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20日星期日
首页/文史百科/宋代的词论

宋代的词论

宋代的词论隋唐燕乐:词是音乐文学。论词的产生,首先须追溯与词相配合的音乐的性质。传统的楚汉旧声和清调,至隋唐时期,虽然没有完全绝迹,但是仅限于“琴工犹传”,“非朝廷郊庙所用”(《乐府诗集》卷四十四)。隋唐时期主流的音乐是燕乐。所谓燕乐,不是《周礼》郑玄注所谓“房中之乐”,而是指唐代中原音乐吸收外族胡乐而形成的新声俗乐,用于燕飨朝会,以娱悦耳目。郭茂倩曰:“自...

宋代的词论

隋唐燕乐:词是音乐文学。论词的产生,首先须追溯与词相配合的音乐的性质。传统的楚汉旧声和清调,至隋唐时期,虽然没有完全绝迹,但是仅限于“琴工犹传”,“非朝廷郊庙所用”(《乐府诗集》卷四十四)。隋唐时期主流的音乐是燕乐。所谓燕乐,不是《周礼》郑玄注所谓“房中之乐”,而是指唐代中原音乐吸收外族胡乐而形成的新声俗乐,用于燕飨朝会,以娱悦耳目。郭茂倩曰:“自周、隋已来,管弦雅曲将数百曲,多用西凉乐。鼓舞曲多用龟兹乐。”(同上)自隋开皇初,置七部乐,分别为西凉伎、清商伎、高丽伎、天竺伎、安国伎、龟兹伎、文康伎。至大业中,立九部,分别为清乐、西凉、龟兹、天竺、康国、疏勒、安国、高丽、礼毕。至唐武德初立十部伎,分别为燕乐、清乐、西凉、天竺、高丽、龟兹、安国、疏勒、高昌、文康等十种伎乐,这十部伎又统称为燕乐。《唐六典》卷十四载:“凡大燕会则设有十部之伎于庭,以备中外。”隋唐燕乐与汉魏以来的清调不同,其乐器以琵琶为首,有二十八调。《玉海》卷七引徐景安《乐书》云:“俗乐调有七宫、七商、七角、七羽,合二十八调,而无徵调。”段安节《乐府杂录》记载二十八调:平声羽调有中吕调、正平调、高平调、仙吕调、黄钟调、般涉调、高般涉调;上声角调有越角调、大石角调、高大石角调、双角调、小石角调、歇指角调、林钟角调;去声宫调有正宫调、高宫调、中吕宫、道调宫、南吕宫、仙吕宫、黄钟宫;入声商调有越调、大石调、高大石调、双调、小石调、歇指调、林钟商调。宋词的词牌名所属的律调,皆不出于这二十八调之外。夏敬观《词调溯源》曾说:“二十八调之外,无所谓词。”隋唐燕乐就是词体产生的土壤。宋代朱弁《曲洧旧闻》曰:“词起于唐人,而六代已滥觞矣。梁武帝有《江南弄》,陈后主有《玉树后庭花》,隋炀帝有《夜饮朝眠曲》,岂独五代之主,蜀之王衍、孟㫤,南唐之李璟、李煜,吴越之钱俶以工小词为能文哉!”但梁武帝《江南弄》是改西曲而成;陈后主《玉树后庭花》是清乐,均非合以燕乐,不能算为词体。

声诗、曲子词:词体的萌生,有两个路径:一是隋唐声诗,一是敦煌曲子词。唐代还有入乐歌唱的诗,一般称为“声诗”。声诗的歌辞与音乐的关系分为两类。元稹《乐府古题序》曰:

《诗》讫于周,《离骚》讫于楚,是后诗之流为二十四名:赋、颂、铭、赞、文、诔、箴、诗、行、咏、吟、题、怨、叹、章、篇、操、引、谣、讴、歌、曲、词、调,皆诗人六义之馀而作者之旨。由“操”而下八名,皆起于郊祭军宾吉凶苦乐之际,在音声以度词,审调以节唱,句度短长之数,声韵平上之差,莫不由之准度,而又区别其在琴瑟者为操、引,采民甿者为讴谣,备曲度者总得谓之歌、曲、词、调,斯皆由乐以定词,非选词以配乐也。由“诗”而下九名,皆属事而作,虽题号不同,而悉谓之为诗可也。后之审乐者,往往采取其词,度为歌曲,盖选词以配乐,非由乐以定词也。

诗、行、咏、吟、题、怨、叹、章、篇九类,都是先有诗辞,然后审乐者采取其辞,度为歌曲,这是“选词以配乐”,是“被声”。操、引、谣、讴、歌、曲、词、调八类则是“由乐以定词”,先有音乐,根据音乐的节奏旋律创作歌词,是“倚声”。《新唐书·李益传》谓李益、李贺“每一篇成,乐工争以赂求取之,被声歌,供奉天子”,这是选词配乐的“被声”型声诗。又《新唐书·刘禹锡传》载刘禹锡被贬为朗州司马时,“州接夜郎诸夷,风俗陋甚,家喜巫鬼。每祠,歌《竹枝》,鼓吹裴徊,其声伧狞。禹锡谓屈原居沅、湘间作《九歌》,使楚人以迎送神,乃倚其声,作《竹枝辞》十馀篇。于是武陵夷俚悉歌之”。刘禹锡“倚”当地《竹枝》声而作《竹枝词》,这是“乐以定词”的“倚声”。这后一种“倚声”的声诗,加一些泛声和衬字,就演化为后来的长短句,即“倚声”的词体。如刘禹锡“和乐天春词,依《忆江南》曲拍为句”,倚乐曲的拍子为句,这就是典型的“倚声为词”,与选词配乐“被声”的声诗截然有别。宋人多已认识到声诗演变为长短句这一词体演化路径。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云:“唐初歌辞多是五言诗或七言诗,初无长短句。自中叶以后至五代,渐变成长短句。及本朝则尽为此体。”胡仔所谓五七言歌辞渐变为长短句,是词体成长的一条路径。张炎《词源》明确地说:“粤自隋唐以来,声诗间为长短句。”道出了长短句词与声诗的关系。李之仪《跋吴师道小词》曰:“唐人但以诗句而下用和声抑扬以就之,若今之歌《阳关》是也;至唐末遂因其诗之长短句而以意填之,始一变以成音律,大抵以《花间集》中所载为宗。”这是辨“声诗”与长短句的关系。

敦煌曲子词的发现是20世纪的事,但是唐代就有关于“曲子词”的记载。晚唐孙棨《北里志》曰:“有喜羌竹刘驼驼,聪爽能为曲子词。”孙光宪《北梦琐言》曰:“和凝少年时好为曲子词,布于汴洛。洎入相,专托人收拾焚毁不暇。然相国厚重有德,终为艳词玷之。契丹入夷门,号曲子相公。”后唐庄宗李存勖为公子时,“雅好音律,又能自撰曲子词,其后凡用军前后队伍,皆以所撰词授之,使扬声而唱,谓之御制。至于入阵,不论胜负,马头才转,则众乐齐作,故凡所斗战,人忘其死。斯亦用军之一法也。”这里所谓“曲子词”是指根据隋唐燕乐的曲调所度之曲词。《云谣集杂曲子三十首》等敦煌文献里保存了不少唐代曲子词。这些曲子词的字数、句数、平仄、用韵都有严格限定,曲调名称为唐代燕乐曲,是唐代乐工、歌伎、僧侣等为燕乐曲谱写的歌辞,用于歌唱。随着这些曲子词在社会上的流行,文人诗客加入了创作的行列,《北梦琐言》提到的和凝就是五代时著名的词作者,《花间集》收其词二十首。尽管正统观念认为制作“艳词”有累盛德,但是染指曲子词的人越来越多,乃至后蜀赵崇祚“集近来诗客曲子词五百首,分为十卷”,编为《花间集》。所谓“诗客曲子词”指由诗人创作的曲子词。敦煌曲子词的编撰是辞因调集,把同一曲调的歌词编在一起,便于乐伎歌唱;《花间集》则是按人集调,把一人所作各种曲调的歌词合编一处,更重视歌词的创作性和文学性。欧阳炯在《花间集序》中称赞这些文人词既具有精美的辞采,“镂玉雕琼,拟化工而迥巧;裁花剪叶,夺春艳以争鲜”;也合乎音律,便于歌唱,“名高《白雪》,声声而自合鸾歌;响遏行云,字字而偏谐凤律”;又说到当时唱词的情形:“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曲子词写在花笺上,筵席间公子抽取曲子词,佳人举玉指,按拍歌唱,即晏几道《补亡自序》所谓“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这是早期词创作的情境,婀娜的舞姿与清绝的歌声交互生辉。歌唱曲子词的主要目的是佐宴增欢,娱乐宾客。《花间集》谓“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词集里的这些新声歌曲可供贵族豪门宴饮时歌儿舞女歌唱之用,不必再翻唱旧曲了。

