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22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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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理论的古今演变

文章理论的古今演变清代文章,名家辈出,或骈或散,分疆开派,远绍六朝唐宋,超轶元明,形成文章中兴之势。张之洞《书目答问》著录古文家,不立宗派者25家,桐城派14家,阳湖派5家;著录骈文家20家,《文选》学有论著、校勘者15家,足见清代文章学之盛。骈散之间,犄角争胜;骈散内部,也因弊生变。至晚清,随着时世的剧变,文章创作和理论也在应时而变;特别是至五四新文化运动...

文章理论的古今演变

清代文章,名家辈出,或骈或散,分疆开派,远绍六朝唐宋,超轶元明,形成文章中兴之势。张之洞《书目答问》著录古文家,不立宗派者25家,桐城派14家,阳湖派5家;著录骈文家20家,《文选》学有论著、校勘者15家,足见清代文章学之盛。骈散之间,犄角争胜;骈散内部,也因弊生变。至晚清,随着时世的剧变,文章创作和理论也在应时而变;特别是至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文言白话之争,引起了古今文章的分裂,文章理论也发生了实质性的变革。

从骈文到美文:嘉庆、道光时期的阮元,为了确立骈文的理论根基,不惜曲解刘勰“文笔论”的内涵,将有韵、无韵之别偷换为骈散之分,并把用韵比偶的骈文观上溯至《周易·文言》,试图确立其文学观念的正统合法性。阮元《文言说》云:

孔子于《乾》《坤》之言,自名曰“文”,此千古文章之祖也。为文章者,不务协音以成韵,修词以达远,使人易诵易记,而唯以单行之语,纵横恣肆,动辄千言万字,不知此乃古人所谓直言之言,论难之语,非言之有文者也,非孔子之所谓文也。……然则千古之文,莫大于孔子之言《易》。孔子以用韵比偶之法,错综其言而自名曰“文”。何后人之必欲反孔子之道,而自命曰“文”,且尊之曰古也?

阮元之子阮福《文笔对》把刘勰与萧统的观念相糅合,说:

文笔之义,此最分明。盖文取乎沉思翰藻,吟咏哀思,故以有情辞声韵者为文;笔从聿,亦名不聿。聿,述也,故直言无文采者为笔。《史记》:“《春秋》笔则笔。”是笔为据事而书之证。

刘勰辨别“文笔”本来很清楚,即有韵为文,无韵为笔,唯一的标准是协韵,阮福则在“文”上加了“情辞”,在“笔”上加了“无文采”。阮元等将“文笔之辨”转化为“骈散之争”,表现出鲜明的尊“文”黜“笔”的态度,实际上是为骈体争夺文章的正统合法性,是攻击当时桐城派古文的一种学术策略,但客观上又强调了文的独立性。阮元抬出萧统的“沉思”“翰藻”论以攻击古文家,说:“《选序》之法,于经、子、史三家,不加甄录,为其以立意纪事为本,非沉思翰藻之比也。今之为古文者,以彼所弃,为我所取,立意之外,唯有纪事,是乃子、史正流,终与文章有别。”(《与友人论古文书》)阮元等放弃了古文家“文以明道”“文以载道”之类表达义理的诉求,强调文章的声韵、性情、排偶等属性,严格将文与经、子、史区别开来,对于推动文学的独立发展是有意义的,为近现代文学观念独立论提供了思想资源,产生较大的影响。

民国之初,西方文学和文学观念蜂拥而入,冲决了传统文学和文论的藩篱。梁启超等人为了“新民”维新的需要,提倡报章体,旨在启蒙宣传,故文风平易,笔调自由,不避俗俚,在当时发生了很大的影响。但是怀抱国粹主义思想的刘师培对此很不以为然,在《论文杂记》中说:“若夫矜夸奇博,取法扶桑,吾未见其为文也。”指的就是梁启超在日本文学影响下写作的“报章体”,刘师培认为这称不上是文。刘师培秉承阮元的骈文观,在《中古文学史》开篇就说:

俪文律诗为诸夏所独有;今与外域文学竞长,惟资斯体。

他认为俪文律诗充分发挥了汉字的独特性,是中国文学所独有的,是文学国粹,唯有这种体制可以与外国文学争长竞短。刘师培在《中古文学史》中说:“非偶词俪语,弗足言文”,“沉思翰藻,弗背文律;归、茅、方、姚之伦,弗得以华而弗实相訾”。他完全赞同阮元的“文笔论”,说:“偶语韵词,谓之文;凡非偶语韵词,概谓之笔。盖文以韵词为主,无韵而偶,亦得称文。”笔之为体,“惟以直质为工,据事直书,弗尚藻彩。……后世以降,凡体之涉及传状者,均笔类也”。与阮元一样,刘师培把句式偶奇与是否用韵当作分别“文”“笔”的标准。依据这种骈体文观念,刘师培对于唐宋以降的古文给予更为激烈的批评,认为后世文家奉韩愈古文为正宗,“是均误笔为文者也”,“言无藻韵,弗得名文;以笔冒文,误孰甚焉!”刘师培在《论文杂记》中指出,唐宋以降的古文“易排偶为单行,易平易为奇古”,不应该再名为古文,当易名为杂著。刘师培与阮元在骈文具体观念上略有差异:阮元立论的侧重点在用韵比偶,刘师培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强调藻饰。他的《广阮氏〈文言说〉》一文采用训诂的方法,证明“文章之必以‘彣彰’为主焉”,“盖‘彣彰’即文章之别体”,“文以藻绘成章为本训”。之所以如此强调文的藻饰性,就是旨在针砭桐城派古文和当时流行的报章体之不讲究辞藻文采。

