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玉音(人物事迹_文学形象研究)
在新时期文学中,以反思“左”的路线给中国人民带来不幸命运为主题的作品中,古华一九八一年的长篇小说《芙蓉镇》是这类作品的佼佼者。小说在浓郁的乡土气息的乡镇生活变迁的描绘中,刻划了一个由勤劳发家而招致不幸的青年妇女胡玉音的形象。
胡玉音不是芙蓉镇本地人。传说她母亲曾在某大口岸当过青楼女子,后来和一个小伙计私奔到这里,隐姓埋名,开了一家夫妻客栈营生。夫妇年过四十,烧香拜佛,才得了胡玉音这个独生女。这名字既是在感激大慈大悲观世音的恩典,又是对“贱命”女儿命运的祝福。
但是,人生旅途对于胡玉音似乎一开始就是崎岖不平的。黎满庚和胡玉音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是区委书记杨民高却“以组织的名义”严肃地要这个复员军人,才分配在自己手下任民政干事的黎满庚“选择”:“要么保住党籍,要么去讨客栈老板的小姐做老婆!”刚涉世的弱女子只能把这打击归咎于自己的苦命: “我命里不主子,还克夫。”这是十三岁上瞎子先生给她算的命。
这一年,父母为她招亲择郎,相中了本镇当屠夫的黎桂桂。了了这桩心思,父母双双谢世。接着胡记客栈公私合营,胡玉音夫妇加入了本镇合作社。胡玉音从提着竹篮筐卖糠菜耙耙起手做起了生意,逐步发展成摆起了芙蓉镇数一的米豆腐摊。饥肠辘辘的苦日子教会她营生的本领, “买卖买卖,和气生财”、 “买主买主,衣食父母”的“家训”使她的生意蒸蒸日上。于是,玉音这名字没人提了,叫得响的反倒是她的别名“芙蓉姐”了。把“镇花”的荣誉赠予她,一则她姿色确实迷人,二则也在表彰她的事业。
兴盛的米豆腐摊引起了它对面冷清的国营饮食店女经理李国香的妒忌。在那个没有商业竞争,只有阶级斗争的年代里,这场斗争还未开始就已经注定胡玉音要输。李国香丝毫没有意识到胡玉音抢了自己生意是因为自己经营不善,相反却把这看成是资本主义自发势力的抬头。如果说李国香在经营上是一个蹩脚货,那么在“阶级斗争”中却是一个十足的女强人。她以一个女人特有的敏感和政治运动中善于找敌手突破口的手段,断定胡玉音是以姿色来招徕那些个“馋猫” 于是李国香不无嫉妒地给胡玉音送了个新的外号:“米豆腐西施”。
不久,一份揭发以“米豆腐西施”为主干的芙蓉镇资本主义势力的调查报告呈示在已升任县委书记的杨民高的办公桌上。杨民高当然要比他外甥女李国香更富于阶级斗争经验,他苦思冥想,顺藤摸瓜,终于勾勒出一个以胡玉音为首的、包括“严重丧失阶级立场”的大队支书黎满庚、“反动右派”秦书田、 “腐化堕落”的粮站主任谷燕山和“阶级异己分子”的税务所主任在内的芙蓉镇资本主义的“小集团”。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须等待新的一场政治运动的降临了。
当杨民高正在构思“胡玉音小集团”的时候,当芙蓉河、玉叶溪中被吹皱的水已预示着四清运动的风暴将要来临的时候,胡玉音那幢不合时宜的新楼落成了。这幢新楼被誉为能与本镇三大建筑即国营百货商店、南货店和饮食店媲美的“第四建筑”。本镇居民感叹它“比解放前的茂源商号还气派,比海通盐行还排场!”虽然本镇的头面人物即杨民高内定的“小集团”成员都参加新楼落成仪式,涉世颇浅的胡玉音也懂得这叫做“默认”;但四清运动负责人李国香以及从不错过口福的“运动根子”王秋赦却未接受邀请,胡玉音预感到一场危机正在向她逼近。
