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绝交论》原文、赏析、集评

广绝交论

刘峻（公元462—521）， 字孝标， 南朝梁人， 祖籍平原（今属山东）​‍‌‍​‍‌‍‌‍​‍​‍‌‍​‍‌‍​‍​‍‌‍​‍‌​‍​‍​‍‌‍​‍​‍​‍‌‍‌‍‌‍‌‍​‍‌‍​‍​​‍​‍​‍​‍​‍​‍​‍‌‍​‍‌‍​‍‌‍‌‍‌‍​。

刘峻于梁天监初，典校秘阁​‍‌‍​‍‌‍‌‍​‍​‍‌‍​‍‌‍​‍​‍‌‍​‍‌​‍​‍​‍‌‍​‍​‍​‍‌‍‌‍‌‍‌‍​‍‌‍​‍​​‍​‍​‍​‍​‍​‍​‍‌‍​‍‌‍​‍‌‍‌‍‌‍​。安成王萧秀颇欣赏他的才华，曾以为户曹参军，后刘峻因病去官，居东阳紫岩山讲学，门人甚众​‍‌‍​‍‌‍‌‍​‍​‍‌‍​‍‌‍​‍​‍‌‍​‍‌​‍​‍​‍‌‍​‍​‍​‍‌‍‌‍‌‍‌‍​‍‌‍​‍​​‍​‍​‍​‍​‍​‍​‍‌‍​‍‌‍​‍‌‍‌‍‌‍​。死后，门生私谥为“玄靖先生”。

刘峻是当时著名的学者，观其注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其博闻可知。刘峻的文章词采精工，音节清壮。情势之恣肆磅礴，犹以《广绝交论》为最。

《隋志》载其有文集六卷及《类苑》。明人张溥辑有《刘户曹集》。

广绝交论

客问主人曰：“朱公叔《绝交论》1，为是乎？为非乎？”主人曰：“客奚此之问？”客曰：“夫草虫鸣则阜螽跃2，雕虎啸而清风起3，故缊相感，雾涌云蒸4，嘤鸣相召，星流电激5；是以王阳登则贡公喜，罕生逝而国子悲1；且心同琴瑟，言郁郁于兰茞2，道叶胶漆，志婉娈于埙篪3。圣贤以此镂金版而镌盘盂，书玉牒而刻钟鼎4。若乃匠人辍成风之妙巧5，伯子息流波之雅引6，范张款款于下泉7，尹班陶陶于永夕8。骆驿纵横，烟霏云散，巧历所不知，心计莫能测9。而朱益州汩彝叙10，粤谟训11，捶直切12，绝交游。比黔首以鹰鹯13，媲人灵于豺虎14，蒙有猜焉，请辨其惑15 ！”

主人听然而笑曰：客所谓抚弦徽音，未达燥湿变响16，张罗沮泽，不睹鸿雁云飞1；盖圣人握金镜，阐风烈2，龙骧蠖屈，从道污隆3。日月联璧，赞亹亹之弘致4，云飞电薄，显棣华之微旨5。若五音之变化，济九成之妙曲6，此朱生得玄珠于赤水7，谟神睿而为言8。

至夫组织仁义，琢磨道德，欢其愉乐，恤其陵夷9，寄通灵台之下，遗迹江湖之上10，风雨急而不辍其音，霜雪零而不渝其色，斯贤达之素交，历万古而一遇11。逮叔世民讹，狙诈飙起12，谿谷不能踰其险，鬼神无以究其变13，竞毛羽之轻，趋锥刀之末14，于是素交尽，利交兴15，天下蚩蚩，鸟惊雷骇16。然则利交同源，派流则异，较言其略，有五术焉。

若其宠均董、石，权压梁、窦17，雕刻百工，炉捶万物，吐漱兴云雨，呼吸下霜露1，九域耸其风尘，四海叠其燻灼2，靡不望影星奔，藉响川骛3。鸡人始唱，鹤盖成荫，高门且开，流水接轸4，皆愿摩顶至踵，堕胆抽肠5，约同要离焚妻子，誓殉荆卿湛七族6。是曰势交，其流一也。

富埒陶、白，赀巨程、罗7，山擅铜陵，家藏金穴8。出平原而联骑，居里闬而鸣钟9。则有穷巷之宾，绳枢之士10，冀宵烛之末光，邀润屋之微泽，鱼贯凫跃，飒沓鳞萃11，分雁鹜之稻粱，沾玉斝之余沥12，衔恩遇，进款诚，援青松以示心，指白水而旌信13。是曰贿交14，其流二也。

