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9月19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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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典诗歌的艺术鉴赏

附二:中国古典诗歌的艺术鉴赏一一切文学艺术都是诉诸感性的,它们总是借助具体的形象,通过艺术的感染力量和美感作用影响读者。离开形象就没有文艺;离开对于形象的感受,也就没有文艺的鉴赏。文学本身的特性要求,文艺鉴赏必须从作品的形象出发,以形象给人的感受以依据。这是鉴赏活动的一条基本规律。...

附二:中国古典诗歌的艺术鉴赏

一切文学艺术都是诉诸感性的,它们总是借助具体的形象,通过艺术的感染力量和美感作用影响读者。离开形象就没有文艺;离开对于形象的感受,也就没有文艺的鉴赏。文学本身的特性要求,文艺鉴赏必须从作品的形象出发,以形象给人的感受以依据。这是鉴赏活动的一条基本规律。

中国古代有些诗歌评论,是重视形象与感受的。它们不仅为诗歌创作总结了可贵的艺术经验,也对诗歌鉴赏的规律作了有益的探索。譬如严羽的“别材”“别趣”说,尊重诗歌本身的特点,尊重形象思维的规律,接触到诗歌创作和诗歌鉴赏的一些核心问题,就颇有可取之处。但是也有一些诗歌评论,完全不顾诗歌的特点,脱离作品的艺术形象和形象给人的感受,根本违背了文艺批评和文艺鉴赏的规律。下边我就举出两种有代表性的评论方法,并加以简单的剖析。

附会政治,是古代正统的解释诗歌的方法。这种方法就是从原则、概念出发,比附历史,牵合政治,千方百计地到诗中寻找寄托、象征或影射。用这种方法读诗,无不是廋辞隐语,微言大义;可以任意穿凿附会、深文周纳。汉儒对《诗经》的解说,便是运用这种方法的代表。他们片面地认为,《诗经》是为圣道王功而作的,夸大了“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作用。他们戴着这副有色眼镜看《诗经》,其中许多作品都被曲解了,就连一些民间的情歌也成了政治教化的宣传品。例如,《关雎》明明是一首情歌,他们却硬要说成是政治诗。申培《鲁诗故》说:“后夫人鸡鸣佩玉去君所。周康后不然,诗人叹而伤之。”认为这首诗是讽刺康后的。后苍《齐诗传》说:“康王晏起,毕公喟然深思古道,感彼关雎德不双侣,愿得周公妃以窈窕。”薛汉《韩诗章句》说:“诗人言关雎贞洁慎匹,以声相求,必于河之洲,隐蔽于无人之处。……今时大人内倾于色,贤人见其萌,故咏关雎、说淑女、正容仪,以刺时也。”则又认为是讽刺康王的。《毛诗序》曰:“后妃之德也。”则说是赞美后妃的。解释虽不相同,其牵强附会却是完全一样的。随着经学地位的提高,汉儒的诗论也取得了正统诗学的地位,对后世影响很大。清人陈沆的《诗比兴笺》,就是用汉儒解释《诗经》的方法,来笺释两汉至唐代诗歌的。陈沆讲诗注意联系写作背景和诗人的生平思想,有一些独到的见解。但是由于他先抱定了“比兴寄托”的观念,常常离开诗歌形象给人的感受,主观地猜测诗中的寓意,所以也有不少穿凿附会、迂腐可笑的地方。汉乐府铙歌十八曲中的《上邪》和《有所思》本是两首著名的情歌,他却硬要拉扯到政治上去。关于《上邪》,他说:“此忠臣被谗自誓之词欤!”关于《有所思》,他说:“此疑藩国之臣,不遇而去,自抒忧愤之词也。隐语假托,有难言之隐焉。”这两首诗显然都被他曲解了。清朝常州词派的张惠言,以比兴寄托论词,重视作品的现实意义,对词的发展产生过积极影响。但是他编的《词选》以汉儒说诗的方法说词,有些评语不免牵强附会、窒碍难通。如欧阳修的《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显然是写一个深居简出的孤独少妇的迟暮之感,张惠言评曰:“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寤也……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琦)、范(仲俺)作乎?”不顾全诗的艺术构思,把诗的意思一句句割裂开来,比附《离骚》,牵合韩、范,不能自圆其说。