与刘师培同时的谢无量,综合了章太炎的有句读文、无句读文的划分和欧洲传入的区别“知的文”与“情的文”、“实用文学”与“美文学”的理论,在《中国大文学史》中说:“大抵无句读文,及有句读文中之无韵文,多主于知与实用;而有句读文中之有韵文,及无韵文中之小说等,多主于情与美。此其辨也。”谢无量在《实用美文指南·绪言》中继续阮元之论,说:“就其形式而言,凡词尚比对,且协于宫商者,皆是美文矣。”“故就言语与文章言之,则言语主实用,文章主美。就后世文笔之分言之,则笔主实用,文主于美。于是以文之一体而分之曰骈文散文,则散文主实用,骈文主美。又以文章之全体而分之,曰诗曰文,则文主实用,诗主于美。此其大略也。总而言之,吾国所谓美文有二定义,一在比对,一在用韵。骈文用比对,诗用比对而又用韵,故诗是美文之尤也。”阮元把对偶和用韵看作“文之为文”的内在属性,谢无量把对偶和用韵看作是“美文”的性质。把骈文当作“美文”或“美术文”在民国时期较为普遍,如金茂之《四六作法骈文通》说:“文学的本质,大体可分为两类,一种是以实用为主的,一种是以美术为主的,骈文就是属于后面的一种,故也可径称为美术文,与散文立于对立的地位。”这部《实用美文指南》论述的是诗学、词学、骈文,这三者就是他眼中的“美文”。其实,他一面把“美文”与直言单行的古文相对,把“美文”的属性归纳为对偶、用韵,一面把“美文”与“实用文”对举,并没有认识到“美文”与“实用文”真正的区别之处是“美文”的超实用、超功利性,后来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用外来的纯、杂文学解释“文笔”说,也是延续这个思路,认为六朝时期的文笔之辨,已经认识到纯文学的属性。从阮元重释六朝时期与“笔”相对的“文”的对偶、用韵属性,到谢无量的“美文”,再到郭绍虞的“纯文学”论,实现了从骈文到纯文学的强行纽合。其实这里面存在严重的悖谬,即纯文学的本质属性不在于外在的对偶、用韵特征,而在于它超越明确的实用功利目的。

五四新文化运动者倡言“桐城谬种,选学妖孽”,试图将骈文与古文一概打倒,以白话文取而代之。这给骈体文以几乎致命的打击,骈文创作不绝如缕,刘师培、李详、王式通、孙德谦、孙雄、张尔田、王蕴章、瞿兑之等人勉力支撑,挽既坠之颓势。特别是孙德谦,撰著骈文理论著作《六朝丽指》,主张像作诗学三唐那样学习汉魏六朝的骈文。

骈体文较为鲜明地体现汉语言文字的特征,正如谢无量《中国大文学史》所说:“中国文章形式之最美者,莫如骈文律诗,此诸夏所独有者也。”因此在早期白话文欧化毛病日益严重的时候,有论者提出多读骈文自可以纠正白话文学在语言上的弊端。瞿兑之为刘麟生《中国骈文史》作序就指出,骈文之理,伏于吾华文字语言之形声组织。近人文字之弊,约有三端:一曰浮浅,二曰肤阔,三曰枯淡,皆可以骈文药之;“一言以蔽之:不读骈文,不知吾国文字领域之广,法门之多也”。就总体趋势而言,在白话文学的冲击之下,骈文走向式微;骈偶的手法,则或为新文体所吸收。

桐城文统的延续与转型:姚鼐编纂《古文辞类纂》具有鲜明的文统意识,他以桐城方苞、刘大櫆上承明代归有光而远绍唐宋八大家,就凸显出一条鲜明的桐城派文统。至曾国藩《欧阳生文集序》正式擎起桐城派的旗帜,并将桐城派的影响拓展至大江南北,差不多统一了晚清的文坛。王先谦于光绪八年(1882年)编纂成《续古文辞类纂》,选录乾隆至咸丰年间姚鼐、姚莹、梅曾亮、曾国藩、陈用光、吴敏树等39人的古文,承续姚选一脉而取径更宽。曾国藩弟子黎庶昌一生服膺姚鼐和曾国藩,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又在姚鼐《古文辞类纂》和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的基础上编成另一种《续古文辞类纂》,文体分类多依姚鼐,甄选范围依从曾国藩而扩展至经子史。黎庶昌在序中说:“循姚氏之说,屏弃六朝骈丽之习,以求所谓神、理、气、味、格、律、声、色者,法愈严而体愈尊;循曾氏之说,将尽取儒者之多识、格物、博辨、训诂,一内诸雄奇万变之中,以矫桐城末流虚车之饰,其道相资,无可偏废。”综合二家之长,既秉持桐城派的艺术传统,又注重经世务实,显示了桐城派应时而变的特点。

桐城派的生命力来自应时而变的灵活性。姚鼐曾说过:“为文章者,有所法而后能,有所变而后大。”(《刘海峰先生八十寿序》)在晚清民国的世变中,桐城派文章也发生了巨大的变革。严复用古文笔法翻译《天演论》,以西方的近代知识丰富了“言有物”的内涵,林纾用古文笔调翻译西方小说,吴汝纶弟子邓毓怡、籍忠寅等成立小说改良会,打破了桐城派轻视小说的限制。林纾《春觉斋论文·应知八则》阐述“意境”“识度”“气势”“声调”“筋脉”“风趣”“情韵”“神味”等问题,深化了对古文审美品性的认识。朱光潜和方孝岳等都是长期接受桐城家法的陶染而后摆脱束缚,接受纯文学和外来文艺美学思想。新文化运动时期,虽然钱玄同曾过激地抨击“桐城谬种,选学妖孽”钱玄同:《致陈独秀函》,《新青年》1917年第2卷第6号。,但是桐城派与新文学并非截然对立的关系。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曾说:“到吴汝纶、严复、林纾诸人起来,一方面介绍西洋文学,一方面介绍科学思想。于是,经曾国藩放大范围后的桐城派,慢慢便与新要兴起的文学接近起来了。后来参加新文学运动的,如胡适之、陈独秀、梁任公诸人都受他们的影响很大。所以我们可以说,今次文学运动的开端,实际还是被桐城派中的人物引起来的。”这是客观中正的说法。

