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1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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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说苏轼《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苏轼自己评论他的文学创作,有一段话很精辟: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苏轼自己评论他的文学创作,有一段话很精辟: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文说》)

这段话,可与他的另一段话相补充:“夫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雾,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郁而见于外,夫虽欲无有,其可得耶?”(《江行唱和集序》)

这里最重要的一点是:文,是“充满勃郁”于内而不得不表现于外的东西。胸有“万斛泉源”,才能“不择地皆可出”;胸中空无所有,光凭技巧,就写不出好文章。苏轼的确是胸有“万斛泉源”的大作家。就其散文创作而言,那“万斛泉源”溢为政论和史论,涛翻浪涌,汪洋浩瀚;溢为游记、书札、叙跋等杂文,回旋激荡,烟波生色。

让我们读一篇随笔性的小文章《记承天寺夜游》。

这篇文章只有八十四个字,从胸中自然流出,“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无从划分段落。但它不是“在平地”直流的。只有几十个字,如果“在平地”直流,一泻无余,还有什么韵味!细读此文,它虽然自然流行,却“与山石曲折”,层次分明。“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这像是写日记,老老实实地写出年月日,又写了个“夜”字,接下去就应该写“夜”里干什么。究竟干什么呢?“解衣欲睡”,没什么可干的。可就在“解衣”之时,看见“月色入户”,就又感到有什么可干了,便“欣然起行”。干什么呢?寻“乐”。一个人“行”了一阵,不很“乐”,再有一个人就好了;忽而想起一个可以共“乐”的人,就去找他。这些思想活动和行动,是用“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两句表现出来的。寻见张怀民了没有,寻见后讲了些什么,约他寻什么“乐”,他是否同意——在一般人笔下,这都是要写的。作者却只写了这么两句:“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接着便写景: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步于中庭”的时候,目光为满院月光所吸引,引起一种错觉:“积水空明”,空明得能够看清横斜交错的各种水草。院子里怎么会有藻、荇之类的水草呢?抬头一看,看见了竹、柏,同时也看见了碧空的皓月,这才醒悟过来:原来不是“藻、荇”,而是月光照出的“竹、柏”影子!“月光如水”的比喻是常用的,但运用之妙,因人而异。不能说作者没有用这个比喻,但和一般人的用法却很不相同,所产生的艺术效果也很不相同。

文思如滔滔流水,“与山石曲折”,至此当“止于不可不止”了。“止”于什么呢?因见“月光入户”而“欣然起行”,当止于月;看见“藻荇交横”、却原来是“竹柏影也”,当止于“竹柏”;谁赏月?谁看竹柏?是他和张怀民,当止于他和张怀民。于是总括这一切,写了如下几句,便悠然而止: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寥寥数笔,摄取了一个生活片断。叙事简净,写景如绘,而抒情即寓于叙事、写景之中。叙事、写景、抒情,又都集中于写人;写人,又突出一点:“闲”。入“夜”即“解衣欲睡”,“闲”;见“月色入户”,便“欣然起行”,“闲”;与张怀民“步于中庭”,连“竹柏影”都看得那么仔细、那么清楚,两个人都很“闲”。“何夜无月?何处无松柏?”但冬夜出游赏月看竹柏的,却只有“吾两人”,因为别人是忙人,“吾两人”是“闲人”。结尾的“闲人”是点睛之笔,以别人的不“闲”反衬“吾两人”的“闲”。惟其“闲”,才能“夜游”,才能欣赏月夜的美景。读完全文,两个“闲人”的身影、心情及其所观赏的景色,都历历如见。

苏轼于元丰三年(1080)二月到达黄州贬所,名义是团练副使,却“不得签书公事”。这篇文章一开头就记“夜游”之时是“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表明他在黄州贬所已经快满四年了。张怀民(名梦得)此时也谪居黄州,暂寓承天寺。这两人,都因被贬而得“闲”,气味也相投。张怀民赠墨二枚给苏轼,苏轼作《书怀民所遗墨》一文以记之。张怀民修了一座亭子,“以览江流之胜”;苏轼名之曰“快哉”,苏轼的弟弟苏辙写了《黄州快哉亭记》,至今为人们所传诵。这篇记的末段说:

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今张君不以谪为患,窃会计之余功,而自放山水之间,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将蓬户瓮牖,无所不快;而况乎濯长江之清流,揖西山之白云,穷耳目之胜以自适也哉?不然,连山绝壑,长林古木,振之以清风,照之以明月,此皆骚人思士之所以悲伤憔悴而不能胜者,乌睹其为快也哉!

这段文字,正可与《记承天寺夜游》参看。

苏轼的心胸的确很“坦然”。累遭贬谪,仍然乐观、旷达;即使流放到儋耳,也不曾像“骚人思士”那样“悲伤憔悴”。但他有志用世,并不自愿当“闲人”。因贬得“闲”,“自放于山水之间”,赏明月,看竹柏,自适其适,自乐其乐;但并不得意。他那“自适”与“自乐”,其中包含了失意情怀的自我排遣。《记承天寺夜游》的字里行间、特别是结尾数句的字里行间,都表现了这种特殊心境;只不过表现得非常含蓄罢了。单纯赞赏“其意境可与陶渊明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相比”,似乎还失掉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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