同论诗书》,李梦阳《驳何氏论文书》《再与何氏书》。。李梦阳认为诗有常法,要以古之法写我之情;而何景明主张“拟议以成其变化”,不必拘泥成法,要称性言情。两人性情不同,取径亦异,风格也大相径庭,所以在对待学古的态度上存在差异,但都未走出格调复古的藩篱。

弘治、正德时期的诗文复古运动风靡诗坛,但弊端也日益暴露,招致不少批评。到了嘉靖前期,复古派成员相继下世,复古诗风渐渐消歇,兴起了一股对李、何复古进行反省的风气。俞弁《山樵暇语》撰成于嘉靖七年(1528年),其中说:“近世好高者,喜学晋魏间诗,然极力模写,终不可及,翻为怪怪奇奇,不可致诘之语。诚学者之大病。”(卷一)这种看法在嘉靖前期较为流行。复古派声浪渐趋平息的同时,杨慎崇尚六朝诗风,影响渐大。至嘉靖中期(嘉靖27至31年间,1548—1552)李攀龙、王世贞等重新擎起复古的大纛。王世贞《徙倚轩稿序》曾回忆说:

当(正)德、(嘉)靖间,承北地、信阳之创而秉觚者,于近体畴不开元与少陵之是趣,而其最后稍稍厌于剽拟之习,靡而初唐,又靡而梁、陈月露,其拙者又跳而理性。于鳞起济南一振之,即不佞亦获与盟焉。

李攀龙“高自夸许,诗自天宝以下,文自西京以下,誓不污我毫素也”,“操海内文章之柄垂二十年”(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上)。李攀龙晚年编纂了一部《古今诗删》,死后由汪时元梓行于世,一时盛传。但是他拟古、摹古,甚至将古诗更改若干字句而变为己作的复古实践,将复古派的褊狭暴露无遗。于是复古派内部又开始进行自我自省,如“后七子”之一谢榛,虽也与李攀龙、王世贞等一起倡言复古,但他更多地意识到复古派症结之所在,其诗歌理论多是针对食古不化的现象而发,纠正复古派的偏颇。复古派巨擘李梦阳、李攀龙都以学杜著称,但是谢榛指出:“今之学子美者,处富有而言穷愁,遇承平而言干戈,不老曰老,无病曰病,此摹拟太甚,殊非性情之真也。”(《诗家直说》卷二)批评李梦阳仿杜诗亦作《七歌》“惜非其时尔”(同上)。他重视诗歌发抒性情之真,主张独立创新,强调诗歌应该有我,诗歌是自我个性学养的体现,应该表现独立不倚的见解和自我作古的创新精神。这实乃复古诗学的内部反动。

王世贞早年在京师与李攀龙倡言复古,认识李攀龙后,“自是诗知大历以前,文知西京而上矣”(《艺苑卮言》卷七),一生服膺李攀龙。李去世后,他实际上主持坛坫。虽然王世贞接续前七子复古格调的绪脉,但是复古诗学到他手里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王世贞的诗学思想远非“复古”二字可以概括得了,与李攀龙的拟古有着明显的区别。李攀龙强调遵循前代诗歌典范的格调规则和范型,而王世贞更偏重于创作主体方面。他说:

才生思,思生调,调生格。思即才之用,调即思之境,格即调之界。

才和思,属于诗人主体方面,格调则属于诗歌文本方面的特征。诗歌的格调植根于诗人的内在才气情思,是诗人才思的艺术化呈现,又对诗人的才思起一定的制约与规范作用。才、思、格、调四个范畴中,“才”是最根本的,这体现出吴中诗人重才的文化特征。王世贞提出格以御才、调以规气的思想,即诗人应该掌握和遵循诗歌创作的基本格调规则,才气情意的抒发应该适应格调规则,而不是放弃格调。他在《答胡元瑞》中说:“才骋则御之以格,格定则通之以变。”吴人重才情,中原讲格调。王世贞则主张才情与格调的相互调剂,以格御才,实际上是调和吴人与中原诗学的冲突。

王世贞改造格调诗学的另一点是,在格调之外强调才情意趣,这也是援吴中诗学之所擅,济中原诗学之所穷。他在《陈子吉诗选序》里批评复古格调诗学,可谓击中要害:

夫诗道辟于弘、正,而至隆、万之际盛且极矣。然其高者以气格声响相高,而不根于情实。骤而咏之,若中宫商,阅之若备经纬已。徐而求之,而无有也。

针对复古格调诗学的枵空粗豪,王世贞强调诗之才情意趣。《苍雪先生诗禅序》提出“意趣在养,格调在审”。他向往“意在笔先,笔随意到,法不累气,才不累法,有境必穷,有证必切”的创作境界(《艺苑卮言》卷七)。关于意与境,他有自己的认识:

有自外境而内触者,有自内境而外宣者,其所繇亦稍殊,其成于意,一也。意者,诗与文之枢也,动而发,尽而止,发乎其所当发,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二酉园集序》)

所谓“自外境而内触者”,即感物兴情;所谓“自内境而外宣者”,即心中之情借外物以发之。不论怎样,诗文都应该是这种情意的表达,而不应该拘泥于格调。当然,王世贞重视情感,与明代后期的性灵派还是有区别的。格与法在他心中依然有一定的地位,虽然他强调不为格所拘,但又主张不违背格调,离而能合。在王世贞“象必意副,情必法畅”(《胡元瑞绿萝馆诗集序》)的思想中,法还占有很重要的位置。所以袁宏道在追溯吴中诗人由“人各为诗”蜕变为“共为一诗”时,遗憾地说:“使昌谷不中道夭,元美不中于鳞之毒,所就当不止此。”(《叙姜陆二公同适稿》)

格调复古诗学在明代万历时期(1573—1619),遭遇公安派的激烈抨击,虽然晚明时陈子龙又重新搬出复古格调的主张,但是随着明朝的灭亡,不久便销蔫了。钱谦益《列朝诗集》将复古派剥得体无完肤,为清代宋诗派的兴起开辟了道路,诗学进入了宗唐和尊宋两种诗学观念的激荡期。至康熙朝(1662—1722)中后期,王士禛标榜神韵,宗唐诗学占据上风。但是“神韵”的清空淡远,与国朝盛世所需要的雄浑雅正还不相协调。因此在乾隆时期(1736—1795),沈德潜主持坛坫,又重新提倡格调和复古,弘扬宗旨典正、格调高古、音节浑厚的诗风;既撰著《说诗晬语》,在理论上作出深入的阐发和总结,又编选《唐诗别裁集》《古诗源》《杜诗偶评》等,扩大格调诗学的影响。

贯穿沈德潜历代诗选中的一个重要思想是儒家传统的“温柔敦厚”的诗教原则。他提倡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崇扬“雅正”风格,强调诗歌应关乎人伦日用、成败兴坏,以浑厚渊穆的宏大之音,顺应康乾盛世的时代要求。沈德潜以恢复儒家“温柔敦厚”诗教为目标的诗学思想,具体来说包括这样几个方面:

首先,强调诗人道德人格的修养。《说诗晬语》卷上云:

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如太空之中,不著一点;如星宿之海,万源涌出;如土膏既厚,春雷一动,万物发生。古来可语此者,屈大夫以下数人而已。

“第一等学识”,联系《说诗晬语》下一则“以诗入诗,最是凡境。经史诸子,一经征引,都入咏歌,方别于潢潦无源之学(曹子建善用史,谢康乐善用经,杜少陵经史并用)”云云,应该是指诗人作诗不仅仅局限于诗词歌赋,而能穷研经史,学识渊博。“第一等襟抱”,指屈原、杜甫等人的襟怀人格。沈德潜发挥汉代以来屈原论中的“依经立论”原则,称赞《离骚》为经,阐发屈原“显忠斥佞,爱君忧国”的思想,肯定这是上继《诗三百》“变风”“变雅”的创作精神,虽为《诗》之变,然情出于忠爱,亦是诗之正。杜甫更是沈德潜心中的诗人典范,是他评论其他诗人的理想参照物。沈德潜一反明人的杜诗“变调”说,远绍宋人的杜甫论,着重于杜甫“忠君爱国”的一面。他在《唐诗别裁集》中评杜甫说:“圣人言诗自兴观群怨,归本于事父事君。少陵身际乱离,负薪拾橡,而忠爱之意,惓惓不忘,得圣人之旨矣。”赞美杜甫忠爱之志时,格外推崇其虽身遭困穷,依然能心忧天下,毫无怨怼。

在强调诗人道德修养这一点上,沈德潜与明代李梦阳、何景明等复古派是存在差异的。李、何二人与宦官邪恶势力斗争,决不妥协,表现出“诗可以怨”的抗争精神,展示出矫然特立的人格力量,故而影响世风。但是在清代前期民族主义情绪逐渐平息之后,沈德潜强调的是忠君爱国,旨在重建一种与康乾盛世相适应的具有向心力的思想意识形态。

