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东南飞》赏析

孔雀东南飞

佚名

【题解】

《孔雀东南飞》是中国古代文学中第一部长篇叙事诗，它与《木兰诗》被称作“乐府双璧”。《孔雀东南飞》见于《玉台新咏》。

这首诗取材于东汉献帝年间的一桩婚姻悲剧。故事发生在庐江郡（今安徽），丈夫名叫焦仲卿，妻子名叫刘兰芝。夫妇两人恩爱非常，但焦仲卿的母亲就是不喜欢自己的儿媳，逼迫儿子休妻。焦仲卿一再拖延，可是母亲不依不饶，最终两人哭泣分离。分离后，刘兰芝家人逼她另嫁，刘兰芝无法反抗，最终以死来控诉。刘兰芝死后，焦仲卿也身死殉情。

全诗结构完整、繁简得当，情节细密，形象鲜明，行为质朴、自然、流畅。

（一）

【原文】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①。

“十三能织素②，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③，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④。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⑤。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⑥。”

【注释】

①徘徊：来回走动。以飞鸟徘徊，来暗喻下文刘兰芝与焦仲卿夫妇犹疑不决的焦虑与紧张。

②素：白绢。从此句开始，为刘兰芝对焦仲卿所说的话。

③箜篌（kōng hóu）：古代弦乐器，像古琴那样弹奏。

④守节：遵循礼节。

⑤断：每织成一匹就剪下来，继续织，剪下来的动作称为“断”。大人：指家中长辈，此指婆母。

⑥白：告白，禀告。公姥（mǔ）：即公爹、婆母，此是偏义复词，专指婆母。

【译文】

孔雀东南而飞，每飞五里停下来回头眺望。

“我十三岁就学会了织布，十四岁上能裁制衣服，十五岁时精通乐器，十六岁时诵读诗书。十七岁时嫁到你家，心中常感悲苦。您已经是太守府里的官员，我也遵循妇人的礼节丝毫不敢逾越。我一人独守空房，咱俩见面的日子屈指可数。每天鸡叫我就开始纺织，到了深夜也不得休息。三天织五匹，可是婆母依旧嫌弃我织得慢。夫君啊，不是我织得慢呀，是你家的媳妇太难做了！既然我无法让婆母满意，留下来也不会有什么用。你去向婆母禀明，早早把我遣送回家吧。”

（二）

【原文】

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儿已薄禄相①，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②，黄泉共为友。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③。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④？”

阿母谓府吏：“何乃太区区⑤！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⑥。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可怜体无比⑦，阿母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

府吏长跪告：“伏惟启阿母⑧，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⑨！”

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⑩：“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

【注释】

①薄禄相：不是富贵的相貌。

②结发：本义是成年后束发，此指成年后第一次结婚。

③始尔：刚开始。

④致：招致。不厚：不待见，不喜欢。

⑤区区：见识小、短浅。

⑥自专由：逾越规矩，跋扈自主。专：独断专行。由：任意。

⑦可怜：即“惹人怜”，可爱。

⑧伏惟：敬辞，多用于书信或奏对，引起自己要表达的下文。

⑨取：通“娶”，娶妻。

⑩槌（chuí）床：用手拍打坐床。坐床，古时的一种坐具。

【译文】

焦仲卿听完，来到正屋禀告母亲，说：“我早已是没有大富贵的命了，幸好娶到了这样的妻子，（那时我就认定）结婚要夫妇同心，死后也要共赴黄泉。而今才过了两三年，儿子还没有过够呢。您的儿媳并没有差错，不知母亲为何就这样不待见她？”

焦母对儿子说：“你何必妄自菲薄！你这个媳妇不懂礼节，事事专擅。我已经忍了她好久了，岂能由你自作主张！邻家有个聪慧的女儿，名字叫罗敷，体态容颜那真是惹人怜爱，我这就为你去求娶。你快快休了当下这个媳妇，千万别再延迟！”

焦仲卿长跪在地，祈求说：“儿子禀明母亲，您若决心休掉这个儿媳，那我就一辈子不再另娶！”

焦母闻言，气得不停地拍打坐床，怒吼道：“你现在是翅膀硬了，敢为自己的媳妇出头（顶撞自己的母亲）了！我对她的婆媳情意已经没了，（你再求）我（也）不会答应你的！”

（三）

【原文】

府吏默无声，再拜还入户。举言谓新妇，哽咽不能语：“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①。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违吾语②。”