中国古典诗歌确实有寄托象征的传统,美人香草、春兰秋菊各有习惯的寓意。诗人有时不敢或不愿把自己的政治见解明白说出,就用隐晦曲折的手法透露给读者。有时为了使诗歌显得含蓄蕴藉,也故意隐去真意,用其他事物来比兴。那些题为咏怀、咏史、感遇、感怀的作品,尤其多用这种手法。对这类作品的鉴赏,当然应该透过表面的词句揭示其中的深意。但是也必须从诗歌的形象出发,以形象给人的感受为依据。如果离开形象和感受,任意往政治教化的大题目上拉扯,不可能讲出其中的真意,更谈不到艺术的鉴赏。黄庭坚说得好:

子美诗妙处乃在无意于文。……彼喜穿凿者,弃其大旨,取其发兴,于所遇林泉人物、草木虫鱼,以为物物皆有所托,如世间商度隐语者,则子美之诗委地矣。

不管诗歌特殊的艺术表现方法,拘泥于生活的细节真实,对诗歌进行纯逻辑的分析,是另一种有代表性的评论诗歌的方法。以这种方法论诗的人,总是拿生活的细节去衡量作品,要求处处落实。一些很有情趣的诗,往往就这样被糟蹋了。譬如杜牧的《江南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是一首富于艺术想象的好诗。杨慎《升庵诗话》却说:“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千里绿映红,谁人见得?若作十里,则莺啼绿红之景,村郭、楼台、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我看任何一个有鉴赏力的读者都不会同意杨慎这段话的。“千里”本是想象夸张之词,极言千里江南,到处是大好的春色。题目叫“江南春”,正是着眼于整个江南。若改为“十里莺啼绿映红”,既不切诗题,也失去了诗意。宋蔡絛《西清诗话》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王安石写了一首《残菊诗》,诗曰:“黄昏风雨打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折得一枝还好在,可怜公子惜花心。”欧阳修读后笑道:“百花尽落,独菊枝上枯耳。”于是写了两句诗嘲笑他:“秋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子细吟。”王安石闻之曰:“是岂不知《楚辞》:‘夕餐秋菊之落英’?欧九不学之过也。”欧阳修当然不会没有读过《楚辞》,他的文学鉴赏力也一定是很高的。但是他对这首诗的评论,恐怕是犯了拘泥执着的毛病。菊花究竟落不落呢?史正志《菊谱后序》说:“菊花有落者,有不落者。花瓣结密者不落……花瓣扶疏者多落。”由此看来,王安石也许并没有错。退一步说,即使菊花完全不落,写诗也不妨写落英,兴之所至不一定要找出植物学的根据;读者吟咏欣赏之际也不必以科学的眼光在细节上苛求于他。古代的诗人中,写落英的何止一人?屈原、左思、苏轼、陆游,都有诗在。如果用科学的眼光一一落实,还有什么诗歌鉴赏可言呢?又如张继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欧阳修《六一诗话》说,此诗虽佳而“理有不通”,“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此后,王直方《诗话》、叶梦得《石林诗话》、范温《诗眼》都引了别人的诗句,证明唐代确有半夜打钟之事。《诗眼》还引《南史·文学传》,齐武帝景阳楼有三更钟、五更钟,丘仲孚读书以中宵钟鸣为限,以证明张继的诗无可指摘。明胡震亨《唐音癸籖》认为胡应麟(元端)最得解:

诗流借景立言,惟在声律之调,兴象之合,区区事实,彼岂暇计?无论夜半是非,即钟声闻否,未可知也。(亦见《诗薮》外编卷四)

