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神论》原文、赏析、集评
钱神论 鲁褒（生卒年不详），字元道，南阳（今河南南阳）人。西晋惠帝元康年间（3 世纪至4 世纪之交）在 世...
钱神论
鲁褒（生卒年不详），字元道，南阳（今河南南阳）人。西晋惠帝元康年间（3 世纪至4 世纪之交）在 世。
鲁褒性情高，博学，隐居不仕，以贫素自立，作品仅存《钱神论》一篇。文多讥刺嘲讽，颇中时弊，一时争传者众。
钱神论
有司空公子1，富贵不齿，盛服而游京邑，驻驾乎市里。顾见綦母先生2，斑白而徒行3。公子曰：“嘻！子年已长矣，徒行空手，将何之乎？”先生曰：“欲之贵人。”公子曰：“学《诗》乎？”曰：“学矣。”“学《礼》乎？”曰：“学矣。”“学《易》乎？”曰：“学矣。”公子曰：“《诗》不云乎：‘币帛筐篚4，以将其厚意5。’然后忠臣佳宾，得尽其心6。《礼》不云乎：男执玉帛禽鸟，女执榛栗枣脩7。《易》不云乎：随时之义8 大矣哉。吾视子所以，观子所由，岂随世哉？虽曰‘已学’，吾必谓之‘未’也。”先生曰：“吾将以清谈9 为筐篚，以机神10 为币帛，所谓‘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1 者矣’。”公子捬髀2 大笑曰：“固哉，子之云也，既不知古，又不知今。当今之急，何用清谈？时易世变，古今异俗，富者荣贵，贫者贱辱，而子尚质3，而子守实4，无异于遗剑刻舡5，胶柱调瑟6，贫不离于声名，誉不出乎家室7，固其宜也。昔神农氏没8，黄帝尧舜，教民农桑，以币帛为本9，上智先学10 变通之。乃掘铜山，俯视仰观，铸而为钱，故使内方11 象地，外圆象天。钱之为体，有乾有坤12，其积如山，其流如川，动静13 有时，行藏有节14，市井便易15，不患16 耗折，难朽象寿，不匮象道17，故能长久。为世神宝，亲爱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强，无翼而飞，无足而走。解严毅之颜18，开难发之口19，钱多者处前，钱少者居后。诗云：哿以富人，哀哉茕独1，岂是之谓乎？钱之为言泉也2，百姓日用，其源不匮，无远不往，无深不至。京邑衣冠3，疲劳讲肆4，厌闻清淡，对之睡寐，见我家兄5，莫不惊视。钱之所祐，吉无不利6，何必读书，然后富贵？由是论之，可谓神物，无位无尊，无势而热。排朱门，入紫闼7，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钱之所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是故忿诤辩讼8，非钱不胜；孤弱幽滞9，非钱不拔10，怨仇嫌恨，非钱不解，令问笑谈11，非钱不发。谚曰：‘钱无耳，可使12’，岂虚也哉？又曰：‘有钱可使鬼，而况于人乎？’子夏13 云：‘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吾以死生无命，富贵在钱。何以明之？钱能转祸为福，因败为成，危者得安，死者得生，性命长短，相禄贵贱，皆在乎钱。天何与焉14 ？天有所短，钱有所长。四时行焉，百物生焉，钱不如天；达穷开塞，振贫济乏，天不如钱。若臧武仲之智15，卞庄子之勇16，冉求之艺17，文之以成人矣18，今之成人者何必然，唯孔方而已。夫钱，穷者能使通达，富者能使温暖，贫者能使勇悍，故曰：君无财则士不来，君无赏则士不往。谚曰：‘官无中人，不如归田。’虽有中人，而无家兄，何异无足而欲行，无翼而欲翔？使才如颜子1，容如子张2，空手掉臂3，何所希望？不如早归，广修农商，舟车上下4，役使孔方，凡百君子，同尘和光5，上交下接6，名誉益 彰。”
说明
此文是鲁褒留下的唯一作品。《晋书·隐逸·鲁褒传》、《艺文类聚》、《初学记》、《太平御览》等书，皆能见其片断，互有详略，严可均的《全晋文》虽综合各书，仍非完璧，今从《艺文类聚》所 录。