固然,杨民高构思、李国香导演的这出“小集团”连台本戏开场了,而新屋落成的事实又成了暴发户的一条新罪状。可怜胡玉音只得投奔广西亲戚家避风头。俗话说: “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在胡玉音离开的近两个月的日子里,谷燕山被停职反省,时话叫“上楼”;当初对胡玉音发誓说,在政治上我们“虽是隔一条河”,但“今生今世,我都要护着你”的黎满庚,在四清工作组的胁迫和妻子“五爪辣”带醋意的怂恿下,将胡玉音临走前托他保管的一千五百元向工作组作了坦白交代,获得宽大处理,去县里学习了。最惨的是她丈夫受不了这打击,寻了短见。 “第四建筑”则成了“芙蓉镇阶级斗争现场展览会”。短短的两个月,一场运动像一台万吨水压机,轻易地将“芙蓉姐”锻造成了一个“富农婆”。
在“文革”动乱的日子里,不堪凌辱的胡玉音几度失去生存的意念。她甚至选择过几种好死的方式:戳剪刀、吃老鼠药、投河,玉音呵, “曾经是个观音菩萨跟前的玉女一般的人儿,死了,也应当是个玉女”。 “贵人有贵命,贱人有贱命。”在她生命之火将要泯灭的时候,是爱情的火焰重新照亮了她生命之河。爱情,在坦荡荡做人的时候没能赐予她,如今却在她与秦书田两个“黑鬼”之间滋长。
胡玉音虽然没有因为秦书田做了右派分子而势利地待他,相反常常怜悯地在他的米豆腐碗里加重点了些油。但是,她十分讨厌他那种由运动磨炼出来的油滑劲。她甚至还稍带迷信地将自己的落难算在秦书田身上。因为秦书田编写的大毒草《女歌堂》正是改编胡玉音结婚时唱的《喜歌堂》!然而当自己也成为一个“黑鬼”的时候,她才强烈地感受到秦书田的油滑是浸泡在血与泪里的,是自我作践式的抗争与自我保护!秦书田内心更充满人情,一种用奇特方式表达的爱。有一次,秦书田在写游斗牌的时候,给自己的名字打上一个特大的“×”,却唯独“漏掉”胡玉音名字上的“×”;又有一次,镇革委会要秦书田为全镇二十二户“五类分子”的门前塑泥像,他又“忘记”塑胡玉音门前的那一尊。为此,胡玉音感激不尽:“要不,她见到自己门口的泥像被小娃娃们扯起裤子尿尿,真会寻短见的。”而这一切“使胡玉音冷却了的心,感到了一点点人世的温存”。
胡玉音与秦书田终于要去申请结婚了。 “我们也还是人。”他们终于开始意识到自己也有做人的权利。当然,他们的婚礼“仪式”是特别的:王秋赦派人送来了一副白纸对联,称他们是“两个狗男女”、“一对黑夫妻”。秦书田开导胡玉音说:“大队等于当众宣布了我们两个是‘夫妻’”。这种“鬼聪明”当然斗不过淫威。秦书田被判处十年徒刑,胡玉音被判处三年徒刑,因有身孕,监外执行。但是在宣判台上,胡玉音挺起腰身,“耀武扬威地对着整个会场现出她的肚子来了。”胡玉音与秦书田心里在说: “活下去,像牲口一样地活下去”。
胡玉音熬到了“四人帮”被粉碎的那一天。 “运动根子”王秋赦疯了。他前襟上挂满了金光闪闪的像章,用像幽灵、鬼魂一样的声音叫着: “文化大革命,五、六年又来一次啊——”
“芙蓉姐”心里担忧: “王疯子冻不死,饿不死,还有好长的寿啊?”但正如秦书田所说,这毕竟是“一个可悲可叹的时代的尾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