新妇谓府吏：“勿复重纷纭③。往昔初阳岁，谢家来贵门④。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⑤。谓言无罪过，供养卒大恩⑥；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⑦；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⑧，留待作遗施，于今无会因⑨。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

【注释】

①报府：赴府，指回到庐江太守府报道、点卯的意思。

②下心意：放低姿态，受些委屈。

③纷纭：纷争。此句意思是，劝焦仲卿不必和母亲争论了（争也无用）。

④初阳岁：农历冬末春初。谢：辞别。

⑤伶俜（líng pīng）：孤独，孤单。

⑥谓言：以为。卒：本义是完毕，此引申为报答。

⑦葳蕤（wēi ruí）：草木繁盛的样子，此指绣腰襦色彩绚丽（暗喻刘兰芝的绝代芳华）。

⑧箱帘：即箱奁（lián），装衣物的箱子和首饰的奁匣。奁，古代女子梳妆用的镜匣。后人：焦仲卿将来再娶的妻子。

⑨遗（wèi）施：赠送，施与。

【译文】

焦仲卿不敢反驳，默默无语拜别了母亲回到自己房里。他想要对妻子说明母亲的话，却悲痛哽咽难以成语：“我舍不得你走，可是母亲逼迫（我无法抗拒）。你先回家去，我先回太守府里办事。不需多久，我一定把你重新接回来。你此番回家必定内心委屈，不过前往要记住我说的话（一定会接你回来）。”

刘兰芝对丈夫说：“不要白费口舌了。记得那年年末，我辞别母家嫁到你家来。事事都顺承婆母的意愿，一举一动何曾敢自作主张？日夜劳作，独受辛苦。以为并没有过错，这也算报答婆母对你的养育之恩。谁料到头来还是被厌弃驱赶，哪里还能再接我回来！我有绣花的齐腰短袄，上面的刺绣熠熠生辉；红色罗纱的双层帷帐，四角挂着香囊；还有六七十个箱奁，上面捆着碧绿色的丝绳，各色不同的物件，都已经装箱了。我人低贱自然物件也低贱，不配迎接你的新妻，就权作我留给你的纪念吧，从此一别就再无相见的机会了。想我的时候这些东西就当个念想，可别时日久了就把我忘了！”

（四）

【原文】

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①。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②。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③。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④。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⑤。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⑥。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却与小姑别⑦，泪落连珠子。“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⑧。初七及下九⑨，嬉戏莫相忘。”出门登车去，涕落百余行。

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隐隐何甸甸⑩，俱会大道口。下马入车中，低头共耳语：“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

新妇谓府吏：“感君区区怀⑪！君既若见录⑫，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⑬，磐石无转移。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⑭。”举手长劳劳⑮，二情同依依。

【注释】

①严妆：郑重地梳妆，暗喻刘兰芝沉痛的心情。

②通：次，遍。四五通：好几遍，暗喻刘兰芝内心的烦乱。

③蹑：踩，插进，此指穿鞋。玳瑁（dài mào）：像龟的爬行动物，此指用玳瑁的壳制作的精美饰品。

④珰（dāng）：佩戴于耳垂的饰品，耳坠。

⑤野里：乡间。

⑥兼：又。

⑦却：转身。

⑧扶将：扶持，搀扶，此为服侍。

⑨初七：即七月七日，称作“乞巧”。下九：每月十九日。初七、下九都是当时女子欢聚的节日。

⑩隐隐：象声词。甸甸：车马声。

⑪区区：本义是一点心意，此引申为真挚。

⑫见录：记住。

⑬纫（rèn）：通“韧”，柔软却坚固。

⑭逆：即逆料，预料。

⑮劳劳：怅然若失，或惆怅忧伤。

【译文】

鸡叫天还没有大亮，刘兰芝起床凝重打扮梳妆。穿上绣花裙袄，每穿戴一件都反复更换好几遍。脚穿丝绸的鞋子，头戴闪亮的玳瑁配饰；腰系细绢轻拂流动，双耳佩戴明珠的耳坠；素手如葱，口唇若朱丹；轻盈踱步，惊艳无双。

她走上厅堂拜见婆母，婆母恼恨不止。（她对婆母说）“以前做女儿时，从小生长在乡下。本就没什么教养，后来又愧对你家儿子。接受了婆母的诸多恩惠，却不能好好侍奉婆母。今天就要回娘家去了，家里就烦劳婆母受累了。”转身与小姑子告别，眼泪流淌难止。（对小姑说）“我刚嫁过来的时候，小姑刚学会走路；今天我被休离开，小姑已经如我一般高了。上心照顾婆母，好好地服侍她。初七和下九，玩耍的时候不要忘了我。”说完出门，坐车离去，一路之上，落泪百余行。

