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骈散论

骈散论骈文:汉语词汇的一个特点是音、形、义三位一体,构句长短自如,灵活自由,因此汉语文章以奇句散行为主。同时,单音节独字成词又便于对偶句式的构造,古人很早就在文章中运用对偶。正如刘勰《文心雕龙·丽辞》所言:“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大致来说,先秦和西汉的文章以散体奇句为主,自东汉以降,讲究骈偶、用典...

骈散论

骈文:汉语词汇的一个特点是音、形、义三位一体,构句长短自如,灵活自由,因此汉语文章以奇句散行为主。同时,单音节独字成词又便于对偶句式的构造,古人很早就在文章中运用对偶。正如刘勰《文心雕龙·丽辞》所言:“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大致来说,先秦和西汉的文章以散体奇句为主,自东汉以降,讲究骈偶、用典的现象日益频繁,文章趋于骈俪化,至六朝时出现了骈体文。刘勰虽然批评当时的文风爱奇浮诡,采丽竞繁,但对骈体文本身并不否定。不仅《文心雕龙》自身采用的是骈体文,而且其中《丽辞》和《事类》等篇,就是探讨骈体文的对偶、用典等基本特征。他指出对偶若用得好,可以达到“契机者入巧”、“精味兼载”的艺术效果;用典若恰当,文章会“理得而义要”。刘勰还提出“叠用奇偶”的原则,偶句和奇句交替使用。萧统《文选》选文的重心在六朝,选文标准是“事出于沉思”与“义归乎瀚藻”,因此被视为骈文的典范读本。

至唐代,骈文依然是朝廷通行的正宗文体,章表疏奏等高文典章依然采用骈体,张悦、苏颋、陆贽、李商隐等都是一代骈文高手,即使在中唐时韩愈、柳宗元等提倡古文,对骈文加以狙击,也并没有发生普遍的影响而彻底取代骈文。《文镜秘府论·北卷·论对属》曰:“在于文章,皆须对属。其不对者,止得一处二处有之。若以不对为常,则非复文章。(若常不对,则与俗之‘言’无异。)”这可以代表中唐以前人们对于文章的基本看法,即以骈文为正宗。五代时刘昫《旧唐书·元稹传》标举为“一代文宗”的,是骈文大手笔令狐楚,而非古文运动的领袖韩愈。不过与六朝相比,唐代骈文总体倾向是显得平易明畅。至宋初,杨亿、刘筠依然沿袭唐人骈俪文风,弥漫文坛近四十年,柳开、穆修、石介等则重新提倡古文,力矫其弊,但旧弊未除,又滋新疾。如石介的文风趋于奇怪。迨欧阳修出,以韩愈古文倡导天下,三苏、王安石、曾巩等起而和之,宋代文章革新运动才真正取得实效,散体古文取代骈偶文,成为有宋文章的正宗。当然,骈文在宋代并未绝迹,而是吸收散体文的游荡之气,化板滞为朗畅,演化为宋四六文。四六文句式整齐,声律和谐,便于宣读,因此“上自朝廷命令、诏册,下而缙绅之间笺书、祝疏,无所不用”(洪迈《容斋三笔》卷八)。欧阳修、苏轼等古文大家同时也是四六文名家,不用典故,纯作白描,将古文的神气贯彻到整饬的骈体之中。南宋时,汪藻、孙觌、洪迈、周必大等皆工四六文,还出现了王铚《四六话》、谢伋《四六谈麈》等专书。