其次,沈德潜对于关注现实弊政、民生疾苦的讽刺诗和源于自身苦难的“不平之鸣”,也较为重视,突出表现在他对于《唐诗别裁集》的重订。唐代白居易、元稹、张籍、王建等都作过大量的新乐府诗,讽喻时政。而沈德潜初选唐诗时,认为唐诗“有优柔平中、顺成和动之音,亦有志微噍杀、流僻邪散之响”,元、白、张、王等的乐府讽谕诗属于后者,故一概不选。至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增删《唐诗别裁集》二十卷本,则选录了元稹、张籍、王建的讽喻诗,选录白居易诗歌达60馀首。他论白居易云:

乐天忠君爱国,遇事托讽,与少陵相同。特以平易近人,变少陵之沉雄浑厚,不袭其貌而得其神也。集中可采者多,兹取其大有关系者。

《重订唐诗别裁集》既大量选入了白居易讽刺贪官污吏的新乐府,也选了“女祸之诫,千古昭然”的《上阳白发人》和“讥明皇之迷于色而不悟”的《长恨歌》。沈德潜在具体的品评中也格外重视这些讽刺诗,如评杜甫《丽人行》云:“极言姿态服饰之美、饮食音乐宾从之盛,微指椒房,直言丞相,大意本《君子偕老》之诗,而风刺意较显。”当然,沈德潜对讽刺诗的肯定是有限度的,除了在风格上有所规范之外,他赞赏的讽刺诗多是针对各级官僚,而并非直接指向皇帝。可以借用《清诗别裁集》卷二十李必恒《咏史》“时时一讽谏,彼自敬其事”来概括沈德潜对于诗歌讽刺作用的认识。

再次,沈德潜反对在诗歌中直露地表现男女私情,而毫无比兴寄托。《唐诗别裁集凡例》云:

诗本六籍之一,王者以之观民风,考得失,非为艳情发也。虽《三百》以后,《离骚》兴“美人”之思,平子有《定情》之咏,然词则托之男女,义实关乎君臣友朋。自《子夜》《读曲》专咏艳情,而唐末香奁体抑又甚焉,去风人远矣。集中所载,间及夫妇男女之词,要得好色不淫之旨,而淫哇私亵,概从阙如。

这种态度在《说诗晬语》《古诗源》等都有体现。自晚明以来,尊重个人私情、抒写男女之情爱成为一股潮流,对清代诗坛亦有影响。在沈德潜看来,对“诗教”产生威胁的正是这类表现私情的诗歌,因此对于艳情诗的批评格外苛刻。张籍《节妇吟》“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云云,沈德潜在初选本中就批评道:“赠珠者知有夫而故近之,更亵于罗敷之使君也,犹感其意之缠绵耶?”重编时“恐失节妇之旨,故不录”,径直删去了。

最后,从“温柔敦厚”诗教原则出发,沈德潜主张诗歌应该比兴互陈,反复唱叹,委婉含蓄。《说诗晬语》卷上第二则论曰:

事难显陈,理难言罄,每托物连类以形之;郁情欲舒,天机随触,每借物引怀以抒之;比兴互陈,反复唱叹,而中藏之欢愉惨戚,隐跃欲传,其言浅,其情深也。倘质直敷陈,绝无蕴蓄,以无情之语而欲动人之情,难矣。

这是对《诗经》比兴艺术的阐发,所强调的重点在诗歌表达情感不能太直露、太激烈,而应该托物言情,隐约出之,言在此而意在彼,具有蕴蓄馀味,让读者思而自得。此外,他还提出“情到极深,每说不出”,“诗意不在文辞中也”等说法,主张诗歌情感表现要含蓄蕴藉,委婉不尽。

“神韵”说:其实在李攀龙重倡复古的嘉靖、隆庆年间,在复古派主持诗坛之外,有一位边缘性人物——胡直,迥异时流,反对摹拟,标举神韵。其《答谢高泉书》曰:“方诸君子柄盟斯文,雅尚气骨,某独以为:气骨尚矣,而神韵先之。”名列“末五子”的胡应麟的诗学思想,体现出格调向神韵转变的轨迹。胡应麟云:

作诗大要,不过二端:体格声调,兴象风神而已。体格声调有则可循,兴象风神无方可执。故作者但求体正格高,声雄调鬯,积习之久,矜持尽化,形迹俱融,兴象风神,自尔超迈。譬则镜花水月,体格声调,水与镜也;兴象风神,月与花也。必水澄镜朗,然后花月宛然。讵容昏鉴浊流,求睹二者?故法所当先,而悟弗容强也。(《诗薮内编》卷五)

所谓体格声调,指“有则可循”的诗体规范,也就是“格调”派诗学所津津乐道的格调问题。兴象风神,则是诗歌整体的精神风貌、情韵意态,这是“无方可执”,难以言传的。他还用树木来比喻体格声调与兴象风神的关系,说:

诗之筋骨,犹木之根干也;肌肉,犹枝叶也;色泽神韵,犹花蕊也。筋骨立于中,肌肉荣于外,色彩神韵充溢其间,而后诗之美善备。(《诗薮外编》卷五)

胡应麟主张以格调求风神,即通过对有则可循的格调的遵守和摹拟,长久积累以后,使摹拟痕迹渐渐消融,而达到兴象风神的超迈。反之,若拘束于格调而不能妙悟超迈,则绝无神韵。此后,谢肇淛、陆时雍和王夫之都沿着这一派的理路提出与神韵说相近的诗歌理论。但真正标举神韵说并发生普遍影响的,是康熙年间的王士禛。

王士禛是清代康熙朝诗坛盟主,主持坛坫近四十年,在理论上标举神韵说,成为清朝前中期重要的诗学思想,引起强烈的反响。

在理论渊源上,王士禛远绍钟嵘、司空图、严羽诗论,近续明代徐祯卿等人的诗学路径,旁通禅宗和南宗画派。王士禛《渔洋诗话》卷上云:

余于古人论诗,最喜钟嵘《诗品》、严羽《诗话》、徐祯卿《谈艺录》,而不喜皇甫汸《解颐新语》、谢榛《诗说》。

远绍钟嵘《诗品》直寻说,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含蓄论和“韵外之致”“味外之旨”的诗味论以及严羽《沧浪诗话》的“镜花水月”论和妙悟说;近取明人徐祯卿《谈艺录》的理论滋养。其《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有云:“天马行空脱羁靮,更怜《谭艺》是吾师。”《谭艺》指徐祯卿的《谈艺录》。徐祯卿诗“上规陶、谢,下摹韦、柳,清微婉约,寄托遥深,于七子为别调”永瑢、纪昀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二家诗选〉提要》,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730页。,故能为王士禛所称道。王士禛还将绘画史上的南宗与诗歌史上的神韵派相比照:

画家自董(源)、巨(然)以来,谓之南宗,亦如禅教之有南宗云。得其传者,元人四家,而倪(云林)、黄(子久)为之冠;明二百七十年,擅名者,唐(寅)、沈(周)诸人称具体,而董(其昌)尚书为之冠;非是则旁门魔外而已。唐宋以还,自右丞以逮华原(范宽)、营丘(李成)、洪谷(荆浩)、河阳(郭熙)之流,其诗之陶(潜)、谢(灵运)、沈(佺期)、宋(之问)、射洪(陈子昂)、李(白)、杜(甫)乎?董、巨其开元之王(维)、孟(浩然)、高(适)、岑(参)乎?降而倪、黄四家,以逮近世董尚书(董其昌),其大历、元和乎?非是则旁出,其诗家之有嫡子正宗乎?(《芝廛集序》)

王士禛将绘画上的南宗、北宗与唐诗的清幽雅淡、雄浑悲壮两种类型相比拟。南宗画派认王维为鼻祖,画境有禅味,以清远幽淡为品,与诗歌史上盛唐王、孟和中唐大历才子属于同类的审美风格。王士禛论诗所主张的神韵,与南宗绘画的写意入禅、清逸淡雅是相通的,诗有神韵,则诗有画意,诗境入禅。

王士禛神韵说的具体含义,可以从三个方面去把握:

首先,从创作论上看,诗人伫兴而就、天机自动的妙悟,是创造神韵的心理机制。王士禛说:

夫诗之道,有根柢焉,有兴会焉,二者率不可得兼。镜中之象,水中之月,相中之色,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此兴会也。本之《风》《雅》以导其源,溯之楚《骚》、汉魏乐府诗以达其流,博之“九经”“三史”、诸子以穷其变,此根柢也。根柢原于学问,兴会发于性情。(王)戬于斯二者兼之,又干以风力,润以丹青,谐以金石,故能衔华佩实,大放厥词,自名一家。(《突星阁诗集序》)

