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1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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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节奏 - 钱谷融

论节奏卡莱尔(Thomas Carlyle)在他那篇精博而雄辩的论但丁与莎士比亚的讲演(The Hero As Poet:Dante,Shakespeare)里,极力强调诗的音乐性之重要。认为节奏的谐妙,是诗之所以为诗的最重要的条件。这虽然有点强调过分,却也是不无道理的。正如莱勃尼兹(Leibniz)所说:“宇宙是一片大和谐。”哪一样事物里,不存在着和谐的节...

论节奏

卡莱尔(Thomas Carlyle)在他那篇精博而雄辩的论但丁与莎士比亚的讲演(The Hero As Poet:Dante,Shakespeare)里,极力强调诗的音乐性之重要。认为节奏的谐妙,是诗之所以为诗的最重要的条件。这虽然有点强调过分,却也是不无道理的。

正如莱勃尼兹(Leibniz)所说:“宇宙是一片大和谐。”哪一样事物里,不存在着和谐的节奏呢?无论是一株小草,或是一座大山,它们各自都是一个完美的整体,它们的内心深处,都荡漾着和谐的旋律。“有声的音乐是甜美的”,济慈(Keats)说,“而无声的音乐则更其甜美。”但是世上的大多数人,却只会欣赏有声的音乐,对于那更为甜美的无声音乐,因为不能欣赏,竟硬说那是不存在的了。对于这一些人,大自然将永不泄露它的神奇,永不“公开”它的“秘密”。生命的意义,对于他们将永远是个谜,他们将是空空地来到这个世界,仍空空地离开这个人间!

文学、音乐、舞蹈,不必说了。一幅成功的图画,一件精美的雕塑,当你真正爱好它,真正欣赏它的时候,你会感觉不到它美妙的内在节奏吗?你会不觉得胸怀开展,心神怡荡,不觉得自己在眉飞色舞地和它们的律动振振共鸣吗?

就是人的美,也多半是属于精神的,多半是起于神情的闲豫和举止的合节。一个适度的颦笑,一种从容的步态和手势,都可以使一个人显得分外美。那为后世人所万分向往的魏晋风度,那真率,那洒脱,那光风霁月的襟怀,那雍容逸畅的神宇,又何一不是身心的谐和之发,何一不是灵魂的内在节奏之美呢?我们看《世说新语》里所记载的魏晋人的谈吐,那种清亮英发之音,那种抑扬顿挫之致,再加之以手里的麈拂的挥飞,简直如同欣赏一出美妙的诗剧,怎不给人以飘逸之感,怎不令人悠然神往呢?

不要以为用谈话的艺术来概括魏晋人的风度,是太过粗率而鲁莽的事,“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为心声”,语言是生命的旋律的迸发,没有一个人的辞气能够隐藏住他内心深处的感情。孟子说的“波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我们相信那决非他的信口自夸之辞。试看《世说新语》的这一段文字:

谢太傅盘桓东山时,与孙兴公诸人汛海戏,风起浪涌,孙、王诸人色并遽,便唱使还。太傅神情方王,吟啸不言。舟人以公貌闲意说,犹去不止。既风转急,浪猛,诸人皆喧动不坐。公徐云:“如此,将无归?”众人即承响而回。于是审其量,足以镇安朝野。

这“如此,将无归?”五个字,一直到今天,我们似乎还听到在空中雍容逸豫地激荡着。而谢安那安闲的神态和旷达的襟怀,也就在这五个字里活现出来了。

又如这一段:

王濬冲为尚书令,著公服,乘轺车,经黄公酒垆下过。顾谓后车客:“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竹林之游,亦预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来,便为时所羁绁。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

那种悼惜风流的哀怃,那种追怀往昔的伤感,带给我们一种不可言说的凄楚的美。几乎和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叹息,同样成了一支绝妙的歌曲。今天人们对于谈话的艺术是可惊诧地不注意了,这真是一件莫大的憾事。它不知道损毁了人间多少的美,而同时在另一方面,今天随处所听到的匆忙而杂乱的言语,不也正显示出这个世界已经沉陷入了一个怎样不安、怎样伧俗的境地了吗?!

魏文帝《典论·论文》说:“文以气为主”,自后论文的人,都附和这个说法。《文心雕龙·体性》篇中有:

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若夫八体屡迁,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