王重民《敦煌曲子词集叙录》说:“今兹所获,有边客游子之呻吟,忠臣义士之壮语,隐君子之怡情悦志,少年学子之热望和失望,以及佛子之赞颂,医生之歌诀,莫不入调。”敦煌曲子词题材广泛,风格多样。但至《花间集》中所选的曲子词,则多叙写闺阁相思、男女情事,题材狭窄,风格清艳。这是诗客染指曲子词造成俗曲雅化、文人化的结果,更是赵崇祚、欧阳炯等苟安于蜀地、“溺于声乐”的贵族文人“广会众宾,时延佳论”,根据自己的贵族审美趣味挑选所得。王灼《碧鸡漫志》云:“盖隋以来,今之所谓曲子者渐兴;至唐稍盛;今则繁声淫奏,殆不可数。”繁声淫奏的曲子词正是导源于《花间集》。宋代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歌词类”首列《花间集》,奉为“近世倚声填词之祖也”,因为它不仅是首部词总集,更奠定了词体的基本风格规范。

关于柳永词的评论:娱情遣兴的消遣性,是早期词体的主要功能。北宋嘉祐三年(1058年)陈世修为冯延巳《阳春集》作序曰:

公以金陵盛时,内外无事,朋僚亲旧,或当燕集,多运藻思,为乐府新词,俾歌者倚丝竹而歌之,所以娱宾而遣兴也。

娱宾遣兴是冯延巳在南唐小朝廷作词的主要目的。当然娱乐和抒情并非绝对冲突。陈世修又说冯延巳“以清商自娱,为之歌诗,以吟咏情性,飘飘乎才思何其清也”。冯延巳词深美闳约,与《花间集》风格迥异,具有浓郁的抒情性,开北宋一代风气。特别是南唐后主将家国变故之感寄于词中,借词抒写亡国之恨。李清照《词论》谓李氏君臣之词“语虽奇甚,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王国维《人间词话》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意即词至李煜始真正成为士大夫的抒情文学,文学性高于音乐性。

宋初文人词延续南唐词的道路,抒情意识更为自觉。晏殊所谓“多少襟怀言不尽,写入蛮笺曲调中,此情千万重”(《破阵子》),是北宋文人词作的共同心态。晏几道《补亡自序》说自己“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既“叙其所怀”,抒写个人的情怀,也“兼写一时杯酒闻见所同游者意中事”,“所记悲欢离合之事”,即人人皆有的“古今不易”的普遍感情。词到了北宋文人手中成为一种抒情文学的样式。

