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赋成

诗的赋成

古人常说“赋诗一首”，那么什么是赋？又为什么称写诗是赋诗呢？按照朱熹的解释，赋是“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1]，“敷陈”类似我们现在所说的“铺陈”，是诗歌描写、记叙的基本手法。《诗经》里用铺陈的手法最多，根据谢榛的统计，《诗经》用“赋”720次，“兴”370次，“比”110次。[2]“赋”的手法，比“比”“兴”两种手法加起来还多一倍，足以说明“赋”是《诗经》时代结章的基本手法。我们可以通过赋法来观察诗歌的演进，不仅能够理出诗歌演进的一条基本线索，也有助于我们理解如何搭建诗歌的基本框架。

以赋结章

以赋结章，就是把赋法作为一种句法来使用。《文心雕龙·诠赋》言赋的特征：“写物图貌，蔚似雕画。”虽然刘勰说的是辞赋之“赋”，却不妨将其视为赋法的基本特征：用铺陈的手法描绘事物的图貌，仿佛画画一样逼真。

首先，赋法善于铺陈过程。如《诗经·邶风·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姝”是“美好”的意思，美丽的女子与男子相约在城门角。“爱而不见”，男子去了，女子却没出现，藏了起来逗他，女子的调皮就显示出来了。男子“搔首踟蹰”，就在那儿徘徊，男子的质朴也显示出来了。文学刻画人物形象，常在不经意处落笔，在细微处见精神，一个“不见”，一个“踟躇”，便是传神之笔。由于女子是“爱而不见”，是有意逗自己的心上人，看看他的反应。然后，女子出现了，送给男子一个定情物：彤管。有人说彤管是一种乐器，也有人说是一种野草。总之，这个定情物很有光泽，非常漂亮。最关键的是“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男子爱屋及乌。诗作开始，写两个人相见，最后是男子回来，他把整个事件铺陈出来，表面上是在叙事，实际上是在抒情。

中国诗歌跟西方诗歌不一样的是：西方的长篇叙事诗要把故事说得非常清楚，如《荷马史诗》、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都有故事情节在里面。中国诗歌是把生活中的一些细节表现出来，采用“跳跃”的手法来叙事，点到即止。《静女》开篇先说“静女其姝”，既是客观判断，也是男子的心声。然后说“俟我于城隅”，她在那个地方等我呢。两句话形成跳跃关系，第一句想到女子的容貌，第二句跳跃到女子的行动。接着，“爱而不见”，这个女子约会却故意藏起来不见，有了波折，又跳跃了一层。“搔首踟蹰”又是写男子的窘境。像是镜头切换一样，步步跳跃，以之推动了故事的发展。

从《狡童》《溱洧》《鸡鸣》《氓》这些篇章来看，也都有跳跃式的结构。当一个点、一个点连成线以后，我们就能看出诗篇的叙事线索。像《静女》里的“静女其姝”，“姝”是静态美；“静女其娈”的“娈”，是说女子笑容满面地出现了，是动态美。“贻我彤管”四个字，就把约会过程说完了，中间却没有写他们说话。他们肯定有交谈，但诗作把说话的情节完全省去，只描写了动作。开头是心理描写，中间是动作描绘，最后又是心理描写，很符合恋爱中人的情感体验，无论说什么、做什么，留下的只是一句话：我知道他（她）对我好。

中国诗歌叙述男女恋爱，常用铺陈，是在一个故事流程中，铺陈情感的变动。有时为了让这种铺陈维持下去，或者看起来更自然，不妨借用一个叙事结构，让虚设的人物来拼接铺陈。

宋玉《登徒子好色赋》的描写便是如此，登徒子找楚王告状，说宋玉这个人特别好色，然后宋玉就说：“曾经有一个楚国最美丽的女子站在我面前，对我表示爱意，我都没有答应。登徒子这个人家里有一个媳妇，长得奇丑，但他每天还是跟妻子恩恩爱爱，生了五个孩子，你想，到底谁好色？”在这里，“赋”便是用铺陈的手法来讲故事。蔡邕《静情赋》、曹植《洛神赋》、陶渊明《闲情赋》也是如此，写自己遇见一个美丽女子，或者是女神，或者是如女神一样的女子，与自己情愫暗通，但自己最后却把持住了，或是毅然离去，或是惆怅分开，叙述就到此结束了。