新文学运动兴起后,除了林纾愤然而起,与新派发生直面冲突外,桐城派一直秉持自身的传统,将古文一脉延续至民国,贺涛、马其昶、姚永朴和姚永概兄弟等都是后期桐城派的重要人物。1915年,王文濡编选《明清八大家文钞》,编选归有光、方苞、刘大櫆、姚鼐、梅曾亮、曾国藩、张裕钊、吴汝纶8人文章,正式提出“明清八大家”的说法,以与“唐宋八大家”并峙,建构起属于桐城派自身的文脉统绪,以“存先正之典型,树后学之模范”王文濡:《明清八大家文钞序》,《春声》1916年第3期。。贺涛文章长于议论,富有气势,有为而作,“继吴先生后卓然为一大家,非馀人所能及”徐世昌:《贺先生文集叙》,贺涛《贺先生文集》卷首,1914年刻本。。1931年,徐世昌纂录《明清八大家文钞》,删去刘大櫆,补入贺涛,重建桐城古文的统绪。马其昶古文擅长抒情,描写细腻,语言清通,“论者目为桐城派古文之殿军”张舜徽:《清人文集别录》,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585页。。

吴汝纶晚年曾说:“科举既废,学堂宜以国文为最重要之科。”桐城派的现代影响不只在新文学,更在现代教学体系中的国文科。桐城派学人重视教育,唐文治就是晚清著名的教育家,不少桐城派文人如张裕钊、林纾、马其昶、姚永朴、姚永概、范当世等,分布各地书院、学堂主持讲习,编撰国文教材,选材范围不出姚鼐《古文辞类纂》和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之外。师范教育研究会《国文教材要项》(《教育研究》1916年第27期)在“教授文章之阶段”列《四书》《汉书·艺文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总序》和《古文辞类纂序目》,并说明:“教授目的,在使生徒知作文之体例,其目可从略,参考曾氏国藩《经史百家杂钞》。”林纾编选《中学国文读本》,唐文治编纂《国文大义》《国文阴阳刚柔大义》,姚永朴编选《国文学》等都是20世纪早期著名的国文教材。姚永朴撰著的《文学研究法》,可谓是桐城派的文学理论教材,仿《文心雕龙》的体例,条贯历代论文要旨,建构了严整的文章学体系,民国期间多次再版。姚永朴说:“文教者,保国之精神也。”(《文学研究法·起源》)存守国文传统于不坠,桐城派有功焉。

报章体:近代机器印刷的引入,报刊的发行,缩短了文章的出版周期,发行量也激增,极大地改变了文学传播的方式;同时对于文学的内容和形式也产生深刻的影响,因为写作和印刷的距离缩短了,报刊文章可以及时地关注当下现实问题,其对现实问题和新鲜思想的关注度远远高于传统的刊刻本,多为觉世之文。报刊容量更大,文章可以拉长,允许作者突破古文“雅洁”的限制,絮絮叨叨,洋洋洒洒。报刊文章的受众往往是社会上读书识字的普通人,因此文章不能诘屈聱牙,应该平易通俗。以前是写作支配印刷,自有了报刊之后,是印刷支配写作,要印刷就必得写作。郭雁翎:《“印刷文体”论》,《新力》1940年第5卷第2期。

随着近代报刊的出现,晚清文坛上出现了一种报章体的新式文章。王韬有“中国近代第一报人”之誉,同治十二年(1873年)创办香港《循环日报》,发表了大量的政论文,主张变法,是后来维新变法运动的先声。王韬自称“于古文辞之门径则茫然未有所知”,主张文章“所贵在乎纪事述情,自抒胸臆,俾人人知其命意之所在,而一如我怀之所欲吐,斯即佳文。至其工拙,抑末也。”(《弢园文录外编·自序》)王韬的政论文,摆脱古文“义法”的束缚,任意纵横,且多言洋务,倡言变革,光绪九年(1883年)结集为《弢园文录外编》,后在广学会《万国公报》上转载,影响甚大。

维新运动时期,梁启超、谭嗣同等以《时务报》为阵地,发表了大量的论说文,进一步发挥王韬开创的报章体文风。谭嗣同少年时喜读姚鼐《古文辞类纂》,受桐城派影响较深,文风较为古雅,未脱尽窠臼。梁启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至是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老辈则痛恨,诋为野狐。然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感情,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清代学术概论》)。据统计,梁启超“戊戌变法”之前的两三年间,写下了《变法通议》等六十馀篇文章,大都感情充沛,笔墨酣畅,淋漓痛快,气势不凡,道人人所欲言而未能言或未能畅言者,剧烈地震撼读者的心灵,由此而声名大震。流亡日本后,梁启超激赏日本明治时代文学家德富苏峰“雄放隽快”的时论短评,在《新民丛报》和《清议报》上发表了《少年中国说》《过渡时代论》《论进步》《论自由》《奴隶与盗贼》等八十多篇文章,有意地模仿德富苏峰的文风,论理透辟,感情充沛,多用排比句,长短句交替使用,雄奇畅达,声势夺人,时称新民体,在青年中激起了强烈的反响,影响一代文风,实现了文体的一大解放。时正逢国内科举考试“废八股,改策论”,青年人多模仿梁启超这种颇有纵横风的新民体朱峙山1902年十二月初十日日记载:“午后将郑宅借来之《新民丛报》《中国魂》二种,一一阅读之,习其文体,是为科举利器。今科各省中举卷,多仿此文体者。”参姜荣刚《抵制“东瀛文体”:晚清古文革新的挫折与回潮》,《苏州大学学报》2014年第5期。。正如梁启超所说:“自报章兴,吾国之文体,为之一变,汪洋恣肆,畅所欲言,所谓宗派家法,无复问者。”梁启超:《中国各报存佚表》,《清议报》第100册,1901年12月21日。