胡应麟的话不免有点过分,其道理却是可取的。诗歌创作固然要符合生活的真实,但不应对生活作机械的模仿。诗人可以对生活本来的形式加以改变,以求反映生活的本质。对于抒情诗,尤其不能以细节的真实来要求它。齐白石说:“作画恰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这话揭示了艺术创作的一条重要规律,也适用于诗歌创作。一般地说,诗当然不可碍于事理,有时却又允许不合事理。“白发三千丈”,合理吗?但表现诗人乍对明镜看到白发时的惊讶之情,是再传神不过的。“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村”,合理吗?但表现对远方朋友的思念,是再真切不过的。“思牵今夜肠应直”,合理吗?但表现那种迷离恍惚的幽思,是再恰切不过的。“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也不合理,但是合情,真实地表现了木兰准备出征时那种忙忙碌碌的气氛和焦急的心情。以上这些诗,如果仅仅用生活的细节去衡量,用逻辑的方法去推断,而不顾诗歌形象给人的艺术感受,还谈得上诗歌鉴赏吗?

从形象出发,鉴赏中国古典诗歌,还应该充分考虑它们创造形象的特点。中国古典诗歌主要是短小的抒情诗,并没有塑造什么典型人物。因此,我们不能用分析戏剧、小说的方法,从诗里寻找典型人物形象。中国古典诗歌的形象,是借助客观物象(如山川草木等等)表现出来的带有浓厚主观感情色彩的形象,我姑且称为“意象”。鉴赏这类作品,不仅要着眼于它们所描写的客观物象,还应透过它们的外表,看到其中注入的意念和感情;注意主客观两个方面融合的程度。只有抓住诗歌的意象,以及意象所包涵的旨趣,意象所体现的情调,意象的感染作用,才能真正地鉴赏中国古典诗歌。

文艺鉴赏既然是从形象的感受开始的,那么形象的感受是一种什么心理活动呢?不要认为,感受仅仅是一种直觉。所谓直觉是对个别事物的全神贯注的知觉活动,不产生任何联想和推理。譬如对玫瑰的直觉,就是只看到它的形状、色彩,嗅到它的芳香。如果回忆起在这株花下自己与人会晤的情景,就产生了联想,已不再是直觉了。如果想到玫瑰是花的一种,就有了推理,也不再是直觉了。而离开直觉,也就离开了纯粹的感受,不能算是审美活动了。他们认为,联想妨碍审美和鉴赏,因为它使注意力涣散不能集中于欣赏对象本身,所以联想力量丰富的人鉴赏力最低下。他们排斥联想,是要使鉴赏活动局限于艺术形式上。听音乐,就欣赏声音的和谐;看图画,就欣赏色彩与线条;读诗歌,就欣赏韵律和节奏。这是艺术鉴赏中的形式主义态度。

联想会不会使注意力涣散,从而妨碍了艺术鉴赏呢?如果联想离开了作品的内容和情绪,任其漫无边际地发展,那当然不成其为艺术的鉴赏了。但是受了作品的启示,随着作品的内容和情绪而产生的联想,以及在感受的基础上产生的理解,无疑能够帮助鉴赏活动的进行。鉴赏不是被动地接受,而是一种富于创造性的艺术活动。如果说艺术创作是将自己的生活体验借着语言、声音、色彩、线条等等表现出来,那么艺术鉴赏就是运用联想将语言、声音、色彩、线条等等还原为自己曾经有过的类似的生活体验。正是在同艺术家的相互交流中,在对生活的重新体味中,得到艺术的享受。白居易《琵琶行》写他欣赏音乐时的心理活动,完全是联想在起作用: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随着音乐旋律和节奏的变化,白居易一会儿联想到急雨,一会儿联想到私语,一会儿联想到莺语,一会儿联想到泉声。即使在音乐暂时休止的时候,也没有停止他的联想,他觉得另有一种幽愁暗恨,胜过有声之时。正是在联想中,在对急雨、莺语等生活场景的重新体味中,白居易写出了这首绝妙好诗。