焦仲卿骑马在先，刘兰芝的马车跟随在后。随着车子沉闷、单调的一路声响，两人来到了大路口。焦仲卿下马上了马车，两人相依低语。焦仲卿说：“我发誓不与你分开，你现在只是暂时回去；我暂时回太守府办事，不久就回来接你。上苍作证，我定不负你！”

刘兰芝对焦仲卿说：“我知道你的真挚情谊！你既然记着我，那你一定要快来接我。你钟情如磐石，我情意如蒲苇，蒲苇柔韧如丝不断绝，磐石坚固如山不动摇。我家里有长兄，他性情暴烈如火，恐怕不会任由我的意愿（在家守寡），会逼迫我做违背意愿的事情（再嫁）。”两人执手，四目泪眼，惆怅忧伤，依依难别。

（五）

【原文】

入门上家堂，进退无颜仪①。阿母大拊掌：“不图子自归②！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十七遣汝嫁，谓言无誓违③。汝今何罪过，不迎而自归？”兰芝惭阿母：“儿实无罪过。”阿母大悲摧④。

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云有第三郎，窈窕世无双。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⑤。

阿母谓阿女：“汝可去应之。”

阿女衔泪答：“兰芝初还时，府吏见丁宁⑥，结誓不别离。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⑦。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

阿母白媒人：“贫贱有此女，始适还家门⑧。不堪吏人妇⑨，岂合令郎君？幸可广问讯，不得便相许。”

媒人去数日，寻遣丞请还。说有兰家女，丞籍有宦官⑩。云有第五郎，娇逸未有婚⑪。遣丞为媒人，主簿通语言。直说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结大义，故遣来贵门。

阿母谢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岂敢言？”

阿兄得闻之，怅然心中烦，举言谓阿妹：“作计何不量⑫！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⑬，足以荣汝身。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⑭？”

兰芝仰头答：“理实如兄言。谢家事夫婿，中道还兄门。处分适兄意，那得自任专！虽与府吏要，渠会永无缘⑮。登即相许和⑯，便可作婚姻。”

媒人下床去，诺诺复尔尔⑰。还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谈大有缘⑱。”府君得闻之，心中大欢喜。视历复开书⑲，便利此月内，六合正相应⑳。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交语速装束㉑，络绎如浮云。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㉒，婀娜随风转。金车玉作轮，踯躅青骢马，流苏金镂鞍㉓。赍钱三百万㉔，皆用青丝穿。杂彩三百匹，交广市鲑珍㉕。从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门㉖。

阿母谓阿女：“适得府君书，明日来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举㉗！”

阿女默无声，手巾掩口啼，泪落便如泻。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绫罗。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晻晻日欲暝㉘，愁思出门啼。

