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1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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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的陷阱 - 钱谷融

道德的陷阱诗是最道德的,因为诗是想象的。换言之,美即是善。——雪莱老子说:“美言不信,信言不美。”孔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历来文艺界又有为艺术而艺术,与为人生而艺术的争执。前者标榜着美,后者揭示着善。似乎美与善是不能两全的,是互相冲突的。如果这种见解是正确的话,该是多么悲哀的事!美破坏了善,固然是憾事;善存在的地方,便没有了美,不更令人怅恨吗?试想:如果...

道德的陷阱

诗是最道德的,因为诗是想象的。换言之,美即是善。

——雪莱

老子说:“美言不信,信言不美。”孔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历来文艺界又有为艺术而艺术,与为人生而艺术的争执。前者标榜着美,后者揭示着善。似乎美与善是不能两全的,是互相冲突的。如果这种见解是正确的话,该是多么悲哀的事!美破坏了善,固然是憾事;善存在的地方,便没有了美,不更令人怅恨吗?试想:如果我们眼前放着两个世界,一个是光辉灿烂,然而蕴藏着虚伪与嫉恨。另一个呢,信、诚和爱,却又是无比枯寂与沉闷。而我们又非得在这二者间选择一个不可。我们该怎么办呢?!

然而,事实是不是真是这样的呢?难道当真美的言辞决不信实,而信实的言辞就不会美吗?这位世故老人的话,是很需要我们仔细推敲的。他的五千余言的《道德经》,不就是一篇音韵铿锵的绝妙美文吗?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根据他的论断,而说那全是一派荒唐虚诞之言呢?若然的话,恐怕他将立即站起来指斥我们为无知妄说了。其实,他所谓的“美言”之美,只是虚伪而已。虚伪经过一番装扮,确可以令人以为是美的。但以为是美,并非真美;正如乡愿似中庸,却并非真中庸。老子不过也是恶其似是而非者罢了。美是一种高度的和谐,无实的言行,既失却统一性,就决不可能是美的。凡是一句假话,所以能够使你以为美、以为信者,一定是那句话恰好符合你的期望,于是你就以为它美,以为它信了。及至发觉了事实并非如此,你再回想起那句话来,那时那句话在你心上,该是多么虚假,多么丑恶呵!谁说它美呢?同理,巧言令色之所谓巧,所谓令,也不过是似巧似令罢了。如果其言洵巧,其色洵令,则其心也必仁。“一张漂亮的脸蛋,是一份无言的推荐书。”(A beautiful face is a silent commendation,)培根(Francis Bacon)这句话,不正指说着心形在人们眼中是一致的吗?“其根茂者其实遂,其膏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韩愈这番话,正可作为对孔子之言的一个有力反驳。至于文艺界主张的分歧,我觉得不过是着重点不同而已。为艺术而艺术的,着重于艺术品成立的经过;为人生而艺术的,着重于艺术品存在的理由。真正的艺术家,在创作的过程中,他所一心向往、执意追求的,是他胸中那个完美的艺术境界。作品写成以后,不管他的主张如何,只要他的作品是真正的艺术作品,必同样为人们所爱好,而且也必同样有益于人生。明白了这一点,就可以知道两派的争执实在不必要,并且也是毫无意义的了。

善与美,不但不相冲突,而且还可以说,善也是一种美。美是超道德而存在的。你不能说一条秀丽的水道德,说一座险恶的山不道德。但你却可以说耶稣的舍身救世为美,秦桧的卖国求荣为丑。你还可以这样说:凡是道德的行为,必都是美的。申生为了不愿彰君父之恶,不听狐突等的劝告,宁自杀而不怨。临死还期期以国家和对他毫无仁恩的父亲为念。他使猛足对狐突说:“申生有罪,不听伯氏以至于死。申生不敢爱其死。虽然,吾君老矣,国家多难;伯氏不出,奈吾君何?伯氏苟出而图吾君,申生受赐以至于死,虽死何悔?”读到这里,谁能不感动得掉下泪来,叹息着他的伟大,他的美呢?苏武的秉节不回,范滂的从容就义,以及公孙杵臼与程婴的不辞或舍身或舍子以存赵氏之孤,都使我们产生一种像太史公所说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般的心情。我们的灵魂好像已被举得高高的,超升到另一个更高级的世界里去了。为什么呢?因为它太崇高了呀!太美了呀!