面对词这种新兴的俗体文学,宋代文人是充满矛盾的:一方面人人喜爱,不免技痒,借之一逞才情;另一方面作为饱读儒家经典的正统士大夫,喜好这种俗艳的文体,又不能不有所顾忌。胡寅《酒边词序》曰:“词曲者,古乐府之末造也。……然文章豪放之士,鲜不寄意于此者,随亦自扫其迹,曰谑浪游戏而已也。”道出了正统文人对待词体的矛盾态度。柳永擅场小词,就受到正统观念的压力。据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柳永“举进士登科为睦州掾”时,因为作词太多,“物议喧然”,“有摘以言者,遂不得调”。宋代文人以道德相高,以识见为重,若柳永这样以小词博得名声,当然为士大夫所不齿,为文人政治所不容。但柳永没有采取一般文人“自扫其迹”的遮掩态度,而是自甘为职业词人,高自标置,即使是“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依然我行我素,恣肆狂荡,把仕途得失置于一边,自诩“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鹤冲天》),将整个人生奉献给这种在时人看来尚是低俗的小词,为小词争得了应有的文学地位。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载:

仁宗留意儒雅,务本理道,深斥浮艳虚薄之文。初,进士柳三变好为淫冶讴歌之曲,传播四方。尝有《鹤冲天》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及临轩发榜,特落之,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景祐元年方及第。

虽然柳永因作俗艳之词而被上层统治者所唾弃,但“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叶梦得《避暑录话》),赢得了底层艺人和普通民众的喜爱。从他的遭际可以看出正统观念对世俗审美趣味的压抑。

宋代文人对柳永词也是褒贬不一,总体上说贬多于褒。褒之者如北宋后期黄裳《书乐章集后》云:“令人歌柳词,闻其声,听其词,如丁斯时,使人慨然所感。呜呼!太平气象,柳能一写于乐章,所谓词人盛世之黼藻,岂可废耶!”仅仅就“东南形胜”等若干首柳词来说,的确铺叙了北宋都市的富庶繁华,是“盛世之黼藻”,但柳词的主要内容不外是男女欢爱别离,甚至是青楼狎邪。贬之者如严有翼《艺苑雌黄》斥其“小有才而无德以将之”,说:“柳之乐章,人多称之,然大概非羁旅穷愁之词,则闺门淫媟之语,若以欧阳永叔、晏叔原、苏子瞻、黄鲁直、张子野、秦少游辈较之,万万相辽。彼其所以传名者,直以言多近俗,俗子易悦故也。”柳永人俗,其词内容俗,语言俗,故而为俗子所喜爱。李清照《词论》曰:“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馀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所谓“变旧声作新声”指柳永全力作慢词,以长调铺叙,改变了过去以小令为主的词风;“词语尘下”指柳词语言的卑俗。王灼《碧鸡漫志》评柳词,肯定其“该洽,序事闲暇,有首有尾”,即慢词长调铺叙得详备;“又能择声律谐美者用之”,即李清照所谓“协音律”;“惟是浅近卑俗,自成有体,不知书者尤好之”,言语浅俗,适合底层没文化人的趣味。卑俗是宋代多数论者对柳词的评价,虽然有晁补之称赞柳永《八声甘州》“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句“真唐人语,不减高处”,然而并不能改变“世言柳耆卿曲俗”(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的印象。

关于苏轼词的评论:北宋词坛还未脱《花间》习气,以婉约妩媚为正宗,柳永又开出卑俗一路。苏轼有意识地要在柳永词之外创立一种豪放雄健的新风格,提高词的艺术境界。他在《与鲜于子骏书》中说:

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扺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写呈取笑。

苏轼所说的一阕指《江城子·密州出猎》,风格豪爽朗健,与柳永的艳词风味迥异,故曰“自是一家”,即独成一格。北宋婉约词一般是歌女佳人演唱,琵琶为主要乐器,所谓“琵琶弦上说相思”(晏几道《临江仙》),绸缪婉转;而苏轼的词是东州壮士扺掌顿足而歌,是吹笛击鼓以为节,颇为壮观。在敦煌曲子词中偶然可见这种壮观场景,在晚唐、五代和宋初的文人词中是难得一见的。苏轼甚至要以这种豪壮词风与柳永俗艳词风一比高低。俞文豹《吹剑续录》载:

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耆卿词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外,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

在柳词弥漫词坛的时候,苏轼词创造了另一种刚健豪放的风格,“自是一家”,具有独特的风貌。

苏轼对于“自是一家”的独特词风颇为自负。《与陈季常书》曰:“近日新阕甚多,篇篇皆奇,迟(等待)公来此,口以传授。”苏轼似有意加以鼓吹,以诗为词,破除晚唐五代文人词的清艳正体,革新一代词风。陈慥词风当受苏轼影响,尽显豪放之态。苏轼又与陈季常书曰:“又惠新词,句句警拔,诗人之雄,非小词也。但豪放太过,恐造物者不容人如此快活。”誉之为“诗人之雄”,非“小词”可当,甚至说“豪放太过”,恐招致世俗忌讳,显然是在为豪放新词张目。

但苏轼词风得到词坛的认可则需要一个过程。如苏轼的好友李之仪在《跋吴师道小词》中给“专以《花间》所集为准”的吴师道指示词学路径是:“辅之以晏(殊)、欧阳(修)、宋(祁),而取舍于张(先)、柳(永),其进也将不可得而御矣!”并没有说要效法苏轼词风。陈师道《后山诗话》曰:“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尔,唐诸人不迨也。”所谓“以诗为词”是说苏轼的词没有遵循词体通行的文体规范和基本风格,突破了词体的传统,故而“要非本色”。传统文学批评重视“尊体”,“以诗为词”显然是贬义。苏轼“以诗为词”,除了风格上以豪放雄奇的风貌突破了婉约妩媚的正宗词风之外,在音律上也不尽合乎词体规则。他与蔡承禧(字景繁)书称赞蔡新词,“此古人长短句诗也”。胡仔说:“子瞻自言平生不善唱曲,故间有不入腔处。”(《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六)黄庭坚曾说:“东坡居士曲,世所见者数百首,或谓于音律小不谐。”可见“音律小不谐”是不少人的共同看法。晁补之也认识到这一点,但为苏轼作辩护说:“东坡词,人谓多不谐音律,然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中缚不住者。”意谓苏轼才高气大,任意而发,自然有不合音律之处。

至南宋时期,随着时局的动荡、民族危机的加剧,许多词人唱出宏壮激烈的歌声,加之苏轼的地位大为上升,在理论上对苏轼豪迈词风有了新的认识,给予积极的肯定。王灼生活于两宋之交,目睹金兵铁骑践踏江南,天子蒙尘,诗中流露出忧国之泪、爱国之情。其《碧鸡漫志》对于苏轼词风的革新意义给予高度肯定:

长短句虽至本朝盛,而前人自立与真情衰矣。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今少年妄谓东坡移诗律作长短句,十有八九不学柳耆卿则学曹元宠,虽可笑,亦毋用笑也。

北宋中后期的词坛存在两条道路的冲突,一是柳永的“浅近卑俗”,同乎柳永者还有曹组(字元宠)。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七说他“有声太学,亦能诗文,而以滑稽下俚之词行于世得名,良可惜也”。一是苏轼的豪放词,以诗为词,表现出词风的革新。王灼在二者之间的轩轾态度非常明显。他讽刺那些“妄谓东坡移诗律为长短句”的论者是“遭柳永野狐涎之毒”,称赞苏轼的豪放歌词是别创新途,振作了萎靡的词坛,一新天下人耳目。重新肯定苏轼豪放词风,既是时代的需要,也是基于王灼“诗与乐府同出”的词学观念。《碧鸡漫志》第一则曰:

有心则有诗,有诗则有歌,有歌则有声律,有声律则有乐歌。永言即诗也,非于诗外求歌也。今先定音节,乃制词从之,倒置甚矣。

王灼认为真情感动,发为歌唱,然后才有声律以相配合。而曲子词则是先定好音节,然后倚声填词,这是本末倒置。也就是说对于词的文学性、音乐性,王灼更强调前者,即文学性才是词的本质,而非音乐性。所以对于苏轼不合声律的词,他能给予很高的评价;柳永词虽然“声律谐美”,在王灼看来是“浅近卑俗”。

向子諲是两宋之交的爱国志士,知潭州时曾率军民坚守抗金,因反对秦桧议和而落职。他的词集《酒边词》,以南渡为界分为“江南新词”“江北旧词”二卷,其中多步韵苏词,南渡后词的风格清旷豪放,尤多伤时感事之作。胡寅《题酒边词》称赏他“步趋苏堂而哜其胾者也”。胡寅是两宋之际的理学家,弘扬儒家的正统思想,他高度称赞苏轼词在词坛上的革新意义:“柳耆卿后出,掩众制而尽其妙,好之者以为不可复加。及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题酒边词》)从这里可以看出,进入南宋之后,苏轼“以诗为词”开创的清旷豪放风格彻底扭转了柳永词浅近卑俗的倾向,越发得到士人的认可。稍后陆游也说:“世言东坡不能歌,故所作乐府词多不协。……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裁剪以就声律耳!”(《老学庵笔记》卷五)陆游、辛弃疾、陈亮等还进一步发扬了苏轼的创新精神,特别是辛弃疾“把古文手段寓之于词”(陈模《怀古录》),世人称曰“以文为词”,本为文章的内容,也可寓之于词,这就扩大了词体的表现范围,提高了词体的思想境界和艺术品格,进一步实现了词体的解放。刘克庄《辛稼轩集序》称赞:“公所作大声镗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不过刘克庄又指出陆游、辛弃疾的词“时时掉书袋,要是一癖”(《跋刘叔安感秋八词》)。刘辰翁则把辛弃疾比作西晋的刘琨,志在御敌,却报国无门,只能以词作抒写英雄感怆之怀,“如刘越石陷绝失望,花时中酒,托之陶写,淋漓慷慨,此意何可复道”(《辛稼轩词序》)。刘辰翁经历了亡国之痛,对于辛弃疾词的深沉悲痛和郁勃之气有更为真切的体会,获得情感的共鸣,故能对辛弃疾的豪放词风作热切的褒赞。到了晚清刘熙载论词,一反传统的正变论,高度推尊苏轼、辛弃疾,显现出词学观念的新变。其《艺概·词曲概》云:

太白《忆秦娥》,声情悲壮。晚唐五代,唯趋婉丽;至东坡,始能复古。后世论词者,或转以东坡为变调,不知晚唐五代乃变调也。

苏、辛皆至情至性人,故其词潇洒卓荦,悉出于温柔敦厚。世或以粗犷托苏、辛,固宜有视苏、辛为别调者哉!