元明以降,骈体文渐为绝响。然明代八股文正文提比、中比、后比、后二小比四个段落两两对偶,实际上是揉骈入散,骈散合一。到了清代康熙、乾隆朝,先后两次开考博学宏词科,后又开设四库馆,招延天下学士,掀起重视浩博、稽核学问的风气,为文追求闳丽高华。先后出现了陈其年、毛奇龄、胡天游、袁枚、汪中、洪亮吉等骈文名手,乾嘉时的骈文可谓盛极一时,足以与桐城派古文分庭抗礼。其中袁枚不仅有骈体文集传世,还在理论上为骈文张目。在《胡稚威骈体文序》中,袁枚针对世人“先散行,后骈体”的现象指出,自然事物存在奇和偶,文章同样也可以散骈相济,“古圣人以文明道,而不讳修词。骈体者,修词之尤工者也”。不仅如此,“散行可蹈空,而骈文必征典,骈文废则悦学者少,为文者多,文乃日敝”。骈散之别,取决于文人腹笥之丰俭,还关系着学问的升降。大体来说,清代中期骈散之争背后有着汉学与宋学冲突的学术背景。骈文家多重视名物训诂的实学,甚至本身就是汉学家;古文家讲究义理,倾向于程朱理学。

古文家多排斥骈俪,骈文家一般都接受刘勰“叠用奇偶”的观点,不排斥散句。郑虎文《邵齐焘墓志铭》说:“古今骈散殊体诡制,道通为一。”李兆洛《骈体文钞序》也说:“奇偶不能相离,……吾甚惜夫歧奇偶而二之者之毗于阴阳也。”他的《骈体文钞》收入秦汉一些多骈偶句式的散文,如李斯《谏逐客书》、司马迁《报任安书》、诸葛亮《出师表》等,这实际上是以骈包散,是骈文家持骈散合一观念而确立的骈文统绪。至民国时期,孙德谦在《六朝丽指》中提出“骈散合一乃为骈文正格”,借散体的神气融化骈体的板滞。

随着骈文创作的兴盛,有论者提出要与古文争正统。如凌廷堪《书〈唐文粹〉后》就曾质疑古文的正统地位:“盖昌黎之文,化偶为奇,戛戛独造,特以矫枉于一时耳。故好奇者皆尚之。然谓为文章之别派则可,谓为文章之正宗,则不可也。”至道光年间(1821—1850),汉学家阮元为了与桐城派争夺文章地位,不惜曲解孔子的“文言”和刘勰的“文笔”论,重提《文选》“沉思”“翰藻”之说,排斥散文,尊骈文为文章正宗。在《文言说》中,阮元抨击桐城派古文“单行之语”乃古人所谓“直言之言,论难之语”,而非孔子之所谓文;“孔子以用韵比偶之法,错综其言而自名曰‘文’”,意即孔子已经明确地提出了骈文用韵比偶的文体规范。在《学海堂文笔策问》等文中,阮元按自己的骈文观重释刘勰的文笔论,说:“盖文取乎沉思、翰藻,吟咏、哀思,故以有情辞声韵者为文,……直言无文采者为笔。”按照这种解释,桐城派的古文是笔而非文,只有骈体才是文的正宗。阮元在道光朝主持文坛数十年,他的理论鼓舞了骈文派的气势,发生了较大的影响。到晚清时,同乡刘师培完全赞同阮元的文笔论,认为后世文家奉韩愈古文为正宗,“是均误笔为文者”,“文章之必以‘彣彰’为主焉”,即讲究藻绘声韵,甚至在《中国中古文学史》中提出:“俪文律诗为诸夏所独有;今与外域文学竞长,唯资斯体。”可谓是一种执拗的骈文观。

古文:文论史上的“古文”,是与“今文”相对的。梁简文帝萧纲曾在《与湘东王书》中称潘岳、陆机、颜延之、谢灵运等的骈体为“今文”,称扬雄、司马相如、曹植、王粲等的辞赋为“古文”。隋唐时期不断出现对骈体“今文”的抨击,如隋代李谔《上隋高帝革文华书》批评这种流行于江左齐梁的骈俪文“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描写的都是风花雪月,只讲究辞采的华美,而没有实实在在的内容。但是这种浮华无实的骈体文在唐代有科举制度的支持,依然是文章正宗,于是对骈文的非难也不绝于耳,甚至愈益激烈。初唐时陈子昂提倡风雅,力革浮侈,“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卢藏用《陈伯玉文集序》),成为后来古文运动的先声,萧颖士称赞“近日陈拾遗子昂文体最正”李华:《扬州功曹萧颖士文集序》引,《全唐文》卷三百十五。。天宝以降,随着国家危难的日益严重,改革文风的呼声愈益高涨,李华、萧颖士、贾至、独孤及、梁肃、柳冕等无不将矛头对准这种骈体文风,给予抨击。柳冕《与滑州庐大夫论文书》甚至说:“淫丽形似之文,皆亡国哀思之音也。”把对骈俪文风的批判上升到关乎国家兴亡的高度。这些论者传承有序,声气相通,虽操文柄,而爵位不称,尚不足以形成一种掀动骈体根基的运动。至韩愈、柳宗元正式揭橥古文运动的旗帜,才发生一呼众应的影响。