“根柢原于学问”近乎严羽所谓“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宋诗创作主要属于这种范型,清代前中期曾出现过诗歌学问化倾向。“兴会发于性情”近乎严羽所谓“盛唐诸人,唯在兴趣”,触物兴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汉魏六朝和盛唐诗歌创作主要属于这种范型。王士禛称许王戬“于斯二者兼之”,但是统观王士禛的诗论,重点还在于兴会发于性情。他称赏触物兴情、目击心应、伫兴而就、寓目辄书的心理状态,反对稗贩前人、牵率应酬。《渔洋诗话》卷上引用《庄子》“解衣盘礡”的寓言,强调艺术创作应该摆脱一切精神束缚,使艺术家天性呈露、天机自动。王士禛说:“诗文须悟此旨。”这是创作的普遍规律,平时读书治学,心中应该有古人,有法度;创作时兴情写意,心中应该无古人,无法度。

其次,从作品来看,神韵论要求作品意境清幽素淡,诗趣澄澈敻远,隽永超诣,诗味入禅。王士禛欣赏司空图《诗品》“含蓄”“冲淡”“清奇”“纤浓”数品之绝妙诗境,司空图的这几品近乎王士禛的神韵。王士禛的神韵继承严羽的“以禅喻诗”,主张诗境入禅,应该有禅境和禅味。他说:

严沧浪以禅喻诗,余深契其说,而五言尤为近之。如王、裴辋川绝句,字字入禅。他如“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以及太白“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常建“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浩然“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刘眘虚“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妙谛微言,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等无差别。通其解者,可语上乘。(《画溪西堂诗序》)

王士禛在《居易录》中说唐人如王维、孟浩然、刘眘虚、常建、王昌龄诸人之诗“皆可语禅”。宋人以诗参禅,往往受禅宗机锋、机趣的启发,诗歌中义理的表现圆融活络,翻案奇巧,妙趣横生。王士禛所谓“字字入禅”则是诗歌意境淡远,由有限而通向无限。禅境的本质在于“定”,从王士禛列举王维、裴迪的诗句来看,其中的主体消泯了社会意志,完全以自然人的身份参与自然宇宙的运化,好像诗人只是一个聆听者,在静静地聆听宇宙天机自动的声音;或者说诗歌只是在呈现,将宇宙自然本身的意蕴呈现出来。这才是入禅的境界,也即神韵的境界。反之,若诗歌过多地呈露诗人主体的情感,或诗人用主体意志去剪裁、支配、组织自然意象,自然意象成为主体意识的附属物,或诗人刻意研炼、凿斫,这都是以人害天,难以有神韵。王士禛借用山水画论以喻诗:

余尝观荆浩论山水,而悟诗家三昧。曰:“远人无目,远水无波,远山无皴。”又王楙《野客丛书》:“太史公如郭忠恕画天外数峰,略有笔墨,意在笔墨之外也。”(《香祖笔记》卷六)

三个“无”字即脱略形迹,取其神情;“意在笔墨之外”则有远韵,有馀味。有神韵之诗如画家之逸品,色相俱空,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最后,从诗歌接受的角度看,神韵是优秀诗作的一种潜质,还需要读者具有活脱玲珑的鉴赏心理,才能够真正领略这种神韵。诗人作诗往往兴来辞发,寓目辄书,因此不可泥迹而求。历来说诗难免求凿求深之弊,有的认为字字比兴,言言寓讽,实则牵强附会。王士禛《万首绝句选凡例》曾批评元人赵蕃《选唐绝句》:

其评注多迂腐穿凿:如韦苏州《滁州西涧》一首,“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以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之象。以此论诗,岂复有《风》《雅》耶?

古人作诗,有明确寄托者是少数,或有寄托而难以实指,大多数都是即景兴情式的创作,如果非得要从中探赜深意,则违背诗歌兴象风神,无方可执的特征,诗歌即使有神韵,也会丧失殆尽。

王士禛兼擅作、论、选、评,是全方位的诗学家,加上他在诗坛上的显赫地位,因此其神韵说影响深远,去世后也不乏继响。但是神韵说本身是先天不足的,有其弱点。神韵境界缺乏杜甫“鲸鱼碧海”的浩瀚和韩愈“巨刃摩天”的宏壮,于是沈德潜重提格调说以纠其偏;神韵尚于“虚”,翁方纲以征实济其穷;神韵诗中无人,袁枚以性灵救其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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