但历史的进程并非是单向的,也决非一蹴而就的,任何对“宗派家法”的叛逆都会招致非议。就在报章体出现的同时,非难批评之声就起来了。谭嗣同于1897年2月19日致《时务报》经理汪康年信就说当时有乡党拘墟之士,“辄谓报章体裁古所无有,时时以文例绳之”,谭嗣同特意撰著《报章文体说》一文,谓报章涵盖天下各种文章体例,无不兼容并包,同条共贯,“信乎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人文之渊薮,词林之苑圃,典章之穹海,著作之广庭,名实之舟楫,象数之修途。……斯事体大,未有如报章之备哉灿烂者也”。谭嗣同:《报章文体说》,《时务报》1897年第29期。汪荣宝《论新报文体》肯定了新报具有开通风气,新人耳目,砭愚订顽的积极意义,主张报刊文章应该“平易其议,切明其词”,这样才能起到移风易俗的作用;同时又指出当时报刊文章有好古、务奇、喜新等毛病:“又发藻喜新,称名尚异,述托始之义,必云起点;伸同德之理,乃曰爱力,若兹之类,匪啻一端,前倡后袭,寖成流派,是亦不可以已乎?其病三也。”汪荣宝:《论新报文体》,《实学报馆文编》卷一(1897年)。所指谪的就是“时务体”文章喜好用新名词的现象。王先谦致书湖南巡抚陈宝箴,抨击报馆刊载之文“文不成体”,外来词汇“纷纶满纸,尘起污人”(《致陈右铭中丞》)。叶德辉批评梁启超等在《时务报》《知新报》上的文章多用“异学之诐词、西文之俚语”,影响东南数省之文风日趋于诡僻,不得谓之词章。(《长兴学记驳议》)梁启超所谓“老辈则痛恨,诋为野狐”,大约就是指王、叶等人。20世纪初国粹主义思潮兴起,意旨之一便是明确地抵制“新民体”喜好用新句法、新词汇的文风。《国粹学报》1905年第1期《略例》申明:“本报撰述,其文体纯用国文,风格务求渊懿精实,一洗近日东瀛文体粗浅之恶习。”前引刘师培对梁启超文风的批评,就体现了国粹派的立场。1904年颁布的《新定学务纲要》明确规定:“学堂不得废弃中国文辞,以便读古来经籍”,“戒袭用外国无谓名词,以存国文,端士风。”至1915年的《中学国文教授要目草案》还规定:“凡作文,不通之新名词禁用,时下报章体文禁学。”《中学国文教授要目草案》,《教育研究》1915年第24期。从学术理念和教学制度上全面遏制新兴的报章体文风。当然,报章业刚刚兴起且日益发达,报章文风并不能被真正遏止。总体来说,梁启超的报章体,突破了古文义法的束缚,以新鲜活泼的词句、平易晓畅的文笔,表达新事物、新思想、新观念,虽不免浮躁叫嚣、堆砌缴绕,但已迈出了文体改革的第一步,为语体散文的出现开了先河。

从美文、小品文到杂文:西方纯文学概念一般指诗、小说、戏剧三种,不包括散文。王国维引入纯文学概念时,指涉的就是诗歌、小说和戏剧,未论及散文。如王国维《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教育世界》1905年第99期)曰:“甚至戏曲、小说之纯文学。”但是在中国文学传统里,文(骈文和散文)和诗相并列,是文章、文学中最重要的门类。现代人论文学,自然不能回避文章。五四时期的新文学家一方面接受西方纯文学观念,据此而抨击传统的“文以载道”论,剥离文与道的关系,另一方面又尊重中国文学的传统,将文章进行改造,纳入纯文学的范围之中,于是提出“美术之文”“美文”等概念。

前面已提到,自阮元至刘师培都把骈文视为美文,是真正的文学。但是在新文化运动者看来,骈体文铺张堆砌,失抒情写实之旨,也在一概打倒之列,因此当时就发生了对于“美文”认识上的冲突。这场冲突表现在1916年12月《新青年》第4号上发表的常乃德与陈独秀通信中。常乃德信说:

吾国于文学著作,通称文章。文者对质而言,章者经纬相交之谓,则其命名之含有美术意义可知。夷考上古文之一字,实专指美术之文而言,其他若说理之文谓之经,纪事之文谓之史,各有专称,不相混淆。降至汉晋,相沿勿衰。故观江都(按,指董仲舒)、龙门(按,指司马迁)诸子所为纪事说理之文,要皆锡以专名,而如《文选》所载,虽多浮艳之词,实文之正体也。自韩退之氏志欲标异,乃创为古文之名,后人推波助澜,复标文以载道之说,一若除说理之文而外,即不得谓之文者。摧残美术思想,莫此为甚。胡先生以古文之敝,而倡改革说,是也。若因改革之故,而并废骈体,及禁用古典,则期期以为不可。夫文体各别,其用不同。美术之文,虽无直接之用,然其陶铸高尚之理想,引起美感之兴趣,亦何可少者?譬如高文典册、颂功扬德之文,以骈佳乎?抑以散佳乎?此可一言决矣。仆以谓改革文学,使应于世界之潮流,在今日诚不可缓。然改革云者,首当严判文、史之界(今假定非美术之文,命之曰史。)一面改革史学,使趋于实用之途。一面改良文学,使卓然成一种完全之美术,不更佳乎?……吾国之骈文,实世界唯一最优美之文。……愚意此后文学改良,说理纪事之文,必当以白话行之,但不可施于美术之文耳。