《晋书·惠帝记》说当时“纲纪大坏，贿赂公行，势位之家，以贵凌物，忠贤路绝，谗邪得志，更相荐举，天下谓之‘互市’焉。”所谓“互市”，类似互相吹捧，彼此做广告，互付广告费以欺世盗 名。
鲁褒此文，指陈时弊，讥讽为富不仁贪赃枉法的“势位之家”，指斥那些见钱眼开、见利忘义，无学无品的“京邑衣冠”，真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作者援引经典，深入而浅出，动用民间谣谚，寓庄于谐。写的是“孔方”之无所不能，画的是钱眼里的人间丑态。今天的人读此文，恐怕都会感慨万端。
集评
《晋书·隐逸·鲁褒传》：“元康之后，纲纪大坏，褒伤时之贪鄙，乃隐姓名，而著《钱神论》以刺之……盖疾时者共传其 文。”
（近人）刘师培曰：晋人之文，如张敏《头责子羽文》、陆云《嘲褚常侍文》、鲁褒《钱神论》，亦均谐文之 属。
——《中国中古文学史》
（今人）钱锺书曰：鲁褒《钱神论》，按已别见《史记》卷论《货殖列传》、《易林》卷论《乾》之《未济》、《太平广记》卷论卷二四三《张延赏》及《毛诗》卷论《正月》者，不复道。《颜氏家训·勉学》篇举江南闾里“强事饰辞”诸例，有“道钱则‘孔方’”二字固早见《汉书·食货志》：“钱圆函方”，三国时孟康注：“外圆而内方孔也”，然廋词流播，当缘鲁氏此《论》。《旧唐书·李密传》祖君彦为密作《移郡县书》：“《钱神》起《论》，铜臭为公”，则显指斯篇。《南史·梁宗宝传》上《临川王宏传》：“晋时有《钱神论》，豫章王综以宏贪愚，遂为《钱愚论》，其文甚切”，惜未传。所睹如张扩《东窗集》卷二《读〈钱神论〉偶成》、李季可《松窗百说》之九七《孔奴》、程敏政《新安文献志》卷三五吴达斋《孔元方传》、戴名世《南山全集》卷一四《钱神问对》、汪懋麟《百尺梧桐阁文集》卷六《上士钱氏传》，都乏新警。惟陈仁锡编本沈周《石田先生集》卷三《咏钱》：“有堪使‘鬼’原非谬，无任呼‘兄’亦不来”，即以鲁《论》中语属对，子矛子盾，自立自破，天然凑泊。黄庭坚《送徐隐父宰余干》之二：“半世功名初墨绶，同兄文字敌青钱，”下句正用鲁《论》语与张文词号“万选青钱”语牵合，“同”即“敌”，“兄”即“钱”，谓文字之效不亚于钱；……鲁《论》“亲爱如兄、见我家兄”云云，最供踵事者以文为戏之资。董斯张《吃景集》卷九《管城子与孔方兄不两立》：“或问‘南阳以钱为神可也，谓之兄何居？’曰：‘只是金戈戈耳。’客大笑”；“兄”为“哥哥”，音谐“钱”字偏傍之迭“戈”也。褚人获《坚觚六集》卷一引袁宏道《读〈钱神论〉》：“闲来偶读《钱神论》，始识人情今益古；古时孔方比阿兄，今日阿兄胜阿父！”《清人杂剧》二集叶承宗“敷衍《钱神论》”而作《孔方兄》，通场为金茎独白，有云：“爱只爱，六书文，会识字，‘戔’从着‘金’；恨只恨，《百家姓》，‘钱’让了‘赵’。……矢口为文笑鲁褒，你可也太莽嚣！怎把个至尊行，僭妄认同胞？称它个‘孔方老师’罢？不好！不好！怕他嫌坛坫疏；称它个‘孔方家祖’罢？也不好！也不好！怕它嫌俺谱牒遥；倒不如称一个‘家父亲’才算好！”笔舌俊利，鲁论之增华而袁诗之衍义矣。……《钱神形》：“谚曰：‘官无中人，不如归田’；虽有中人，而无家兄，何异无足而欲行，无翼而欲翔？”按《全宋文》卷五六檀珪《与王僧虔书》：“去冬今春，频荷二敕，既无中人，屡见蹉夺”；皆即曹植乐府《当墙所高行》所谓：“龙欲升天须浮云，人之仕宦待中人。”今谚曰：“朝里无人莫做官”或“朝里有人好做官。”《韩非子·八奸》所云“同床”、“在旁”、“父兄”三者，正“中人”也；所云：“为人臣事，内事之以金玉”，又“虽有中人，而无家兄”之申意 也。
——《管锥编》一四七全晋文卷一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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