真善美的统一

人类是一种善于分析的动物,总喜欢把一个完整的事物分拆开来进行研究。近来物理学、化学、生理学、心理学,以至政治学、经济学,哪一样不注重分析?一个元气浑然的世界,正像一座七宝楼台,今天在人类的手里,已被拆散得不成片段了!假使人类能好好地睡一觉,然后醒来,再睁开清明的眸子,重新看一看他们所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时,他们一定会失悔于他们的鲁莽,惊愕于他们自己的愚蠢的。

真、善、美这三位一体的理想的极致,今天也被人类强行分而为三了。人类把真属之哲学的范畴,善属之伦理学的范畴,而美则属于美学的范畴。如果单是为了研究的方便之故,原是无可厚非的。那么他们也就不应该忘记:江河异流而同趋,百家殊途而同归,万本归原,一切事物的终极,都是一致的。到了纯美的境界,真呀,善呀,就都混而为一了。卡莱尔(Thomas Carlyle)就曾认为诗、哲学、宗教,就是一回事,其对象都是真理。他是用真来统率善和美的。

苏格拉底说:“知识就是德行。”左拉说:“一个好的词句,也就是一种德行。”在他们二人的眼里,似乎德行又成了人间无上的褒词。然而当你真正面临一个最高的境界时,你就会知道无论是“德行”这个字眼,还是“真理”这个字眼,听起来就会显得多么无力了。

那作为人类理想的天国,灵魂的乐园的艺术殿堂,你不能用“真”或“善”来礼赞它,固然不消说;就是圣人,那人伦的极致,真善美的结晶的圣人,你又何尝可以用真、善二字来包举他的一切的美呢?我们看孔子,他那雍容的风度,傲岸的骨干,实在是人间最瑰丽的奇葩。对于我们凡民,他真如“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如果要你找一个字来形容他那颗伟大崇高的灵魂的话,除了“美”,你还能找出第二个字来吗?至于自然——那造化的杰作,你看!这一幅灿烂华严的大千世界,形形色色,多搅人心魂!那欢愉的日景,那如梦的夜月,那温柔的清风,那含笑的幽花;以及那峻崖悬瀑,狂风暴雨,那蔚蓝而无情的天,那神秘而黝黑的夜……这出神入化呵,这不可思议呵,是远超乎“真”“善”之上的。我们只能倾倒沉醉于其中,衷心地赞叹着:“啊,美呀,无比的美呀!”

如今让我们再来看看这世界上的所谓“真”、所谓“善”吧,它们已把人类推进了怎样一个深渊了呵!今天人类把争竞残杀叫作“真理”,把发明杀人的武器叫作“智慧”。无怪乎叔本华要说“知识的目的,科学的目的,是在消灭人类”了。而今日的所谓“道德”呢,也正如尼采所说,“只是一种扰乱人类生理基础发展的方法”而已。这世上的最勇敢的人,都害怕着自己,他们不敢饲养他们的感情,不敢顺从他们的意志,更不敢实现他们的梦想。好像他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意志和自己的梦想,就是他最可怕的敌人一样,不惜想尽方法,制造出许多规则来束缚它们。“真”和“善”在今天已成为一切毒害的源头,各种灾难和不幸的制造所了。

为什么会如此呢?——因为在一个疯狂的时刻,人类竟把真和善离开美而独立了。人类甚至已经忘记了美了!

知识离开了美,就像酒出了气——淡乎寡味了。一个冷冰冰的真理,对人生有什么意义呢?有谁愿意死抱着一块生硬的铁片干啃呢?所以拜伦慨叹着:“知识的树,不是人生的树!”我们所乐于接受的真理,有哪一个不是充满着新鲜的香味的?有哪一个不是美丽得像一首玲珑剔透的诗的?尼采说:“把我辈哲学家混作艺术家看,最是我辈所感恩无既的!”他是深知真理是不能离开美的。

道德离开了美,就只是一种约束人类的桎梏,一种违反自然的教条。莱勃尼兹说:“生存不过是一片大和谐。”而美正是和谐的极致。一种善行,要不是出于自愿,出于心灵的谐和之顷,那便是一种伪善。没有一种真正的善行会不使人感到美的;正像没有一种使人感到矫揉造作的行为,可以被称为善一样。人类最大的责任是在完善地发展自己的天性,要使身心灵肉之间得到高度的谐和。凡是合于这个神圣的目标的,必是道德的行为;反之,就必非道德的。这是一个最简单也是最正确的分辨标准。有了这个标准,你就可以把一切违情悖理、桎梏人性的道德教条,一脚踢得远远的,愉快而健康地过着比古希腊人更美丽的生活了!

美是真、善的精英,真和善只是美的高贵之王的羽盖下的两位贤明的宰佐。我们追求真,追求善,都是为了美化人生;我们得到了美,也就得到真和善了!

194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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