常乃德的观点正是与阮元、刘师培一脉相承,把骈文当作最优美的文学,不同的是,他把古文与骈文的分别又转换为“实用之文”与“美术之文”的差异,并认为说理纪事的实用文即古文,应改为白话;美术文即骈文,应该保持下去。其实,古文也有纯为审美者,骈文多具有实用目的,二者的分别不在实用与美术之差别。以超越实用的“美术之文”解释骈文的属性,这是当时学人常犯的一个错误。针对常乃德的观点,陈独秀回复说:

章实斋分别文史,诚为卓见,然此为著作体裁而言。足下欲径称说理纪事之应用文为史,此名将何以行之哉!足下意在分别文学之文与应用之文作用不同,与鄙见相合。惟鄙意固不承认“文以载道”之说,而以为文学美文之为美,却不在骈体与用典也。结构之佳,择词之丽(即俗语亦丽,非必骈与典也。),文气之清新,表情之真切而动人,此四者其为文学美文之要素乎!应用之文,以理为主;文学之文,以情为主。骈文用典,每易束缚情性,牵强失真。六朝之文,美则美矣,即犯此病。后人再踵为之,将日惟神话妄言是务。文学之天才与性情,必因以汩没也。陈独秀:《答常乃德》,《新青年》1916年第2卷第4期。

陈独秀明确地指出,文学美文的美,不在于骈体与用典。应用之文,以理为主;文学之文,以情为主。情感才是“文学之文”(即“美术之文”)的本质属性。以情感为中心,文学美文应该具有结构之佳、择词之丽、文气清新、真切动人等特征。在《我们为甚么要做白话文》里,陈独秀从意思充足明了、声韵调协、趣味动人三个方面阐述文学的“饰美”。陈独秀:《我们为甚么要做白话文?》,1920年2月12日《晨报》。陈独秀认识到“文学之文”具有表现情感、达意状物、美妙动人、独立存在等特征,这是在摆脱“文以载道”观念之后,从审美文学观的角度对“文学之文”的正确认识,比仅仅从词句骈散的角度谈“美文”显得更为深入。美术文与应用文的分别,是五四以降人们关于文章的基本认识,应用文重在文章的实用功能,美术文重在抒写情感,给人以美感。

当时还有刘半农提出“文学的散文”的概念刘半农:《我之文学改良观》,《新青年》1917年第3卷第3号。,但是他所谓的“散文”是相对于“韵文”而言,举小说为散文之例,显然还不是文学体裁的概念。胡适、傅斯年提出“白话散文”的概念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4号;傅斯年:《怎样做白话文?白话散文的凭借》,《新潮》1919年第1卷第2期。,但中心在“白话”,而不在散文,更不是文学性的散文。如胡适《禅宗的白话散文》一文谈的是唐宋禅宗的语录。直到周作人提出“美文”、王统照提出“纯散文”时,作为一种文学体裁的“文学散文”概念才正式明确起来,标志着现代散文理论的自觉。周作人1921年在《美文》中说:

外国文学里有一种所谓论文,其中大约可以分作两类。一批评的,是学术性的;二记述的,是艺术性的,又称作美文。这里面又可以分出叙事与抒情,但也很多两者夹杂的。……(美文)实在是诗与散文中间的桥。中国古文里的序、记与说等,也可以说是美文的一类。但在现代的国语文学里,还不曾见有这类文章,治新文学的人为什么不去试试呢?我以为文章的外形与内容,的确有点关系。有许多思想,既不能作为小说,又不适于做诗,便可以用论文式去表他。他的条件,同一切文学作品一样,只是真实简明便好。我们可以看了外国的模范做去,但是须用自己的文句与思想,不可去模仿他们。……我希望大家卷土重来,给新文学开辟出一块新的土地来,岂不好么?周作人(子严):《美文》,《晨报副刊》1921年6月8日。

周作人所说批评的和记述的两类,就是西方散文里学理文(treatise)和小品文(familiaressay),他称后者为美文。周作人是从文体角度界定“美文”的,许多思想,既不能作为小说,又不适于做诗,便用美文来表现。显然美文与小说、诗歌在文体上是截然分开的。美文又可大致分为叙事与抒情两类,基本要求是真实简明。周作人不仅从西方文学传统里寻绎“美文”的源头,而且把中国古文里序、记、说之类视为“美文”。序、记、说之类的古文在当时一般认为是实用文,而非美文,但是周作人根据叙事抒情真实简明等内在属性认定其为美文,从内涵和外延上确立了“美文”的中国传统。他还鼓励治新文学的人用国语去创造现代的美文,向外国学习,但不可模仿他们,而是用自己的文句与思想,给新文学开辟出一块新的土地。周作人的这篇文章奠定了现代散文理论的基础,对此后文学散文的发展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周作人是现代著名的散文作家,他的散文像一杯龙井茶,平和冲淡,包含着深刻的意味。“这种平淡自然的文体,曾为我国散文界开辟了一条‘美文’的道路,也是散文向‘艳美’方面发展的先锋。”画梦:《现代我国散文之路》,《两仪》1944年第4卷第1—2期。