其次，是用赋法铺陈场景，就是把一个场面用不同的手法描写出来。典型的是《诗经·周南·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采采芣苢”有两种解释，一种解释说“采采”是开得很茂盛的意思；还有一种解释说“采采”是动词，采集的意思。“芣苢”是车前草，是一种野生植物，可以作为野菜充饥，也可以捣碎入药。“薄”“言”是两个语气词。全诗描写的就是一群妇女在乡野里采摘车前草的过程，用的完全是铺陈手法。这是首民歌，铺陈得比较简单。

《诗经》里还有一篇《周颂·载芟》，铺陈得繁复一些：

载芟载柞，其耕泽泽。千耦其耘，徂隰徂畛。

侯主侯伯，侯亚侯旅，侯彊侯以。

有嗿其馌，思媚其妇，有依其士。

有略其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

驿驿其达，有厌其杰。厌厌其苗，绵绵其麃。

载获济济，有实其积，万亿及秭。

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

有飶其香，邦家之光。有椒其馨，胡考之宁。

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振古如兹。

“载芟”是春天籍田之礼，也就是天子要召集大臣一起去耕地，以显示重农。《载芟》先写开垦土地，然后列举都是谁来一起耕地，接着写禾苗生长、田间管理，最后写收获、祭祀。初言垦，继言人，言种，言苗，言收，赋法贯穿始终。

这种赋法有时类似于排比，如《诗经·小雅·北山》：

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

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或棲迟偃仰，或王事鞅掌。

或湛乐饮酒，或惨惨畏咎。或出入风议，或靡事不为。

铺陈官员的情态：有的在干，有的在看；有的累死，有的闲死。这十二句铺陈了十二类人，每两类人形成一个对比。

屈原的《招魂》，更是铺陈结章的名篇。一般认为，《招魂》是屈原招楚怀王的魂魄，其中铺陈了天地四方的景物，最后铺陈楚国之美，以求魂魄归来：

天地四方，多贼奸些。像设君室，静闲安些。

高堂邃宇，槛层轩些。层台累榭，临高山些。

网户朱缀，刻方连些。冬有穾厦，夏室寒些。

描写殿堂高耸，屋宇深邃，栏杆围绕着层层高轩，重重叠叠的楼台水榭，对应着巍峨的群山。殿堂的门上还雕刻着精美的网格花纹。冬天有深屋保暖，夏天有殿室生寒，最后，还言辞优美地描写了居所的精 致：

川谷径复，流潺湲些。光风转蕙，氾崇兰些。

经堂入奥，朱尘筵些。砥室翠翘，挂曲琼些。

翡翠珠被，烂齐光些。蒻阿拂壁，罗帱张些。

纂组绮缟，结琦璜些。

这里的山川溪谷曲折萦回，水声潺湲。微风吹拂着蕙草，幽兰散发着花香。经过厅堂进入内室，可看到红色的承尘，铺地的竹席，还有光滑的石板墙上装饰着的翠羽。这些都采用了铺陈手法，不厌其烦地进行描述。

而《荀子·赋篇》里的五篇赋，《礼》《智》《云》《蚕》《箴》，都是谜语。荀子先不提是什么东西，只是翻来覆去地描述，直到最后才点出来。到了西汉，枚乘的《柳赋》、路乔如的《鹤赋》、公孙诡的《文鹿赋》、邹阳的《酒赋》等，也都是用铺陈手法成篇。

赋法结章是赋法成熟的标志。《文心雕龙·诠赋》：

至于草区禽族，庶品杂类，则触兴致情，因变取会，拟诸形容，则言务纤密；象其物宜，则理贵侧附，斯又小制之区畛，奇巧之机要也。

从《关雎》开始，是一句一句的铺陈；到《静女》中，是一点一点的铺陈；再到《芣苢》《载芟》的以赋结章，赋的使用广度不断增加，最终形成了通篇用赋法来写的诗作。到了西汉，汉赋发展成了散体大赋。最典型的是枚乘的《七发》，把七件事情连起来写。用铺陈的手法描写，文章写得越来越长，如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班固的《两都赋》、张衡的《二京赋》、傅毅的《舞赋》等，都是极尽铺陈夸张之能事，有的甚至把一个过程铺陈了数千字。

物极必反，铺陈状物的功能很强大，但铺陈技法采用的是罗列，有时不可避免地给人啰唆的感觉，还有堆砌的嫌疑。到了东汉，为了便于阅读、便于抒情，作者有意识地把传统赋法里不重要的东西去除，再抓住主要特征来着笔，便形成了抒情小赋，读起来文采清丽，情致悠长，避免了大赋显摆才学式的炫耀、为铺陈而铺陈的啰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