韩愈赋予文体改革以更为崇高的意义,将改革文风与恢复儒家道统联系起来。他在《答李秀才书》中说:“愈之所志于古者,不唯其辞之好,好其道焉耳。”又在《题哀辞后》中说:“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耶?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他所谓的道,核心是周公、孔、孟的儒家之道。“学古道”才是通古辞、为古文的最终目的。将古文与儒家之道联系起来,是后世古文家的共识。只有这样,才能确证复兴古文的合法性。

韩愈所谓的“古文”“句读不类于今者”,是与当时流行的骈文不同的三代秦汉之书。在《答李翊书》中他说“非三代秦汉之书不敢观”,可见其为文师法的对象,是师古圣贤人的道与文。正如韩愈《与冯宿论文书》所说“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骈文作为当时通行的实用文体,韩愈未能免俗一概不作,但基本态度是提倡古文,黜斥骈文的。刘昫《旧唐书·韩愈传》说:“愈所为文,务反近体,抒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语。”“务反近体”就是反对当时流行的骈体文。

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曾自道学文的经历:年轻时作文章“以辞为工”,成年方才知道“文以明道”,不再做那些“务采色、夸声音”的骈体文,而是本于五经,参以《孟》《荀》《庄》《老》《国语》《离骚》和《史记》。这与韩愈所谓“非三代秦汉之书不敢观”的取径是一致的。柳宗元为堂弟柳宗直所编《西汉文类》作序,说:“殷、周之前,其文简而野;魏晋以降,则荡而靡。得其中者汉氏。汉氏之东,则既衰矣。”这正是唐代古文运动倡导者所持的文学史观,西汉及以前的文章才是真正的古文,是为文取法的对象。当然,正如唐代诗人苛刻贬斥六朝诗歌而又从六朝诗歌汲取营养一样,古文运动倡导者严厉抨击六朝骈体,又不同程度地受到骈体文影响,他们所作的古文,并非就是秦汉古文的复活。他们或有意识地区别于骈体而矫枉过正,走向奇怪生涩;或吸收骈体的因素,化骈为散。正如清人刘熙载所说:“韩文起八代之衰,实集八代之成。”(《艺概·文概》)

宋代以降,论者根据自己的古文观念建构一条排斥六朝骈俪的古文统绪,古文家的文统意识愈益明晰。柳开《应责》定义“古文”曰:“古文者,非在辞涩言苦,使人难读诵之,在于古其理,高其意,随言短长,应变作制,同古人之行事,是谓古文也。”根据这种观念,他极力推崇韩愈,建构了他的古文统绪:“吾之道,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文也。”道统和文统是合而为一的。欧阳修重新发掘了韩愈文集,高扬韩愈的古文;苏轼称赞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潮州韩文公庙碑》)。此后虽然出现过如朱熹对韩愈道学的批评,但都不足以否定韩愈在道统和文统上的崇高地位。欧阳修和苏轼接过韩愈的大纛,延续古文的文统。苏洵在《上欧阳内翰第一书》里标举孟子、韩愈、欧阳修的文章一脉贯之,而“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意即欧阳修延续了孟子、韩愈的文统。王十朋《读苏文》称赞唐之韩愈、柳宗元和宋之欧阳修、苏轼“四子并驾而争驰”,是学文的典型。至元人编纂《宋史》,在《文苑传序》中又为这脉文统加上了王安石和曾巩,古文的文统已清晰可见。元末,朱右编纂《秦汉文衡》和《六先生文集》,恰是构筑了一条古文家的文统。《六先生文集》16卷,选录唐韩愈、柳宗元,宋欧阳修、曾巩、王安石、三苏(苏洵、苏轼、苏辙)文凡320篇,“六先生”实即为“唐宋八大家”称号的雏形,后人有的径直称之为《八先生文集》。朱右在《新编六先生文集序》中重申“文以载道”的观念,并据此评论历代文章说:

载道之文,莫大于六经。孔孟既没,遭秦虐焰,斯文或几乎坠矣。汉兴,贾谊、董仲舒、刘向窥见涯涘,不用于世,徒载空言。若司马迁、相如、荀、扬、班固之文,虽杰然为后学之宗,犹未免于戾道之议。自是而降,三国、晋、宋、齐、梁、陈、隋以逮于唐,未闻有能振起斯道而奋乎百世之下者。独韩文公上接孟氏之绪,而又翼之以柳子厚;至宋庆历,且二百五十年,欧阳子出,始表章韩氏而继响之。若曾子固、王介甫及苏氏父子,皆一时师友渊源,切偲资益,其所成就,实有出于千百世之上。故唐称韩、柳,宋称欧、曾、王、苏,六先生之文,断断乎足为世准绳,而不可尚矣。(《新编六先生文集序》)

这部《六先生文集》又称《唐宋六家文衡》,与《秦汉文衡》相呼应,在明初继续刊刻。朱右所持的是古文家所谓八代为衰的文学史观,以唐宋八家上继秦汉文统,为后世作文的准绳。明初,方孝孺曾有意“断自汉以下至宋,取文之关乎道德政教者为书,谓之《文统》”(《答王秀才》),作为学文者的范本,可惜该书并没有编定。其实,朱右的《秦汉文衡》和《唐宋六家文衡》就是这样的一部《文统》。

在唐宋八大家的古文统绪中,明代前期的台阁文臣取法的对象实质上只是欧阳修的文章,因为欧阳修的文风雍容醇厚,适应台阁体的需要,博得皇帝和文臣的喜爱。杨士奇《圣谕录中》载,仁宗皇帝对他说,欧阳文忠文雍容醇厚,气象近三代,有生不同时之叹;且爱其谏疏明白切直,数举以励群臣。杨士奇的文章就是“学欧而近”。官至吏部左侍郎的叶盛,文章“纡馀委备,详而不厌,要知为欧学也”(李东阳《叶文庄公集序》)。但是欧阳修的文风偏于柔弱,学之不善,容易落入孱弱萎靡。明初台阁体弥漫的是雍容纡馀、宽平冗沓的风气。李东阳说:“后之为欧文者,未得其纡馀,而先陷于缓弱;未得其委备,而已失之覙缕,以为恒患。”文风关系着士气世风。于是,有些先觉者由唐宋转而上溯秦汉,如授翰林编修的张元祯,“文字简严,必欲造贾(谊)、马(司马迁)、刘(向)、班(固)之门,深其堂奥”(林俊《东白集序》)。官为翰林编修的王鏊感慨:“文至欧苏可谓畅矣。其末也,流而为弱,甚则熟烂萎苶,冗长而不足观!”(王鏊《容春堂文集序》)盖非四子者过,学之者过也。他编选了《春秋词命》,日以讽焉。弘治初,周瓘编选《两汉书疏》,宋人陈鉴《两汉文鉴》得到重刊,文坛上逐渐兴起一股学习、效法秦汉古文的热潮。其理论和创作实践的代表,是弘治、正德年间李梦阳、何景明等“前七子”复古派。

