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训·文章（节选）》原文、赏析、集评

家训·文章（节选）

颜之推

（约531—591），字介，琅琊临沂（今山东临沂）人，为北齐著名学者​‍‌‍​‍‌‍‌‍​‍​‍‌‍​‍‌‍​‍​‍‌‍​‍‌​‍​‍​‍‌‍​‍​‍​‍‌‍‌‍‌‍‌‍​‍‌‍​‍​​‍​‍​‍​‍​‍​‍​‍‌‍​‍‌‍​‍‌‍‌‍‌‍​。颜氏之祖，为孔门弟子，代代相因，未坠素业​‍‌‍​‍‌‍‌‍​‍​‍‌‍​‍‌‍​‍​‍‌‍​‍‌​‍​‍​‍‌‍​‍​‍​‍‌‍‌‍‌‍‌‍​‍‌‍​‍​​‍​‍​‍​‍​‍​‍​‍‌‍​‍‌‍​‍‌‍‌‍‌‍​。颜之推与其《家训》二十篇，亦为儒者所 重​‍‌‍​‍‌‍‌‍​‍​‍‌‍​‍‌‍​‍​‍‌‍​‍‌​‍​‍​‍‌‍​‍​‍​‍‌‍‌‍‌‍‌‍​‍‌‍​‍​​‍​‍​‍​‍​‍​‍​‍‌‍​‍‌‍​‍‌‍‌‍‌‍​。

颜之推初仕梁元帝，为散骑侍郎，江陵失陷后，被俘入西魏。颜之推不愿称臣仇国，遂率妻子逃亡至北齐。官至黄门侍郎。北齐亡而入周，隋开皇十一年病 逝。

除《家训》外，今存颜氏作品尚有诗数首与感慨其一生遭遇的《观我生赋》一篇。

家训· 文章（节选）

夫文章者，原出《五经》：诏、命、策、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生于《易》者也；歌、咏、赋、颂，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生于《礼》者也；书、奏、箴、铭，生于《春秋》者也。朝廷宪章，军旅誓诰，敷显仁义1，发明功德，牧民2 建国，施用多途。至于陶冶性灵，从容讽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3。行有余力，则可习 之。然而自古文人， 多陷轻薄4： 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宋玉体貌容冶，见遇俳优1；东方曼倩，滑稽不雅2；司马长卿，窃赀无操3；王褒过章《僮约》4；扬雄德败《美新》5；李陵降辱夷虏；刘歆反复莽世6；傅毅党附权门7；班固盗窃父史8；赵元叔抗竦过度9；冯敬通浮华摈压10；马季长佞媚获诮11；蔡伯喈同恶受诛12；吴质诋忤乡里13，曹植悖慢犯法14；杜笃乞假无厌15；路粹隘狭已甚16；陈琳实号粗疏17；繁钦性无检格18；刘桢屈强输作19；王粲率躁见嫌20；孔融、祢衡，诞傲致殒21；杨修、丁廙，扇动取毙1；阮籍无礼败俗2；嵇康凌物终凶3；傅玄忿斗免官4；孙楚矜夸凌上5；陆机犯顺履险6；潘岳乾没取危7；颜延年负气摧黜8；谢灵运空疏乱纪9；王元长凶贼自贻10；谢玄晖侮慢见及11。凡此诸人，皆其翘秀12 者，不能悉记，大较如此，至于帝王，亦或未免。自昔天子而有才华者，唯汉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皆负世议，非懿德之君 也。

自子游13、子夏14、荀况15、孟轲16、枚乘17、贾谊18、苏武19、张衡20、左思21之俦，有盛名而免过患者，时复闻之，但其损败居多耳。每尝思之，原其所积，文章之体，标举兴会1，发引性灵，使人矜伐2，故忽于持操3，果于进取4。今世文士，此患弥切5，一事惬当，一句清巧6，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矜自赏，不觉更有旁人。加以砂砾所伤，惨于矛戟7，讽刺之祸，速乎风尘8，深宜防虑，以保元吉9 。