陆大夫宴喜西都1，郭有道人伦东国2，公卿贵其籍甚3，搢绅羡其登仙4，加以敛颐蹙，涕唾流沫5，骋黄马之剧谈，纵碧鸡之雄辩6，叙温郁则寒谷成喧，论严苦则春丛零叶7，飞沈出其顾指，荣辱定其一言8。于是有弱冠王孙，绮纨公子，道不挂于通人9，声未遒于云阁10，攀其鳞翼，丐其余论11，附驵骥之旄端，轶归鸿于碣石12。是曰谈交，其流三也。

阳舒阴惨，生民大情13，忧合欢离，品物恒性14。故鱼以泉涸而煦沫，鸟因将死而鸣哀15，同病相怜，缀河上之悲曲16，恐惧思怀，昭谷风之盛典1。斯则断金由于湫隘2，刎颈起于苫盖3。是以伍员濯溉于宰嚭4，张王抚翼于陈相5。是曰穷交，其流四也。

驰骛之俗、浇薄之伦，无不操权衡、秉纤纩6。衡所以揣其轻重，纩所以属其鼻息7。若衡不能举、纩不能飞，虽颜、冉龙翰凤雏8，曾、史兰薰雪白9，舒、向金玉渊海10，卿、云黼黻河汉11，视若游尘，遇同土梗，莫肯费其半菽，罕有落其一毛；若衡重锱铢，纩微飘撇12，虽共工之蒐慝13， 兜之掩义14，南荆之跋扈15，东陵之巨猾16，皆为匍匐逶迤，折枝舐痔17，金膏翠羽将其意，脂韦便辟导其诚18。故轮盖所游，必非夷、惠之室1，苞苴所入，实行张、霍之家2，谋而后动，毫芒寡忒3。是曰量交4，其流五也。

凡斯五交，义同贾鬻5，故桓谭譬之于阛阓6，林回喻之于甘醴7。夫寒暑递进，盛衰相袭，或前荣而后卒，或始富而终贫，或初存而末亡，或古约而今泰8，循环翻复，迅若波澜，此则殉利之情未尝异，变化之道不得一。由是观之，张、陈所以凶终，萧、朱所以隙末9，断焉可知矣。而翟公方规规然勒门以箴客，何所见之晚乎10！因此五交，是生三衅11，败德殄义，禽兽相若，一衅也12；难固易携，仇讼所聚，二衅也13；名陷饕餮，贞介所羞，三衅也14。古人知三衅之为梗15，五交之速尤16，故王丹威子以槚楚1，朱穆昌言而示绝2，有旨哉！有旨哉！

近世有乐安任昉，海内髦杰3，早绾银黄，夙昭民誉4。遒文丽藻，方驾曹、王5，英跱俊迈，联横许、郭6。类田文之爱客，同郑庄之好贤7。见一善则盱衡扼腕，遇一才则扬眉抵掌8，雌黄出其唇吻，朱紫由其月旦9；于是冠盖辐凑，衣裳云合，辎击，坐客恒满10。蹈其阃阈，若升阙里之堂11，入其隩隅，谓登龙门之阪12。至于顾盼增其倍价13，剪拂使其长鸣14，飘组云台者摩肩，趋走丹墀者叠迹15，莫不缔恩狎，结绸缪16，想惠、庄之清尘，庶羊左之徽烈17​‍‌‍​‍‌‍‌‍​‍​‍‌‍​‍‌‍​‍​‍‌‍​‍‌​‍​‍​‍‌‍​‍​‍​‍‌‍‌‍‌‍‌‍​‍‌‍​‍​​‍​‍​‍​‍​‍​‍​‍‌‍​‍‌‍​‍‌‍‌‍‌‍​。

及暝目东粤，归骸洛浦， 帐犹悬，门罕渍酒之彦1，坟未宿草，野绝动轮之宾2。藐尔诸孤，朝不谋夕，流离大海之南，寄命瘴疠之地3，自昔把臂之英，金兰之友4，曾无羊舌下泣之仁5，宁慕郈成分宅之德6。呜呼！世路险，一至于此，太行孟门，岂云崭绝7 ！是以耿介之士，疾其若斯，裂裳裹足，弃之长骛8，独立高山之顶，欢与麋鹿同群，皎皎然绝其纷浊，诚耻之也，诚畏之也！

说明

此文选自《文选》。在其后千百年的历史上，不知有多少人为之怆然，为之激愤，为之击节扼腕。其之所以令人感喟如此，文字的华彩与形式上的完善当然是重要原因，但绝不是主要原因。其振聋发聩、动人心魄的力度，源于作者对于道德人伦以及自始至终左右着人性人情的政治功利的深刻体悟。