王统照先后发表了《纯散文》和《散文的分类》王统照:《纯散文》,《晨报副刊·文学旬刊》1923年6月21日;《散文的分类》,《晨报副刊·文学旬刊》1924年2月21日、3月1日。,在周作人《美文》的基础上又有所发展。纯散文(pure prose),“没有诗歌那样的神趣,没有短篇小说那样的风格与事实,又缺少戏剧的结构”,纯散文是与诗歌、小说、戏剧并列的一种文学体裁,而不是与韵文相对、宽泛得无所不包。王统照称赞西洋散文,“其写景写事实,以及语句的构造,布局的清显,使人阅读之自生美感”,这也就是纯散文的内在审美要求。最后,他说:“我相信将来的文章,无论其为何种,总不免带有点文学的成分在内,这不但使人易于阅读;而且还可增加其说理写事的能力,所以我们对于纯散文的研究,及改进的方法,希望有人出面提倡!”王统照在《散文的分类》中借用美国文论家韩德(T.W.Hunt)《文学概论》的观念将纯散文分为历史类、描写的、演说的、教训的、时代的五类,并以“文学性”为核心论述各体散文的特征,如论历史散文说:“自来好的历史家都是将各方面集合来的资料再运用自己的眼光、艺术,将它们作成有系统、有见解的文章。最主要的,加上的文学性(literary qualities)是统一、连续、单纯、优美、外形的技艺,清显而准确,唯其能如此,则中心的事实既然可在著作家的逻辑的次第中现出——在有艺术的体裁中决定,——又可进到精细描摹的勇力的过程,既不曾失却真实,又能引起人感兴的趣味,这方是历史散文家的手腕。”论描写的散文说:“从风景与视力之中绘画事实加以理想化。”新文学的进步以纯散文为最晚。王统照不仅在理论上提出纯散文,而且亲身实践,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创作出《北国之春》《片云集》《青纱帐》等六部散文集,从早期对爱与美的理想追求,到后来反映苦难的现实生活,是时代的印记,而自始至终贯穿着强烈的抒情性,实践了他的纯散文理论主张。

美文在新文学里取得成功,首先应归功于周作人、俞平伯、徐志摩等人的小品文创作实践。胡适曾说过:“散文方面最可注意的发展,乃是周作人等提倡的‘小品散文’。……这一类作品的成功,就可彻底打破那‘美文不能用白话’的迷信了。”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新民国书局1929年版,第108页。周作人等创作小品文,除了受到国外散文的影响外,主要是在现代“个人主义”精神的召唤下对明清时期小品文传统的激活。晚明时期吴越地区就兴起一种抒写性灵,以自赏适,机趣隽永,笔墨灵妙的小品文,影响甚巨。至清代康熙年间,方苞等崇尚雅洁,批评吴越间遗老尤放恣,就是针对这种小品文而发的。到了民国时期,桐城派的义法论被消解,文学尊重个性,注重抒情,崇尚自由,因此这种小品文又获得了现代生命力,重新活跃起来。五四新文学家自觉地接续晚明的性灵文学传统,表现在散文上,就是把现代小品文与晚明公安派联系起来。周作人把新文学的源头追溯到晚明公安派,在《杂拌儿序》里就说现代散文“与明代的新文学家的意思相差不远”。沈启无编选《近代散文钞》,选录的就是晚明公安、竟陵派的小品文。林语堂说,公安竟陵派的文章,“已抓住近代文的命脉,足以启近代文的源流,而称为近代散文的正宗。沈君以是书名为《近代散文钞》,确系高见。”林语堂:《论文》,《大荒集》,生活书店1934年版。

小品文对应的英语词汇是“Familiar Essay”,胡梦华将之译为“絮语散文”,絮语散文与当时普遍流行的论说文不同,它“不是长篇阔论的逻辑的或理性的文章,乃如家常絮语,用清逸冷隽的笔法所写出来的零碎感想文章”胡梦华:《絮语散文》,《小说月报》1926年第17卷第3号。。小品文是王纲解纽时代的产物,是个性摆脱束缚之后的自由活泼。小品文没有“文以载道”的严重的道德负担,完全是出于个性真情,是性灵的挥洒;小品文摆脱了义法的束缚,也放弃了雅洁的审美规范,闲情逸致,家长里短,不忌琐细,任笔所至,自由随意。小品文最核心的精神是作者的个性情怀。五四是重新发现人的时代,个人情怀、个性精神得到肯定和尊重,这为小品文这种最适宜袒露人性的文体提供了兴旺繁盛的土壤。小品文之祖法国作家蒙田说:“我所描写的,就是我自己。”揭示了小品文的真谛。对中国现代文学产生深远影响的日本文学理论家厨川白村说:“在Essay,比什么都紧要的要件,就是作者将自己的个人底人格底色采,浓厚地表现出来。……其兴味全在于人格的调子(personalnote)。”厨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京报副刊》1925年第61期。正是国外的这种“自我表现”理论和传统的性灵论的相互碰撞,交汇在五四尊重人格和个性的文化土壤上,才培育出小品文这枝花朵。五四学人抛弃了“文以载道”之后,多青睐这种真诚表现自我、无拘无束的小品文。如提倡“人的文学”的周作人,就是著名的小品文作家,张扬“言志的散文”,黜斥“载道的散文”。胡梦华《絮语散文》说,这种散文近年出现的原因是“近世自我(egotism)的解放和扩大”。絮语散文是一种不同凡响的美的文学,是散文中的散文。仔细读了一篇絮语散文,“我们可以洞见作者是怎样一个人:他的人格的动静描画在这里面,他的人格的声音歌奏在这里面,他的人格的色彩渲染在里面,并且还是深刻的描画着,锐利的歌奏着,浓厚的渲染着”。也就是说,在小品文里可以真正达到人与文为一的“完”的境界。郁达夫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说:“五四运动的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个人’的发见。……现代的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个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现的个性,比从前的任何散文都来得强。”现代散文,带有自叙传的色彩,是作者个性的表现,从情感内容到风格笔调都是个性化的。林语堂称小品文笔调为“个人笔调”,如良朋话旧,私房娓语,笔墨轻松,真情自然流露,是笔调上的一种解放。林语堂说:“此种小品文,可以说理,可以抒情,可以描绘人物,可以评论时事,凡方寸中一种心境,一点佳意,一股牢骚,一把幽情,皆可听其由笔端流露出来,是之谓现代散文之技巧。”林语堂:《论小品文笔调》,《人间世》1934年第6期。