白居易写的是创作过程中的联想,在诗歌欣赏中联想同样很重要。诗歌表现思想感情的媒介是语言,语言不过是一群声音符号的组合。这些声音符号本身并没有形象,但诗的语言却能在读者的头脑里构成栩栩如生的形象。这靠的是什么?就是读者的联想。所以,好诗一定能够唤起读者的联想;善于鉴赏的读者也一定富于联想力。无论诗歌创作或诗歌鉴赏,离开联想都是不可 能的。

中国古典诗歌中的联想十分丰富,有些诗歌的构思完全建立在一片联想之上。阅读这些诗,应驰骋自己的联想,由此及彼,由表及里,才能真正欣赏它的意趣。如辛弃疾的《菩萨蛮·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

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烟雨却低回,望来终不来。  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

诗人看见山势驰骋,便联想起万马联翩,以为青山要来和自己倾谈。忽然瞥见白鸥,又联想起白居易的《白鹭诗》:“人生四十未全衰,我为愁多白发垂。何故水边双白鹭,无愁头上也垂丝。”辛弃疾心想:原来沙鸥也和我一样的忧愁啊!要不然为什么它全身都白了呢?这首词构思之巧妙、联想之新颖,令人赞叹不已。又如,陈陶的《陇西行》: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从无定河边的枯骨,联想到深闺梦中之人,把两个截然相反的形象联系在一起,构成鲜明强烈的对比,取得很好的艺术效果。杜牧的《过华清宫》:“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把“妃子笑”和“一骑红尘”这两个镜头衔接起来,很能发人深思。此外,如贾岛诗:“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李商隐诗:“相如未是真消渴,犹放沱江过锦城。”牛希济词:“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都是由一点相似,触类旁通,引起巧妙的联想。李贺的《马诗》:“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从马骨形状的瘦,联想到声音的脆。《金铜仙人辞汉歌》:“东关酸风射眸子”,由眼酸联想到风酸。《天上谣》:“天河夜转飘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由云的流动联想到云流动时的声音。诸如此类,都是靠着艺术的联想构思而成的。

何景明说:“诗文有不可易之法者,辞断而意属,联类而比物也。”辞断意属,跳跃性强,留下的空白大,供读者联想、补充,进行再创造的馀地也就比较大。这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一个重要的艺术特点。譬如,汉乐府 《江南》: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诗的内容很简单,但意味很隽永。作者简直是以儿童的天真在观察自然,“鱼戏”四句,好像一个孩子伸着小手在指东道西一样。他只告诉你鱼儿忽东、忽西、忽南、忽北,镜头是跳跃的,其中的细节全靠读者去联想补充。正是这些跳跃的片段,这种天真的口吻,显出一股活泼泼的劲儿,你读着它仿佛自己也回到了儿童时代。又如李白的《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感情的跳跃似乎难以把握,许多中间环节都略去了。但读者仍然可以借助自己的联想,把诗人含蓄内在的情思体会出来。这首诗是写自己怀才不遇的忧愁。昨日既不可留,今日又无可为,面对长风秋雁只能借酒消愁。楼名谢朓,自己的诗兴也如同谢朓一样壮,但空有揽月的逸兴而不能高飞。这忧愁就像不尽的流水,是无法斩断的,只好“散发弄扁舟”,离开那污浊的人世了!王琦评李白的《独漉篇》说:“峰断云连,似离似合。”这首诗也是如此。峰断云连,辞断意属,那含蓄不尽的意味,是很能启发读者联想的。

总之,艺术鉴赏不能离开联想。中国古典诗歌的鉴赏,由于它自身的某些特点,尤其要借助联想的作用。这是必须加以强调的。

艺术鉴赏,是一种审美能力的表现。马克思说:“对于非音乐的耳朵,最美的音乐也没有意义,对于它,音乐并不是一个对象,因为我的对象只能是我的某一种本质力量的肯定。”所谓“某一种本质力量”,就是指人的某一方面的审美能力。马克思的意思是说,一个人有了音乐的审美能力,音乐对他才有意义。马克思接着举珠宝商为例说:“珠宝商人所看到的只是商业的价值,而不是珠宝的美和特性;他没有珠宝的感觉。”珠宝商只有商业的价值观念,而没有艺术的审美能力,所以璀璨的珠宝并不能给他以艺术的享受。