词“别是一家”:历史从来都不是一个声音的独唱。对于苏轼“以诗为词”走“破体”一路,李清照曾给予激烈抨击,强调词“别是一家”。她的《词论》既批评柳永词“虽协声律,而词语尘下”,不够清雅,张先、宋祁等破碎不足名家;更重点斥责苏轼(连及晏殊、欧阳修)“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李清照指出词与诗在音律上具有不同的特点,诗歌仅分平仄,而词须讲究五音、六律,又分清浊轻重,因此词“别是一家”,音律上有严格的要求,是更讲究音乐性的文学体制。她指摘苏轼词不谐音律、不可歌,成了句读不整齐的诗;王安石、曾巩虽然善于作文章,但“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即没有掌握词体的音律规则。在提出词“别是一家”之后,李清照肯定晏几道、贺铸、秦观、黄庭坚皆懂得这个道理。晏几道词大都为歌伎“清讴娱客”而作,合乎音律;贺铸“妙于小词,吐语皆蝉蜕尘埃之表”(《冷斋夜话》),当时就得到王安石、黄庭坚等人一致称赏。至于秦观和黄庭坚,更是“今代词手”(陈师道《后山诗话》)。这四人在当时词坛都赢得了名声,但李清照从自己的词学理想出发,指陈四人词作的缺失:“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北宋词多小令,以白描为主。自柳永后,周邦彦、李清照等多作长调,善于铺叙,铺叙成为词体的重要创作手法,李清照于是批评晏几道“苦无铺叙”。贺铸自言“吾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常奔命不暇”,多点化前人成句,且大量描写女性情态,风格冶艳,故李清照说他“少典重”。秦观词以白描见长,少用典故,李清照批评其词“少故实”,而称赞黄庭坚词“尚故实”,可见她论词是非常重视“故实”的。所谓“故实”,即用事,运用典故。《类苑》曰:“鲁直善用事,若填塞故实,旧谓之点鬼簿,今谓之堆垛死尸。”按,黄庭坚《满庭芳·茶》下片:“相如虽病渴,一觞一咏,宾有群贤。为扶起灯前,醉玉颓山。搜搅胸中万卷,还倾动,三峡词源。归来晚,文君未寝,相对小窗前。”用了五个典故:一觞一咏,用王羲之《兰亭集序》;醉玉颓山,用《世说新语·容止》记嵇康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搜搅胸中万卷”,源自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诗“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还倾动三峡词源,语出杜甫《醉歌行》“词源倒流三峡水”;再加上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故事,差不多句句用典,堪称“无一字无来处”,显得有点儿掉书袋。参考张海明《李清照〈词论〉的再评价》,载《中国文化研究》2005年夏之卷。李清照词一般“以寻常语度入音律”(张端义《贵耳集》卷上),但也有善于化用故实的。杨慎《词品》称赏李清照《念奴娇·春情》“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二句,乃全用《世说》语,“女流有此,在男子亦秦、周之流也”。李清照所提的铺叙、典重和故实,简直就是以周邦彦词为范本。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评周邦彦《清真词》:“多用唐人诗语櫽括入律,浑然天成;长调尤善铺叙,富艳精工,词人之甲乙也。”

李清照在强调词“别是一家”的音乐性特征的同时,也重视词须典雅、有情致、妍丽丰逸,以及铺叙、故实等特征,这些实又是诗词相通的一面。不过是踏出了与苏轼“以诗为词”不同的另一条文人化道路,表现出独立不倚的理论勇气,对南宋词论发生了重要的影响。当时张端义赞叹说:“妇人中有此文笔,殆间气也。”(《贵耳集》卷上)的确,不仅是词作,就词论来说,李清照也可谓是人中英豪。

南宋词坛,姜夔、吴文英、张炎等人基本上沿着李清照、周邦彦尚雅洁、重音律一派发展下来,具体观念则各有不同。姜夔精通音乐,喜自度曲。所谓自度曲,即“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长亭怨慢序》),这便真正摆正了音节与歌词孰先孰后的问题,因此他能以词述志抒情,一些词序中已作了明白的交代。如:

《扬州慢序》: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一萼红序》:兴尽悲来,醉吟成调。

《淡黄柳序》: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因度此阕,以纾客怀。

《玲珑四犯序》:越中岁暮,闻箫鼓感怀。

《江梅引序》:丙辰之冬,予留梁溪,将诣淮而不得,因梦思以述志。

《鬲溪梅令序》:丙辰冬,自无锡归,作此寓意。

可见姜夔笔下的词完全是一种抒情文学体制。姜夔曾称赞史达祖词能“融情景于一家,会句意于两得”,这二句正是体现姜夔的词学观念,即情景交融,音律与意兴兼备。黄升《花庵词选》评姜夔曰:“词极精妙,不减清真乐府。其间高处,有美成所不能及。”周邦彦所不能及之处,主要就在姜夔词浓郁的抒情性。风格上,周邦彦词有组织涂泽的精工美,而姜夔词隽永委婉,风姿绰约。正如姜夔《过垂虹桥》诗有曰:“自制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所谓“韵最娇”指格韵高绝的风貌特征。