儒家圣贤重交友之道的训诲及感受，已无需赘言。司马迁《报任安书》，言及自己深幽囹圄，即将受腐刑大辱之际，“交游莫救视，左右亲近不为一言”，其内心之惨痛已化作字字血泪。东汉人朱穆愤言“绝交”，其痛恨人情之势利伪善，亦到了切齿的地步。而作者生活在士大夫们“高级社交”活动频繁的梁朝，亲眼目睹了代表着这一时代“人文精神”的士大夫们的种种聚合离散故事，看够了形形色色的“利交”，终于在面对任昉遗孤“朝不谋夕”的凄惨状况时，忍无可忍，奋笔疾书，痛斥有史以来的“利交”，锋芒直刺当时已败坏得令人发指的世道人心。

朱穆对人与人之间的纯真挚诚之情，抑或还存有希望？而在刘峻看惯了世态炎凉的更“广”的视野里，横竖已是满目凄凉了。读此文，也是在读一部沉重的历史。

集评

（梁）刘峻曰：余自比冯敬通，而有同之者三，异之者四。何则？敬通雄才冠世，志刚金石，余虽不及之，而节亮慷慨，此一同也；敬通值中兴明君，而终不试用，余逢命世英主，亦摈斥当年，此二同也；敬通有忌妻，至于身操井臼，余有悍室，亦令家道轲，此三同也。敬通当更始之世，手握兵符，跃马食肉，余自少迄长，戚戚无欢，此一异也；敬通有一子仲文，官成名立，余祸同伯道，永无血胤，此二异也；敬通膂力方刚，老而益壮，余有犬马之疾，溘死无时，此三异也；敬通虽芝残蕙焚，终填沟壑，而为名贤所幕，其风流郁余烈芬芳，久而弥盛；余声尘寂漠，世不吾知，魂魄一去，将同秋草，此四异也。

——《 梁书·文学下·刘峻传》引

（北周）刘璠曰：刘峻见任昉诸子西华兄弟等，流离不能自振，生平旧交，莫有收恤。西华冬月著葛中，帔练，路逢峻，峻泣然矜之，乃广朱公叔绝交论。到溉见其论，抵几于地，终身恨之。——《 梁典》（唐）姚思廉云：峻好学，家贫，寄人庑下，自课读书，常燎麻炬，从夕达旦，时或昏睡， 其发，既觉复读，终夜不寐，其精力如此。齐永明中，从桑乾得还，自谓所见不博，更求异书，闻京师有者，必往祈借，清河崔慰祖谓之“书淫”。……高祖招文学之士，有高才者，多被引进，擢以不次。峻率性而动，不能随众沉浮，高祖颇嫌之，故不任用。

——《 梁书》

（唐）刘知幾云：持论析理，诚为绝伦。

——《 史通·内篇· 才》

（明）张溥云：刘孝标见任彦升诸子流离行路，旧交莫恤，则著《广绝交论》。与中山刘明信友善，书命往反，明信没，复为报章追答之。念其殷勤死友，寄怀寂寞，一篇之中，郈成、季札，遗风在焉。

——《 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刘户曹集》

（清）何焯云：文中子见此论曰：“惜乎，誉任公而毁也，任公于是不可谓知人矣。其旨可谓深远。”然他日又谓门人曰：“五交三衅，刘峻亦知言哉。盖云雨翻复，虽贤者，亦难以情恕理遣也噫。”又云：“驰骛之俗”至“其流五也。”此段尤为痛快。

——《 义门读书记》卷四十九

（清）孙梅云：《广绝交》一篇，云谲波诡，度越数子，此皆艺苑之琼瑶，词林所脍炙。

——《 四六丛话·论十四》

（今人）钱锺书曰：见存朱《论》与刘《论》实非笋头卯眼。盖“交游”之事有二，见存朱《论》之“交”，指交际，亦即《潜夫论· 交际》篇所痛言者；刘《论》之“交”，乃于交际外别出交友。交际以礼为重，而交友以情为主。客座宾宴之酬酢，府主幕僚之晋接，自公退食，往来报施，若《孟子· 万章》论“交际”之取受馈却，《潜夫论》所道“奉贽”、“嘉会”、“饯御”，皆礼之所尚；而礼者，忠信之薄，缘饰以节文者也。同心合志，求声投契，以至于略名位而忘形骸，发乎情而永为好，情则忠信之未尝薄而不容文胜灭质焉。人事盛衰不居，交态遂亲疏失故，系縻勿绝，交友而甘退居交际者有之，如袁乔之于褚裒；绸缪自结，交际而干进充交友者亦有之，刘《论》所斥“利交兴”是矣。刘《论》标《广》，或亦以朱《论》仅及交际而遗交友，故为之增“广”乎？……刘《论》激而切至，朱《论》激而偏宕。

——《 管锥编·全后汉文》卷二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