审美能力是从长期实践中培养起来的。狄德罗说:艺术鉴赏力是“由于反复的经验而获得的敏捷性”。所谓“经验”,不仅指艺术鉴赏的经验,还应当包括生活阅历和知识水平。这三方面合在一起,就构成艺术修养。艺术鉴赏力的高低,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艺术修养的 水平。

创作必须有生活,鉴赏也要有生活。一首诗年轻时读来平淡无奇,等年事稍长重新读它的时候,便可能觉得大有深意。因为阅历丰富了,诗的内容也就能够体会得更深了。黄山谷跋陶渊明诗卷曰:“血气方刚时,读此诗如嚼枯木。及绵历世事,知决定无所用智。”其实不止陶诗,一切优秀诗歌的鉴赏,都离不开读者本人的生活经验。周紫芝《竹坡诗话》说:

余顷年游蒋山,夜上宝公塔,时天已昏黑而月犹未出。前临大江,下视佛屋峥嵘,时闻风铃铿然有声。忽记杜少陵诗:“夜深殿突兀,风动金锒铛”,恍然如己语也。又尝独行山谷间,古木夹道交阴,惟闻子规相应木间,乃知“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之为佳句也。又暑中濒溪与客纳凉,时夕阳在山,蝉声满树,观二人洗马于溪中,曰,此少陵所谓“晚凉看洗马,森木乱鸣蝉”者也。此诗平日诵之,不见其工,惟当所见处,乃始知其妙。

《苕溪渔隐丛话》前集载:

羊士谔《寻山家诗》云:“主人闻语未开门,绕篱野菜飞黄蝶。”余尝居村落间,食饱,榰筇纵步,款邻家之扉,小立待之,眼前景物,悉如诗中之语,然而知其工也。

这些例子都说明了读者的生活经验与诗歌鉴赏的关系。特别是那些对生活作了高度概括的诗歌,读者必须具有较丰富的生活体验才能透彻地理解它和真正地欣赏它。如杜甫的《羌村》《赠卫八处士》,李益的《喜见外弟又言别》,都是写亲友在战乱中重逢的情景。一个经过离乱的读者读起来,总比生活于和平之中的人的体会更深,也更能欣赏。

知识水平对古典诗歌的鉴赏也有很大影响,广泛的知识和修养十分重要。古典诗歌的鉴赏可以借鉴绘画、书法等艺术理论的地方就很多。清人王原祁论山水画说:“用笔须毛,毛则气古味厚。”这句话讲出了普遍的艺术规律,对于欣赏诗歌也很有启发。下笔圆润固然表现出技巧的娴熟,但过分的圆润反而会显得甜俗,缺乏风力。用笔毛,画的韵味倒可以古朴些,醇厚些。书法的道理也是如此,蔡邕《九势》论书法艺术,其中有一势叫“涩势”。涩,是指运笔行墨沉着审慎,不宜一滑而过,唯其如此才能力透纸背。书家有个比喻,运笔如撑上水船,用尽力气,仍在原处,正好解释这个“涩”字。绘画讲究毛,书法讲究涩,作诗则要带一点拙,不可一味求工。《诗眼》说:

老杜诗凡一篇皆工拙相半,古人文章类如此。皆拙固无取,使其皆工,则峭急无古气……

这段话论工和拙的关系,很有意思。但所谓“工拙相半”却未免有点机械。在一篇作品里工与拙不是一半对一半地加在一起,而是相乘相因,化为一体。正如叶燮《原诗》所说:

又尝谓汉魏之诗不可论工拙,其工处乃在拙,其拙处乃见工,当以观商周尊彝之法观之。

工拙互相渗透才是艺术的上乘。严羽《沧浪诗话》也说:“盛唐人,有似粗而非粗处,有似拙而非拙处。”似拙非拙,也就是于拙处见工。陈师道《后山诗话》说:

望夫石在处有之,古今诗人共用一律。惟梦得云:“望来已是几千岁,只似当年初望时”,语虽拙而意工。

语拙意工,即外拙内工。好比一个人外表看来朴讷无奇,却有内秀。袁枚《随园诗话》说:

诗宜朴不宜巧,然必须大巧之朴;诗宜澹不宜浓,然必须浓后之澹。

学诗之初难免于拙,离拙入工是一次飞跃;离工返拙又是一次飞跃。工而后拙,巧而后朴,这是老人返童的天真,豪华落尽的淳澹,尤其难能可贵。总之,画家所谓毛而厚,书家所谓涩而润,诗家所谓拙而工,其中含有艺术的辩证法,可以互相发明。书、画之外,其他艺术也可以参证。中国戏曲舞台上的钟馗、黑旋风,他们的舞蹈身段也拙得来巧,拙得来美。周信芳的唱以沙哑见工,有一种独特的苍劲之美。霍去病墓前石兽仅就石材原来的形状略加雕琢,初具兽形,也于拙朴之中见出匠心和巧意。可见文学艺术各个部门有着共同的规律,如果具有广泛的知识和修养,就可以在同其他艺术的对照中更好地鉴赏古典 诗歌。

艺术鉴赏的实践经验也很重要。诗读多了、读熟了,就有了比较,有了鉴别和欣赏。例如同是送别诗,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王维的《送沈子福归江东》,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写法各不相同。同是抒写忧愁,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说:“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李群玉《雨夜》说:“穷愁重于山,终年压人头。”石孝友《木兰花·送赵判官》说:“春愁离恨重于山,不信马儿驮得动。”都用山作比喻,但情调、色彩各不相同。杜甫是忧国忧民,以终南山作喻,显得庄重严肃。李群玉是写穷愁,故有压人之感。石孝友是写离愁,那重于山的离愁连马儿都驮不动,这就和行旅境况联系起来了。再比较贺铸的《青玉案》:“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这是写闲愁,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清的无名的忧愁。诗人先设问一句,却又不正面回答,而跟以三句景物描写。这三句诗让人感到他的闲愁无所不在,无法衡量。又如写时光流逝,屈原《离骚》说:“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曹植《箜篌引》说:“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陶渊明《杂诗》说:“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蒋捷《一剪梅》说:“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风格各不相同,也可以在比较中玩味、咀嚼,得到艺术的享受。

艺术鉴赏的经验,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培养语感。所谓语感,是对语言美的一种敏锐的感受力。诗歌的艺术,在很大程度上表现为驾驭语言的技巧,没有语感很难欣赏其中细微的妙处。例如李清照《声声慢》开头三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语言的声音、色彩都很讲究。李清照南渡后不久,她的丈夫就去世了,她过着孤独无依的生活。当“满地黄花”的时节,“梧桐细雨”的天气,越发感到百无聊赖,心里空荡荡的,很想寻找一点什么寄托。第一句“寻寻觅觅”,就是表现这种栖栖遑遑欲有所求的心情。但是周围的一切都不能引起她的兴趣,寻来觅去,依旧是空虚、空虚。她加倍地感到冷清,叠用“冷冷”“清清”,正好渲染了这种索寞凄凉的心情。这位女诗人是很敏感的、很内向的,她体味着自己的苦况,进而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悲哀。这悲哀用“凄凄”言之不足,再重之以“惨惨”;“惨惨”仍不足,乃继之以“戚戚”。这三句诗很精练地表现了感情波澜的三个层次,十分耐人寻味。在词的开头,三句诗连用七个叠音词,构成七个均等的音步,读起来仿佛可以听到诗人那迟缓沉重的足音。寻、觅、冷、清、凄、惨、戚,本是富有形象色彩和感情色彩的词,把它们重叠起来,集中在一起,就更加强了它们的艺术效果。浓郁,强烈,扣人心弦。

[原刊《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0年03期,收入本书略有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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