“小品文同定期出版物几乎可说是相依为命的。”梁遇春:《小品文选序》,《小品文选》,北新书局1930年版。林语堂于20世纪30年代先后创办了《论语》《人间世》《宇宙风》等杂志,提倡小品文,鼓舞创作,培养新人,有力地推动了现代小品文的兴盛,乃至于1934年被称为“小品年”。林语堂是与周作人齐名的小品文作家,他早年的《剪拂集》(北新书局1928年),被郁达夫赞誉为“真诚勇猛,书生本色”。他办《论语》杂志撰写小品文,本意是要“寄沉痛于幽闲”,但是在看不到希望之后,只剩下了幽默。面对日益深重的民族危机和社会矛盾,林语堂以旁观者的冷静超远,提倡雅趣小品和幽默文学,采取“消极的反抗,一意的孤行”。这种闲适超然的态度还被不少人引为同调,除了周作人与林语堂气味相投外,傅东华说:“除开审美批评的标准而外,别的一切批评的标准和方法都不能适用于小品文,也除开唯美的内容而外,别的无论什么性质的内容都不适宜于小品文。”傅东华:《为小品文祝福》,《小品文和漫画》,生活书店1935年版。

显然这种闲适唯美的态度与时代氛围是不协调的,只是有闲阶级文人的消极逃避,因此遭到了鲁迅和茅盾等“左翼”文学理论家的批评。鲁迅是文艺界的战士,一直以尖锐的笔锋在反抗压迫、剥露虚伪,揭示社会的问题和人性的善恶,自然不能容忍那些无关痛痒的幽默。因此,他在《论语一年》里表达了对林语堂幽默小品的鄙夷:“老实说罢,他所提倡的东西,我是常常反对的。……能希望那些炸弹满空、河水漫野之处的人们来说‘幽默’么?”鲁迅:《论语一年》,《论语》1933年第25期。鲁迅警示说,小品文与旧文章相合,成为小摆设,供雅人的摩挲,成为麻醉性的作品,将与麻醉者和被麻醉者同归于尽,这是小品文的危机。“小品文的生存,也只仗着挣扎和战斗的”,“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它给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养,是劳作和战斗之前的准备”;绝不是可有可无的“小摆设”,更不是抚慰和麻痹。鲁迅:《小品文的危机》,《现代》1933年第3卷第6期。与鲁迅的直面抨击不同,茅盾从正面引导走入歧途的小品文。他说:“小品文本身是不应该反对的。我们以为应该提倡小品文,积极批评小品文,使得小品文发展到光明灿烂的大路。我们应该创造新的小品文,使得小品文摆脱名士气味,成为新时代的工具;我们应该把五四时代开始的‘随感录’‘杂感’一类的文章作为新小品文的基础,继续发展下去。”茅盾:《关于小品文》,《文学》1934年第3卷第1号。茅盾指出小品文应该成为“新时代的工具”,积极表现社会生活;应该沿着五四时期随感录、杂感之类社会文化评论的方向继续发展。鲁迅和茅盾的文章,标识着现代小品文向杂文的转向,或者说战斗的、讽刺的杂文与悠闲的、陶情适性的小品文的分化。

杂文一词,古已有之,刘勰《文心雕龙》文体论就列《杂文》专篇,后世杂文写作不绝如线,至近代,随着报刊的发行而出现了一些时评、随感之类的文章。鲁迅杂文是现代杂文的最高典范,他生前就出版了16部杂文集。鲁迅早年多称这类文章为短评、杂感,甚至不认为这是创作。1933年后,鲁迅抨击林语堂等的幽默雅趣小品,特别强调小品文的讽刺性、战斗性,可能是为了区别于当时的小品文,他转而多用“杂文”一词指称自己的短评、杂感类文章,并在理论上加以倡导,“乐观于杂文的开展,日见其斑斓”鲁迅:《徐懋庸作〈打杂集〉序》,《芒种》第6期,1935年5月5日。。在20世纪30年代杂文刚刚兴盛的时候,文坛上出现不少轻蔑杂文的声音,如林希隽就认为杂文是比小说戏曲低等的文学,作家不去写小说戏曲而来写作杂文,是投机取巧,舍本图末,贪求小成,杂文的大量出现,“非特丝毫无需要之处,反且是一种恶劣的倾向”林希隽:《杂文和杂文家》,《现代》1934年第5卷第5期。。与此类论调针锋相对,鲁迅从时代需要的角度论述杂文的意义:

现在是多么切迫的时候,作者的任务,是在对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给以反响或抗争,是感应的神经,是攻守的手足。潜心于他的鸿篇巨制,为未来的文化设想,固然是很好的,但为现在抗争,却也正是为现在和未来的战斗的作者,因为失掉了现在,也就没有了未来。(《且介亭杂文序言》)

如果把文学分为传世和觉世两种类型的话,那么鲁迅是视杂文为觉世文学的,他的杂文直面现实的黑暗与邪恶,像显微镜一样照见社会的病灶;甚至深刻地解剖自己,勇于自斗,表现出最清醒的现实主义。“讽刺的生命是真实”,鲁迅杂文的巨大力量,就是来自现实主义的写作精神。他说:“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由这文艺,更令中国人更深地陷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已经自己不觉得。世界日日改变,我们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的时候早到了;早就应该有一片崭新的文场,早就应该有几个凶猛的闯将!”鲁迅:《论睁了眼看》,《语丝》1925年第38期。文艺是社会的良心,艺术家是人类的先觉者。杂文作家应该担负起正视人生、揭示社会本相、抨击邪恶、伸张正义的责任。鲁迅以严肃的态度对待杂文,把杂文当作“释愤抒情”的严肃文学。“论时事不留面子,砭痼弊常取类型”二句(《伪自由书前记》),是他的自我概括,前一句谓其杂文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勇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后一句指杂文形象的典型性,类型即谓揭示社会痼弊具有标本性意义。鲁迅曾说:“我的杂文,所写的常是一鼻,一嘴,一毛,但合起来,已几乎是或一形象的全体。”(《准风月谈后记》)鲁迅的杂文,与他的小说一样,往往是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塑造出具有标本意义的典型形象。