【注释】

①颜仪：脸色。

②拊（fǔ）掌：拍手，这里表示激愤。不图：不料。

③誓违：过失。

④悲摧：悲痛。

⑤便（pián）言：口才好。便：善辩。令才：出众的才华。令：美好。

⑥丁宁：即“叮咛”。

⑦非奇：不佳，不妥。

⑧适：出嫁。

⑨不堪：谦辞，配不上。

⑩“说有兰家女，丞籍有宦官”两句：文有脱漏或错误，与前后不接，译文不作翻译。

⑪娇逸：俊美洒脱。

⑫作计：做事的计划、打算。量（liáng）：考虑，衡量。

⑬否（pǐ）泰：运气的好坏。否：坏、恶。泰：安定。

⑭义郎：对别家儿子的称呼，此指太守的儿子。何云：“如何打算”之意。

⑮要（yāo）：相约。渠（qú）会：与他相会。渠，他。

⑯登即：当即，立即。

⑰诺诺复尔尔：连连答应，诸如“好，好，就这样，就这样”之类。

⑱府君：指太守。

⑲视历：查看黄历。

⑳六合：人出生的年、月、日、时各配以天干、地支，六个方面都合适，就是良辰吉日。

㉑交语：传话，传告。

㉒舫（fǎng）：船。幡（fān）：旗帜。

㉓踯躅（zhí zhú）：缓步行走。青骢（cōng）马：青白杂毛的马。流苏：用五彩羽毛做的下垂的缨子。

㉔赍（jī）：赠送。赍钱：此指彩礼钱。

㉕交广：即交州、广州，秦汉时的郡名，今广东、广西一带。鲑（xié）：鱼类菜肴。

㉖郁郁：本义繁盛的样子，此指前来送礼的人多。

㉗不举：不能进行。

㉘晻（yǎn）晻：天色渐暗。

【译文】

刘兰芝回到了娘家来见母亲，全身难受没有颜面。刘母得知女儿被休大为激愤：“想不到你竟被休妻而归！教你十三纺织，十四裁衣，十五奏乐器，十六懂礼仪，十七岁将你出嫁，满以为你不会犯下大的过失。你到底犯了什么错，被人送回了娘家？”刘兰芝又羞又愧，说：“女儿实在没有过错。”刘母大为悲伤。

兰芝回家不过十多天，县令就委托媒人上门提亲。说他家的第三个儿子，相貌举世无双，今年刚刚十八九岁，口舌伶俐才华出众。

刘母对女儿说：“要不你去答应了吧。”

女儿含泪说：“我回来的时候，焦仲卿再三叮嘱，与我立下誓言，永不分离。今天我违背了他的情意，这么做怕是不合适。你先去回绝了媒人，往后的事我们慢慢商量。”

刘母告诉媒人说：“我们这个贫贱家庭的女儿啊，她刚刚被休回家，连小吏的妻子都做不好，怎么配得上县令公子？你再去打听别家的女儿吧，我不能答应你了。”

媒人刚离去几天，太守又委托郡丞来求婚。说太守家的第五个儿子，俊美洒脱还未成婚。特请郡丞来做媒，这番话是主簿传达的。郡丞直接对刘母说：“我们太守家里，有这样一个好公子，想要和你家女儿结亲，这才委托我来到府上说和这桩婚事。”

刘母谢绝说：“女儿先前立下了誓言（不再改嫁），我这老婆子哪里敢去劝她？”

兰芝的兄长听闻妹妹拒绝了太守求婚，心中烦躁不安，他对妹妹说：“你做事太欠考虑！你先前嫁的是小吏，而今求婚的是太守公子。两人相比好似地与天那么大，这样的婚事足以配得上你的身份了。这样的公子你还不嫁，你往后打算怎么办呢？”

兰芝心如死灰仰头对兄长说：“道理的确像兄长所说。我辞别母家侍奉丈夫，却被半路遣送回来。怎么办，就按照兄长的意思吧，我哪里做得了主！虽然我与焦仲卿已有誓约，可与他相会应是再无缘分了。当下就答应这桩婚事吧，随时可以办理婚事。”

媒人听闻站立起身，连连说好。回到太守府里禀告太守说：“下官不辱使命，这桩婚事成了。”太守听闻，心中大喜。连忙查看皇历，觉得这个月就很吉利，生辰与日子都很吻合。婚期就定在三十日，今天已经二十七了，你现在就快去刘家定下日子。太守府里交代下来，赶紧筹备彩礼，一时间置办彩礼的人多得像浮云。装载彩礼的船描绘着青雀和白天鹅的图案，四角飘扬着绣龙彩幡，轻盈柔美随风旋转。金色的马车，车轮用白玉镶嵌，公子骑在雄壮的青骢马上庄重前行，马佩戴彩色的流苏，雕金的马鞍。聘金足有三百万，都用青色丝线穿着。各色丝绸三百匹，还有从交州、广州购来的各色海鲜。跟随迎亲的队伍四五百人，敲锣打鼓来到了额庐江郡府门。

刘母对女儿说：“已经接到太守的传信，明天就来迎亲了。你怎么还不赶制婚服？不要耽误了婚事！”

兰芝默声无语，只是用手巾捂着嘴哭泣，眼泪如水倒倾。推动琉璃坐榻，放置在前面的窗下。左手拿起剪刀和尺子，右手拿着绫罗绸缎。早晨做成了绣花的夹裙，黄昏做成了单薄的衣衫。天色阴沉下来了，兰芝愁绪郁结走出房门哭泣。

（六）

【原文】

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①。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②。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我有亲父母，逼迫兼弟兄③。以我应他人，君还何所望！”

府吏谓新妇：“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

新妇谓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执手分道去，各各还家门。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④！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

府吏还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⑤。故作不良计，勿复怨鬼神⑥！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

阿母得闻之，零泪应声落：“汝是大家子，仕宦于台阁⑦。慎勿为妇死，贵贱情何薄⑧！东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阿母为汝求，便复在旦夕。”