更不啻是为它下注脚。但气究竟是什么,却很少有人加以说明。于是有一些人,就以为这是太过玄妙而不可叙说的。其实这所谓气,就是通常所说的气息的意思,换言之就是呼吸的节奏。各人文章风格的不同,正如他们脉搏的差异一样。生命,不但是人的生命,就是宇宙的生命,也都由这息息跳动的脉搏里显示出来。中国古代的哲学家,就是把气作为宇宙的原始的。《周易正义》引《乾凿度》:“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太初者,气之始;太始者,形之始;太素者,质之始。”他们认为宇宙万物都是同一原质——气——所构成。气有阴阳、轻重和清浊之分,凝集又有疏密,遂化而为形状特殊的万物。所谓“气之轻清而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而下沉者为地”。《易·大传》的“精气为物,游魂为变”(魂即是气),也就是这个意思。所以,所谓气就是宇宙的命脉,就是生命的消息;气在的地方,生命就也在。我们察觉了气,也就察觉了生命。就个体言,气遍布于体内各部,深入于每一个细胞,浸透于每一条纤维。自其静而内蕴者言之则为性分,则为质素;自其动而外发者言之,即为脉搏,即为节奏。“文以气为主”虽是说文章以性分、质素为主,但性分和质素,既嫌笼统,又太抽象,视之不可见,触之无所遇。只有节奏,我们不但可以或用耳听,或用目视,还可以用全身心来领会它、应和它。而且,我们捉住了节奏,也就把握了性分,把握了质素了。曹丕接着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这里的“气”,更显然既是指的声调、节奏,也是指的性别、质素了。

拿音乐来譬喻文章,比起亚里士多德之以烹调来作譬,要更为确当、更为贴切得多。因为烧菜,各种佐料分量的配合,究竟比较有迹可循;至于文章和音乐,其意象之超妙,节调之灵巧,就幻化莫测,无径可循了。何况文章风致的婀娜,又大半是由于音节的美妙而来呢!《文心雕龙·章句》篇中有:更完全是拿歌舞来比喻文章,完全是把文章当作音节的美了。

句司数字,待相接以为用;章总一义,须意穷而成体。其控引情理,送迎际会,譬舞容回环,而有缀兆之位;歌声靡曼,而有抗坠之节也。

法国象征派诗人瓦莱里(Paul Valery)说:“抒情诗是欢呼、感叹、呜咽……的旋律的发展。”其实,岂但抒情诗而已,一切的诗(如果真是诗的话),都是作者内心旋律的发展。卡莱尔说:“诗是音乐性的思想,诗人就是能够那样思想的人。”哪一篇诗的美,不表现在它的音乐性上?哪一篇诗,除去了它的音乐性,仍能不失其美妙,仍能被称为诗呢?《诗经》里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假使用口语来述说它的意义,该是多么平淡,多么不足道。《世说新语·文学》篇载:

桓宣武命袁彦伯作北征赋,既成,公与时贤共看,咸嗟叹之。时王珣在座,云:“恨少一句。得‘写’字足韵当佳。”袁即于坐揽笔益云:“感不绝于余心,溯流风而独写。”公谓王曰:“当今不得不以此事推袁。”

加两句不是为了意思,只是为了音调。刘孝标的注里引有袁宏的赋,加了两句,读起来确比未加前完美得多。姜白石那首《齐天乐》: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论其意思,只是琐碎,甚至是零乱地用各种象喻指出蟋蟀来,但我们读过之后,却只觉得它的风致缠绵,只觉得心头有一种无以名状的美的战栗。谁说这不是音节的神奇力量呢?所以法国纯诗运动所标榜的:诗应该借它的声音,直接地诉诸我们的感觉和想象之堂奥,而不当间接地用它的意义来叩我们的理解之门。就是说,要用文字来创造音乐,要把诗提到音乐的纯粹的境界。这,在他们看来,应该是文学的一种最高理想。我觉得,恐怕也不能认为是全无道理的。

“音乐性”,卡莱尔说:“这里面有多少意义呵!”天地间哪一样事物的美妙,不是属于音乐性的?音乐性是宇宙间的最大神奇,它可以囊括一切的美。而最鲜明、最纯粹的音乐性,就存在于和谐、铿锵的节奏里。因为声音都是从物体的内心深处发出来的,都是物体的内在奥秘的宣泄。《文心雕龙·声律》篇说:“夫音律所始,本于人声者也;声含官商,肇自血气。”《诗序》里也说:“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声音是性情之发,天下没有两个人的声音是完全相同的。每个人的声音都泄露着他自己内在的秘密;其发之也深,其感人也切。所以吴季札观乐而知一国之盛衰,钟子期听琴而识弹者之所志。而我们也仅仅只要听到一种步调,一句话语,甚或只是一声謦咳,就可以断定这是谁来了!

现代英国诗人浩司漫(A.E.Housman)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诗对于人的影响,多半是生理的。这话初听起来也许会觉得新奇,甚至有些突兀,有些叫人迷惑。其实,这只是卡莱尔的一句话的另一种说法而已。卡莱尔说:“所有的人的心里,都存有一条诗的血管。……当我们确能欣赏一首诗时,我们大家都是诗人。”诗之动人,主要的是借它的音响与节奏。欣赏一首诗,除非在自己的心头也荡漾起那首诗的旋律;在自己的血管里也跳动起那首诗的节奏,便不能算是真正欣赏了它。而这旋律,这节奏,都是鲜明的生理状态。诗人在创作过程中产生了这种状态,我们则在欣赏的时候。当这种状态存在的时候,我们便也感到了诗人的所感,便也是诗人了。我们读杜工部的诗: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青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前两句的音调那么高亢,那么激越,好像一张弓拉得紧紧的,使我们也觉得胸廓开张,满怀的悲愤激昂。经过三四两句,就慢慢地放松了;到了后四句,就愈来愈颓唐,愈来愈潦倒,我们的心头又充满了一种牢落抑塞之气了。而刘长卿写道: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