至宋元之际,张炎《词源》和沈义父《乐府指迷》论词都尚雅、重音律。

张炎“嗟古音之寥寥,虑雅词之落落”,故作《词源》,序中提出:“古之乐章、乐府、乐歌、乐曲,皆出于雅正。”《词源》下卷创作论包括《音谱》《拍眼》《制曲》《句法》《字面》《虚词》《清空》《意趣》《用事》等,“雅正”的要求贯穿始终,涉及各个方面,关键在情志的雅正。张炎说:“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情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截然将志与情对立起来。柳永和周邦彦词多抒写冶艳情思,在张炎看来就不够雅正,而辛弃疾、刘过的“豪气词”也非雅词。若元好问之风流蕴藉,模写情态,立意高远,则称得上雅正。“雅正”之外,还有“清空”。张炎说:“词要清空,不要质实。”若吴文英词“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堆砌大量藻饰字面而无真情贯穿,无意趣涵容,即是“质实”而不“清空”。若姜夔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不粘着事实,不堆砌华藻,有情思涵容其中,氤氲飘渺,“读之使人神观飞越”,就是“清空”,甚至达到“骚雅”的境界。所谓“骚雅”即志趣高远,情融于景,表现得委婉隽永。沈义父论词也崇尚雅正,如《乐府指迷》第一则“论作词之法”所谓“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要求词立意、用字、风格的雅正。

张炎和沈义父都承续李清照、周邦彦之讲究词的音律而更趋于严格。张炎提出:“词以协音为先。音者何?谱是也。”他追溯父亲张枢“晓畅音律”,“每作一词,必使歌者按之,稍有不协,随即改正”。张炎对于词的音律做过精深探讨,《词源》上卷就是专门谈论音律问题的。此前李清照《词论》说:“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所谓五音,指根据发声部位分为唇、舌、齿、牙、喉;所谓五声,指声调,即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所谓六律,指音乐的十二律,演为宫调。张炎在《词源》中举例说明其父作词对音律的考究:

作《惜花春·起早》云:“锁窗深。”“深”字意不协,改为“幽”字,又不协,再改为“明”字,歌之始协。此三字皆平声,胡为如是?盖五音有唇、齿、喉、舌、鼻,所以有轻、清、重、浊之分,故平声字可为上、入者此也。

“深”是舌音,“幽”是喉音,“明”是唇音,依次由重浊而轻清。“深”改为“幽”再改为“明”,意义差别很明显,为了协声而不顾及意义,这当然是一个极端的例子。其实张炎说过:“音律所当参究,词章先要精思。”所谓精思词章,就是先在表达意趣、抒写情志上下工夫,“俟语句妥溜,然后正之音谱”。即使上面列举《惜花春·起早》的例子,也是在整体意趣和语句定型后,根据音谱作出的调协。沈义父《乐府指迷》提出“作词当以清真为主”,标举周邦彦为词家典范,评述各家得失,并具体论述作词方法,特别是叶韵的问题。针对当时的豪放词不拘于韵的现象,沈义父说:“近世作词者不晓音律,乃故为豪放不羁之语,遂借东坡、稼轩诸贤自诿。诸贤之词固豪放矣,不放处未尝不叶律也。如东坡之《哨遍》《杨花·水龙吟》、稼轩之《摸鱼儿》之类,则知诸贤非不能也。”张炎、沈义父都尚雅、重音律,分别标举姜夔和周邦彦为词学典范,对于清代词学具有深远的影响。

非特殊说明,本文由诗文选原创或收集发布,欢迎转载

转载请注明本文地址:https://www.shiwenxuan.com/china-wenshi/2023041548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