说明

此文节选于《颜氏家训·文章篇》。作者以儒家正统思想阐述文德之关系，同时，对有史以来文学名家的致命弱点进行了批评。文学，在作者看来，既有着“敷显仁义，发明功德，牧民建国，施用多途”的社会功能，又完全是“标举兴会，发引性灵”的十分个性化的“乐事”。在那一个人格与文学相对说来空前独立的时代，个性化的文学创作与文人人格的张扬，却使许多享有盛名的文人，以“损败”而告终。颜氏以所谓“轻薄”致祸的事例，告诫其后人要懂得全德全身之道。却从反面揭示了造成历史上文人悲剧的更深刻的原因：封建时代的文人，凡学以致用、果于进取者，人格必处于臣仆的位置，做真人是很难的。更何况颜氏又是生活在连奴仆都做不稳的时代！一方面文人可因“一事惬当，一句清巧”而身价百倍，另一方面，残酷的政治斗争，又使大批文人因“砂砾所伤”、“讽刺之祸”而身首异处。作为一个文人，颜氏的良苦用心，仅在“保元吉”，“文章”之道及此，哀莫大 焉！

颜氏的文字质朴畅达，深入浅出，语短而意长。读者于此一“断章”，或可窥其全豹。

集评

（宋本序）：北齐黄门侍郎颜之推，学优才赡，山高海深。常雌黄朝廷，品藻人物，为书七卷，式范千叶，号曰《颜氏家训》。虽非子史同波，亦是王言盖代，其中破疑遣惑，在《广雅》之右，镜贤烛愚，出《世说》之 左。

—— 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

（宋）沈揆跋曰：颜黄门学殊精博，此书虽辞质义直，然皆本之孝弟，推以事君上，处朋友乡党之间，其归要不悖“六经”，而旁贯百氏。至辩析援证，咸有根据；自当启悟来世，不但可训思鲁、愍楚辈而 已。

—— 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

（明）张一桂序曰：乃公当梁、齐、隋易代之际，身婴世难，间关南北，故幽思极意而作此编。上称周、鲁，下道近代，中述汉晋，以刺世事。其识该，其辞微，其心危，其虑详，其称名小而其旨大，举类迩而见意远。其心危，故其防患深，其虑详，故繁而不容自 已。

——《 明万历甲戌颜嗣慎刻本序》

（清）颜星曰：黄门祖《家训》，所以适于圣贤之路也。世间无操行人，口诵经史，举足便差，总由游心千里之外，自家一个身子，都无交涉，猖狂龌龊，惭负天地，断送形骸，可谓寒心哉！黄门祖《家训》仅二十篇，该括百行，贯穿六艺，寓意极精微，称说又极质朴，盖祖宗切切婆心，谆谆告诫，迄今千余年，只如当面说话，订顽起懦，最为便 捷。

——《 重刊颜氏家训小引》

（清）《三刻黄门家训小引》曰：《记》有之：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嗟乎，立言岂易哉！彼夫掞藻摛华，引商刻羽，非勿工丽也；长江大河，一泻千里，非勿博大也；尺牍寸楮，短兵犀利，非勿遒劲也。然而不出风云之状，尽皆月露之形，无益于当时，莫裨于后世，言之者虽为得意，闻之者未足为戒也。若我三十五世祖黄门子介公之《家训》则不然，唯恐后人或懈于克己复礼之功，或愆于视听言动之准；故不惜繁称博引之谆谆，庶几动有法，守克训，至于道耳。……是深之可为格致诚正之功者，此训也；浅之可为动静语默之范者，此训也；谁不奉为暮鼓晨钟也哉？古所称立言不朽者，其在斯欤？其在斯 欤？

—— 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附录

（清）黄叔琳曰：其谊正，其意备，其为言也，近而不俚，切而不激……而心苦甘言，足令顽秀并遵，贤愚共 晓。

——《 颜氏家训节钞序》

晁公武云：“之推本梁人，所著凡二十篇，述立身治家之法，辨正时俗之谬，以训世人。”今观其书，大抵于世故人情，深明利害，而能文之以经训，故《唐志》《宋志》俱列之儒 家。

——《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