府吏再拜还，长叹空房中，作计乃尔立⑨。转头向户里，渐见愁煎迫。

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⑩。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⑪。“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

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⑫。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⑬，戒之慎勿忘！

【注释】

①摧藏（zàng）：极度伤心。“藏”字的读音，有歧义，一是读cáng，“摧藏”即为摧伤之意；二是读zàng，“摧藏”为极度伤心之意。

②人事：即世事。人事不可量，意为世事难料。

③父母、弟兄：都是偏指复词，语意分别指母、兄。

④恨恨：悲恨不已。

⑤日冥冥：本义是日落色暗，用太阳落山喻指自己活命不久。单：孤单。

⑥故：特意。不良计：不好的打算，喻指自己将要殉情。

⑦台阁：原指尚书台（东汉时的行政中枢），此指太守府。

⑧何薄：怎么能算是薄情？

⑨乃尔立：就这样决定。

⑩青庐：在大门内外，用青布搭成的篷帐。汉唐时北方习俗，新人在青庐交拜。

⑪奄奄：通“晻晻”，日色昏暗无光的样子。黄昏：是一天十二时辰的“戌时”，约为晚上7时至9时。人定：是十二时辰的“亥时”，约为晚上9时至11时。

⑫交通：此指两树枝叶相互交错在一起。

⑬谢：告诉，告诫。

【译文】

焦仲卿听闻了这个变故，于是急忙请假回来。距离刘兰芝家越近，越发肝肠寸断，人也伤心，马亦悲鸣。刘兰芝熟悉马的叫声，快步走出来相寻。只是惆怅地一望，就知道是故人到了。她抬手抚摸着马鞍，哀叹神伤，说道：“自从你我分别，果然世事难料。诸事不如我愿，其中的详由你又不了解。我上有母亲伤心，下有兄长逼迫。如今已将我硬许给他人了，你回来有能做什么呢！”

焦仲卿对刘兰芝说：“祝贺你寻得高门贵婿！我这块磐石方正厚实，可以屹立千年；蒲苇（前文刘兰芝自比蒲苇）不过一时柔韧，而且旦夕之间就断了。你自可以过你越来越好的小日子，我独自一人奔赴黄泉！”

刘兰芝对焦仲卿说：“你说这话是何意！我们同被逼迫，你能不离我自不弃。我们黄泉之下再相见，绝不违背今日的誓言！”四手紧握，久久才分别而各自回家。活着的人作临终诀别，其中的苦楚与无奈哪里能够说得尽呢！想到即将离开人世，纵有万般牵挂也难以两全了！

焦仲卿回到家中来见母亲，对她说：“今日大风寒冷，摧折了树木，院子里的兰草都挂满了寒霜。儿子就像这落山的太阳，要让母亲老来孤单了。我是特意做了这样的打算，您不要怨恨鬼神！愿母亲长寿如南山坚石，身体健康硬朗！”

焦母听儿子说出这样的话，话一出口眼泪也流了下来，她劝说道：“你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又在太守府里任职，可千万不能为了一个妇人寻死啊，因你贵她贱而休了她，这不算是你薄情呀！东邻有个聪慧的女儿，满城都知道她曼妙美丽，我已经为你求婚了，很快就会有回复。”

焦仲卿拜别母亲回到自己房里，唱声叹息，遂横心殉情。他转头看着刘兰芝曾住过的卧房，物是人非的煎熬又涌上心头。

这天牛马嘶鸣喧嚣欢腾，刘兰芝走进了青庐（与新夫交拜）。从黄昏日沉，到夜深人静。（刘兰芝终于寻得机会，自语道）“今天我就要死去了，魂魄随‘我’而去，尸身就留给你们吧（你们不是总逼迫我吗）！”她挽起裙子，脱去丝鞋，纵身跃入水池之中。

焦仲卿听说刘兰芝自杀身死，心知于世永别的时刻到了。他在庭院树下徘徊了一阵，然后自己悬身在朝向东南的树枝上。

焦刘两家都请求合葬，将两人合葬在华山一旁。坟墓东西种植松柏，左右两侧种植梧桐。这些树的枝叶相互缠绕，相互交叉。树冠上有一对飞鸟，名字叫作鸳鸯。它们仰着头相互和声鸣唱，每晚都唱到五更天亮。经过的行人忍不住定下了脚步聆听，守寡的妇人听见了也起身怅然。多多劝诫后世的人们，一定要吸取教训千万别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