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怅望——人类对真善美的思慕 - 钱谷融
灵魂的怅望——人类对真善美的思慕
人类的历史,一个艰难而长期的梦!
那位绝代的悲观哲学家叔本华,只用轻轻的一句话,就写尽了人类的苦辛。对着这不幸的真实,谁都禁不住要一阵战栗了。这扰攘尘浊的人间,不真到处是一片腥膻,满耳喧嚣吗?且不说生活的劳瘁,即使作为一个最本分的自然的儿女,我们也得随时遭受着无情的倾轧和恶毒的冷眼。“活着是一个大错误!”叔本华的另一声悲叹,似乎也不是无稽之谈。
然而,不知几千万年了,人类生活着,而且还将一直生活下去。竟是一种什么力量支持着人类去尝受这许多艰难的苦辛呢?面对问题,一切雄辩的理由都要动摇了,一切有着最坚强的生之意志的人都不免搔首踌躇了!那在人类的脑海里闪耀着的,那人类所“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不是那三颗光辉灿烂的明星——真、善和美吗?人类对于她们无限地向往,无限地仰慕。人生是疮痍满目、缺陷重重的。然而人们相信,在那遥遥的彼岸矗立着的“真善美”的世界,却是那么辉煌,那么神奇。那里有着人生所缺少的一切珍宝,贮备着人类所梦想的一切欢愉。遥睇着这样一个世界,想象着这样一幅画图,人类几乎忘却生活的艰辛了,只坚忍地剥蚀着他们那些仅有的难得的岁月,想用它们建筑起一座金色的桥梁,好引渡自己到那完美的神圣世界里去!
试看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不是时时处处都迸发出追求智慧的火花,蕴蓄着崇拜道德的虔敬,闪耀起探索美丽的光芒吗?
有巢氏,燧人氏,伏羲氏,神农氏……这许多太古时代的神圣之王,原始人类所疯狂地崇拜着的巨人,哪一个不是智慧的化身?哪一个不是因为专注地探索着宇宙的奥秘,才能发明那些造福万代的器物和法制的?我们的那位大圣孔丘,他所汲汲以终身的,不是智慧的追求吗?他告诫他的学生们说:“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学如不及,犹恐失之。”而自己到了四十多岁的年纪,还要满怀渴望地叹息着说:“假我数年,五十以学,亦可以无大过矣。”在探索的过程中,他不但忘怀了人生的艰辛,甚且“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以至于“不知老之将至”了。而那位印度王子,为了对于智慧的向往,他竟抛弃了王位的尊荣,摆脱了一切人间的束缚,——在他看来,这些都是智慧的孽障——到一株清凉的菩提树下,以空灵澄澈之心去虔诚地祈求那智慧的降临了。另外,像苏格拉底,像孟子,像康德,像一切人类所崇拜的先哲们,哪一个不是毕生致力于智慧的探求的!
至于善的追求,其事例在中外历史上,更是举不胜举。耶稣为了热爱人类,为了赎全人类的罪愆,不惜钉死在十字架上。夏禹为了救芸芸众生之命,十三年之中,辛勤奔走,至于腓无胈,胫无毛,手足胼胝,子产而不字,三过家门而不入,是什么一种力量在驱使他、支持他呢?还不是一点孜孜为善之心!伯夷、叔齐深恐武王伐纣开后世篡弑之端,乱君臣之序,长奸伪之风,始则扣马而谏,终乃耻食周粟,虽饿死于首阳之山而不悔。鲁仲连宁蹈东海以死,义不帝秦。他们那股傻劲,还不是为了想维持天地间的一份正气,好让人们都向着那至善的世界迈进!比干的剖心,伍子胥的伏剑以及屈原的自沉,何一不是为了想臻国家于磐石之固的一点耿耿忠心?!你可以说他们傻,笑他们愚,但他们那“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精神,难道不值得敬仰吗?我们再看摩西,看摩汉默德,看释迦牟尼,他们那种悲天悯人、舍身济世的精神,不都是受了追求道德完善的诚心的驱使吗?
而另一方面,在人类的历史中,美丽可也并不冷落。那著名的希腊与特洛伊之战,不就是为了那位绝代美人海伦吗?中国的诗篇里也说,美人之顾足以倾城倾国。人类对于美丽的渴慕、向往,较之对于智慧、对于道德,只有更其自然,更其热切呢!孔子就说过:“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托尔斯泰少时因为貌寝,几至自杀;安徒生也因为生得丑,遂于痛苦之余,称呼自己为丑小鸭。而古希腊人为了身体部分的缺陷而至自戕的那种“宁为玉碎,无为瓦全”的精神,更说明了人类爱美心之殷切。今日更有许多妇女,只要能够得到一个苗条的身材,即使需要她们节食挨饿,甚至带几分病痛,也是万分甘心的。
真、善、美的世界,装饰了人类的梦想,照亮了人类的憧憬,它是人类灵魂深处的一种刻骨铭心的渴念与怅望。它支持着人类披荆斩棘地在困难重重的人生之路上坚忍地向前行进,它是人类生命本根中的最大的奥秘!
194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