明代古文理论的冲突,主要表现在文章典范的选择上。“前七子”倡言恢复古学,文必秦汉,特别是李梦阳,以执拗的态度,取法乎上,东汉以后文章皆不入其法眼,然而拘守古法,字拟句模,不免矫枉过正,暴露出理论的褊狭。嘉靖年间,便有一批文人从“文必秦汉”的迷雾中幡然醒悟,取法乎近,转而学唐宋,即唐顺之、王慎中、茅坤等人的唐宋派。《明史·文苑传》载:“(王)慎中为文,初主秦汉,谓东京下无可取。已悟欧、曾作文之法,乃尽焚旧作,一意师仿,尤得力于曾巩。”王慎中的转向进而影响了唐顺之。《明儒学案》载,唐顺之“初喜空同诗文,篇篇成诵,下笔即刻画之。王道思(王慎中字道思)见而叹曰:‘文章自有正法眼藏,奈何袭其皮毛哉!’自此幡然取道欧、曾,得史迁之神理。久之,从广大胸中随地涌出,无意为文而文自至。较之道思,尚是有意欲为好文者也”。促使他们转向的根本动因是王阳明和王畿的心学。王慎中和唐顺之都表达过对阳明心学的认同,特别是唐顺之的本色论就直接是心学影响下的产物。唐顺之看似无意为文,实际上还是重视文章法度的,晚年编选一部《文编》,在序中称“是编者,文之工匠而法之至也”。《文编》分体选录秦汉和唐宋文,于唐宋人主要收录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曾巩、王安石文(唯例外地选了白居易《哀陆长源郑通诚文》一篇)。据清人李绂言,王慎中、唐顺之“曾录《唐宋六家文》,以三苏为一家。未及板行,而二君殁。鹿门颇饶于赀,因其所录,刻为《八家文钞》”(《与方灵皋论所评欧文书》)。茅坤在王、唐所编的基础上编撰成《唐宋八大家文抄》164卷,盛行海内,家弦户诵,正式揭橥“唐宋八大家”的说法,确立唐宋古文的统绪。茅坤曾勾稽古文统绪云:

孔孟没而《诗》《书》六艺之学不得其传,秦皇帝又从而燔之,于是文章之旨散逸残缺。汉兴,始诏求亡经,而海内学士稍得以沿六艺之遗,而转相授受。西京之文号为尔雅,其最著者,贾谊、晁错、董仲舒、司马迁、刘向、扬雄、班固是也。魏、晋、宋、齐、梁、陈、隋之间,斯道几绝。唐韩愈氏出,始得上接孟轲,下按扬雄而折衷之。五代之间,寖微寖灭。欧阳修、曾巩及苏氏父子兄弟出,而天下之文复趋于古。数君子者,虽其才之所授小大不同,而于六艺之学,可谓共涉其津而遡其波者也。由此观之,文章之或盛或衰,特于其道何如耳。(《文旨赠许海岳沈虹台二内翰先生》)

茅坤反对李梦阳等所谓“唐以后且薄不足为”的观念,反对在字句上模拟因袭而强调因文以明道。他论文重视作家独特的禀赋和专一的学问,在《唐宋八大家文钞论例》中称誉司马迁、刘向、班固、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七君子者,可谓圣于文矣”。同样是属于唐宋派,王慎中取法曾巩,但曾巩严谨有馀,文采不足;茅坤标举的是欧阳修。他说:“宋诸贤叙事,当以欧阳公为最。”(《唐宋八大家文钞论例》)因为欧阳修文章裁减有法,中多感慨俊逸处。欧阳修的文章结构上前后照应,风格简洁妥帖,与当时的八股文更为相近,这是不少明人偏爱欧阳修文章的一个重要原因。当然,唐宋派并非仅仅学习唐宋,而是由唐宋上溯至秦汉。正如艾南英对秦汉派后劲陈子龙所说:“夫足下不为左氏、司马氏则已,若求真为左氏、司马氏,则舍欧、曾诸大家何所由乎?”(《答陈人中论文书》)学习唐宋大家文章的法度,而领会秦汉文章的神气,是“唐宋派”的路径。