鲁迅的大力提倡和成功实践,增强了杂文的社会意义,提升了杂文的文学品格。鲁迅曾说:“杂文这东西,我却恐怕要侵入高尚的文学楼台去的。”鲁迅:《徐懋庸作〈打杂集〉序》,《芒种》1935年第6期。可惜,1936年10月鲁迅逝世后,加之随后社会矛盾的变化,杂文的社会战斗性大为削弱。1939年中共上海地下党文委委员王任叔创办《鲁迅风》,继承鲁迅杂文的战斗风格,但维持不到一年就停刊了。后来也曾出现过重振杂文的呼声,虽然说并未产生出真正的“鲁迅风”,但是杂文写作并未完全停止,杂文的文体地位得到了确立。朱自清就说过:“杂文是小品文的转变,无论是讽刺是批评,总带有文艺性,应该算是散文的一种而放在文艺部门里。”朱自清:《关于散文写作》,《文艺知识连丛》1947年第1集第3期。不过,朱自清依然把杂文视为一种杂文学,用“写作”而不用“创作”来指称它,认为杂文是“表现和批评这时代”,杂文学的需要比纯文学似乎更大。朱自清:《青年与文学》,《文潮月刊》1948年第5卷第6期。

朱自清论散文:朱自清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成长起来的散文作家,一生不仅写作了大量的散文,而且对创作经验加以总结,对现代散文进行理论的探索。散文一词起初并非一个特定的范畴,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结体散文”的散文,有分布文辞即抒写的意思;也有人将“散文”与“对文”并称,散文即不对偶的词句。文体意义的散文,是相对韵文而言,指一切的非韵文,这还是广义的散文。朱自清在《关于散文写作》中辨析作为文体的散文的广狭意义后说:“最狭义的散文是文艺的一部分,跟诗歌、小说、戏剧、文学批评并立着。小品文和杂文似乎都该包括在这一意义的散文里。”这就明确地将散文纳入现代的文学系统。朱自清对于散文性质的认识有一个变化的过程,早期他受到新文化运动时代精神的影响,强调散文的抒情性。他《写作杂谈》认为:“散文虽然也叙事、写景、发议论,却以抒情为主。”他以《背影》为代表的散文以表现情感为主,带有浓厚的抒情性。这类散文因为以“我”的情感和生活为中心,题材多局限于身边琐事,难免格局狭小,因此20世纪30年代以后,朱自清主张拓展散文的题材,扩大表现生活面。在《什么是散文》里朱自清说,小品文兼包“身边琐事”或“家常体”等意味,所以有“小摆设”之目,“这种散文的趋向,据我看,一是幽默,一是游记、自传、读书记。若只走向幽默去,散文的路确乎更狭更小,未免单调;幸而有第二条路,就比只写身边琐事的时期已展开了一两步。大体上说,到底是前进的”。朱自清自觉地提倡并写作游记,以拓展散文的空间。在谈读舒新城《故乡》的感想《内地描写》一文中,朱自清说:“过去的散文大抵以写个人的好恶为主,而以都市或学校为背景;一般所谓‘身边琐事’的便是,老这样写下去,笔也许太腻,路也许太窄。”而“内地是真正的中国老牌”,生活在城市里的知识人只有深入内地,才能了解风俗民情,了解百姓生活,并加以表现。朱自清曾反复强调散文作家应扩大生命面,他自己也写作过《绥行纪略》《蒙自杂记》《重庆行记》等大量游记类散文,还写过《欧游杂记》《伦敦杂记》等域外游记,记述异域风光,远远超越“身边琐事”的狭小范围。这些游记以记述景物为主,极少说到自己的地方,避免“我”的出现,带有纪实性特征。至40年代在给冯雪峰《乡风与市风》撰写的评论文章《历史在战斗中》中,朱自清提倡“严肃的讨论到人生的种种相”的杂文,“时代的路向渐渐分明,集体的要求渐渐强大,现实的力量渐渐逼紧,于是杂文便成了春天第一只燕子”。朱自清逝世前写作的杂文如《论气节》《论吃饭》等都具有强烈的批评和斗争意义,在主题思想上达到新的高度。

朱自清写作散文重视观察和生活经验,他在《关于散文写作》中说:“学识固然不可少,经验似乎更重要。”《荷塘月色》中关于“月夜蝉声”的描写,当时曾受到质疑,但这是根据他的生活经验,并得到了生物学家的佐证。由此他感慨观察之难,观察对于写作的重要。只有在观察和想象的基础上才能产生意境,“意境似乎就是形象化,用具体的暗示抽象的”。他的《荷塘月色》《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都是具有诗的意境的美文名篇。散文的特点虽然说是相对比较自由和随便,但朱自清以严肃的态度写作散文,重视润饰字句,做到字斟句酌。他在《写作杂谈》中说:“控制文字是一种愉快,也是一种本领。”他的写作,不放松文字,注意到每一句话。在《欧游杂记序》中他举例说:“记述时可也费了一些心在文字上:觉得‘是’字句、‘有’字句、‘在’字句安排最难。显示景物间的关系,短不了这三样句法;可是老用这一套,谁耐烦!再说这三种句子都显示静态,也够沉闷的。于是想方法省略那三个讨厌的字,例如‘楼上正中一间大会议厅’,可以说‘楼上正中是——’,‘楼上有——’,‘——在楼的正中’,但我用第一句,盼望给读者整个的印象,或者说更具体的印象。”朱自清重视朗诵和默读,写过几篇相关的文章。作者写作过程中的朗诵和默读就是对语言进行潜心玩索的过程。朱自清散文的语言贴切传神,朴实清新,就是得益于这种锤炼语言的自觉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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