与唐宋派同时,“后七子”复古派还在延续“文必秦汉”的论调,如李攀龙《答冯通府》曰:“秦汉以后无文矣。”可见在嘉靖年间,文坛上尊秦汉与尊唐宋两派之间存在矛盾。两派的交锋不仅表现在取法对象上,还表现在对辞与理的偏执。李攀龙在《送王元美序》中提出像李梦阳那样“视古修辞,宁失诸理”才是古文的正路,批评王慎中、唐顺之“惮于修辞,理胜相掩”,意即唐宋派“理胜于辞”。秦汉派更重视修辞,为了修辞,宁愿失诸理。这显然再次将复古派的理论弱点暴露于世,招致偏爱唐宋古文的归有光的讥讽。归有光曾调侃说:“近来颇好剪纸染采之花,遂不知复有树上天生花也。偶见俗子论文,故及之。”(《与沈敬甫》)剪纸染采之花,显然是指李攀龙、王世贞等学秦汉乃假古董,无真气。在归有光看来,李攀龙的视古修辞,以琢句为工,自以为追模秦汉,实际上不过是剽窃齐梁之馀而已。归有光与王世贞曾发生过交锋,而最终是王世贞晚年自悔,“手东坡集不置,又亟称归熙甫(归有光字熙甫)之文”(钱谦益《答唐训导论文书》),似乎唐宋派占据上风。

秦汉派在万历年间还受到公安派的激烈抨击。秦汉派复古,公安派则尚变,袁宏道《雪涛阁集序》说:“文之不能不古而今也,时使之也。”据此而扫荡了李梦阳、李攀龙等人的蹈袭之风。秦汉派尊尚格调高古,公安派则尚俗尚真,袁宗道说:“口舌代心者也,文章又代口舌者也。”(《论文上》)文章应该用今言记今事,不避口语化。这是对李攀龙文章“嫌时制不文,取秦汉名衔以文之”等泥古做法的矫正。公安派与唐宋派也有不同,唐宋派尊奉欧阳修的醇厚纡馀和曾巩的谨严质朴,公安派则喜爱苏轼的超然自得。公安派还脱去了过去古文家“文以明道”、“文以载道”的褒衣大袑,崇尚机活灵趣。

唐宋派、秦汉派、公安派之间斗争延续到明末,甚至在清代也忽隐忽现,总体上说,是唐宋派占据上风,因为归有光的文脉得到钱谦益等的延续,进而成为清代桐城派的不祧之祖。

钱谦益治学为文深受归有光的影响,曾说:“余少壮汨没俗学,中年从嘉定二三宿儒游,邮传先生之讲论,幡然易辙,稍知向方,先生实导其前路。”(《新刻震川先生文集序》)他校订刊刻了归有光文集,扩大了归有光文章的影响。纳兰性德曾说归有光的文章“源本性灵,取材经史”(《与韩元少书》)。这八个字与钱谦益所谓“诗文之道,萌折于灵心,蛰启于世运,而茁长于学问”(《题杜苍略自评诗文》),多么相似!钱谦益生活于易代之际,故而多了“蛰启于世运”这个要素。而方苞品评归有光的文风是“朴实发挥,明白纯粹,如道家常事,人人通晓”(《钦定四书文·正嘉文》卷六);“其发于亲旧及人微而语无忌者,盖多近古之文。至事关天属,其尤善者,不俟修饰,而情辞并得,使览者恻然有隐,其气韵盖得之子长,故能取法于欧、曾,而少更其形貌耳。”(《书〈归震川文集〉后》)说的是以《先妣事略》《寒花葬志》《项脊轩志》为代表的抒写至亲天伦之情的作品。归有光这类作品,叙写日常生活,对琐碎细节作简笔白描,姚鼐评曰:“于不要紧之题,说不要紧之语,却自风韵疏淡。”(吴德旋《初月楼古文绪论》引)方苞发展了归有光的这一类文章路数,并作出修正。他《书〈归震川文集〉后》说:“其辞号雅洁,仍有近俚而伤于繁者。”认为归有光文章写得俚而繁,并不符合雅洁的要求。适应康熙朝的文治需要,方苞主张清空、雅正、简质的文章风格。他的古文,得曾巩之严谨和欧阳修之简洁,但缺少风神逸韵。

方苞之后,刘大櫆极为推崇归有光,说:“欧、苏既没,其在明代,惟归氏熙甫一人。”(《汪在湘文集序》)至姚鼐编撰《古文辞类纂》,明代唯有归有光一人入选,上继欧、苏,下接方、刘,构筑了桐城派完整的古文统绪。

“桐城三祖”强调古文的纯粹雅洁,忌讳骈俪、小说和语录掺入古文。方苞“卑视魏晋,有如隶奴”(刘大櫆《祭望溪先生文》),他苛责柳宗元文章“辞繁而芜,句佻且稚,……仍六朝、初唐馀习也”(《书柳文后》),意即柳宗元古文还沾染了六朝初唐骈体的铅华。姚鼐的《古文辞类纂》不收魏晋以降的骈体文,对古文持有严格的辨体立场和尊体态度。黎庶昌《续古文辞类纂叙》说:“循姚氏之说,屏弃六朝骈丽之习,以求所谓神、理、气、味、格、律、声、色者,法愈严而体愈尊。”

但是,随着骈体文在清代的中兴,古文家对它的态度也作了调整。姚鼐弟子对骈文的态度就有了很大的转变。梅曾亮“少喜骈体之文,近始觉班、马、韩、柳之文为可贵”(《复陈伯游书》),他学文的道路是由骈体转向古文,《柏枧山房全集》中就收录了骈体文上下二卷。刘开《刘孟涂集》也收录骈体文二卷,他在《与王子卿太守论骈体书》中提出骈散合一的主张:“骈之与散,并派而争流,殊途而合辙。……故骈中无散,则气壅而难疏;散中无骈,则辞孤而易瘠。两者但可相成,不能偏废。”这封书信本身就是骈散合一的。这是桐城派后学对骈体文态度的重大转变。道光年间,桐城派之外的包世臣、蒋湘南等也主张迭用奇偶。包世臣《文谱》说:“讨论体势,奇偶为先:凝重多出于偶,流美多出于奇。体虽骈,必有奇以振其气;势虽散,必有偶以植其骨。仪厥错综,致为微妙。”奇偶句式构筑文章的体势:偶句凝重,奇句流美。骈体文参以奇句,文气流转;散体文植入偶句,健骨撑柱,文势紧健。因此,骈散应该错综为用。这是通达的见解。至曾国藩,张大桐城派而能不为所囿,作文奇偶错杂,在理论上也主张骈散合一,指出“天地之数,以奇而生,以偶而成。……一奇一偶,互为其用”(《送周荇农南归序》),文字之道也是如此。班固毗于用偶,韩愈毗于用奇,但韩愈对于班固,“相师而不相非”,意即韩愈提倡古文,但并非完全排除骈俪句法,古文家完全可以汲取骈体之长,化骈入散。

不论骈文派还是散文派,都从文章学的立场对语录体加以贬斥。方苞论文强调雅洁,因此对于语录尤为忌讳,其《答程夔州书》曰:“即宋五子讲学口语,亦不宜入散体文,司马氏所谓言不雅驯也。”与他声气相通的李绂撰有《古文辞禁八条》,第一就是“禁用儒先语录”,因为语录体过于鄙俗,不符合“辞气斯远鄙倍”的传统原则。姚鼐《复曹云路书》曰:“当唐之世,僧徒不通于文,乃书其师语,以俚俗谓之语录。宋世儒者弟子,盖过而效之。然以弟子记先师,惧失其真,犹有取尔也。明世自著书者,乃亦效其辞,此何取哉?愿先生凡辞之近俗如语录者,尽易之使成文,则善矣。”吴德旋《初月楼古文绪论》曰:“古文之体,……忌语录。”这是古文家的一致立场。同样,骈文家更是忌讳语录,与之格格不入。李兆洛《答高雨农》批驳方苞义法后,紧接着不屑地说:“宋之诸儒,矫之以义,而讲章语录之文出焉,则又非也。”直至晚清梁启超等人对俗语文学有了新的认识之后,才给予宋人语录新的评价。梁启超《小说丛话》说:“自宋以后,实为祖国文学之大进化。何以故?俗语文学大发达故。宋后俗语文学有两大派,其一则儒家、禅家之语录,其二则小说也。”“五四”白话文运动以后,胡适也大力肯定宋人用白话讲学在国语文学史上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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