则给我们的又完全是一种舒缓而闲适的感觉。这许多不同的感觉,都是整个循环系统所起的变化,都是一种生理状态。

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里说:

若夫敷衽论心,商榷前藻,工拙之数,如有可言。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官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

这一段话,的确精警绝伦。无怪乎他要说:“自灵均以来,多历年代,虽文体稍精,而此秘未睹。”认为是他空前的创作了。其实在他以前,人们并不是不知道音节的重要。司马相如自述作赋的经验,就有过“一宫一商”的话;而“五色相宣,八音协畅”二句,更显明的是从陆机《文赋》里的“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二句蜕化而来。不过,论文完全归重音律,以及浮声切响的提出,确乎是他的独到之处。他的“四声八病”之说,在中国文学史上正如朱光潜先生所说,是一条“通幽”的“曲径”,那样谨严的格律,那种苛细的避忌,看来似乎逼得人们“山穷水尽疑无路”了,然而尽管愈走愈窄,愈走愈险,渡过这险窄的一关,渐渐地眼前就会豁然开朗,就会导你到一个“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桃源仙境去了。唐人的近体诗,以及后来的词、曲,都是他四声提出以后的产物。如“澄江静如练”之比“澄江净如练”好,“秋尽江南草未凋”之比“秋尽江南草木凋”好,的确并不在意义而只是在四声的关系上。

但是,我以为中国文学的音节,基于平仄与声韵者少,基于停顿与句子之长短者多。中国文字都是单音缀的,往往二字结成一词,所以四字句特别多。一篇文章里,倘若一连七八句都是四字句,则读起来就嫌呆板。像吴均《与宋(朱)元思书》这一篇清丽绝伦的短札,就因为四字句太多而减色不少。假使能不时插入一二句字数不等的散句进去,一定更显得抑扬顿挫,错落有致;就会更令人喜爱了。《文心雕龙·章句》篇说:“若夫笔句无常,而字有条数,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也。”这实在是精绝之论,六朝文人大概都知道这一点。从当时人的文章里,都可以看得出这种“应机之权节”出来。随便举个例子看看,譬如刘孝标的《追答刘秫陵沼书》:

刘侯既重有斯难,值余有天伦之戚,竟未之致也。寻而此君长逝,化为异物,绪言余论,蕴而莫传。或有自其家得而示余者,余悲其音徽未沫,而其人已亡,青简尚新,而宿草将列;泫然不知涕之无从也。虽隙驷不留,尺波电谢,而秋菊春兰,英华靡绝;故存其梗概,更酬其旨。若使墨翟之言无爽,宣室之谈有征,冀东平之树,望咸阳而西靡,盖山之泉,闻弦歌而赴节。但悬剑空垅,有恨如何?!

就可作为其代表。至于唐宋文章的音节之美,则又大半是由于虚字的运用得宜而来。《文心雕龙·章句》篇说:

夫惟盖故者,发端之首唱;之而于以者,乃札句之旧体;乎哉矣也,亦送末之常科。据事似闲,在用实切。巧者回运,弥缝文体,将令数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

所谓“在用实切”的用处,就完全在于调节声气。鲁迅的文章,写得那么生动灵活,而又十分雍容舒徐,在很大的程度上,也与他的善用虚字有关。像欧阳修的《丰乐亭记》中的如下一段:

滁于五代干戈之际,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尝以周师破李景兵十五万于清流山下,生擒其将皇甫晖、姚凤于滁东门之外,遂以平滁。修尝考其山川,按其图记,升高以望清流之关,欲求晖、凤就擒之所,而故老皆无在者,盖天下之平久矣。自唐失其政,海内分裂,豪杰并起而争,所在为敌国者,何可胜数?及宋受天命,圣人出而四海一,向之凭恃险阻,铲削消磨,百年之间,漠然徒见山高而水清,欲问其事,而遗老尽矣。

抑扬顿挫,音韵铿锵,读来真是回肠荡气。其节奏之美,就全由虚字之回运得宜而来。中国的诗由四言而五言,而七言,愈变音节愈美,愈有跌宕之致。尤其到了长短句,字数愈是参差错落,音节也愈是低回流连,宛转不尽。这种变迁,也可以说完全是一种音节的变迁。

节奏是文章之美的一个重要构成因素,似乎用不着再去找什么例证了。历来中国文人的非常重视朗读与高吟,就是想从声音之间,去求得文章的气貌与神味的。而我们批评一篇文章,也未始不可以根据它的音响节奏来定其优劣与美丑。克罗立琪(Coleridge)说:“你若找到一句字眼能音乐地配置的句子,字眼里有真实的声律与和谐,那么它的意义中,也一定会有渊深精妙的东西。”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灵与肉,意与字,内容与形式,是到处都奇异地不可分离地纠结在一起的!

文章如此,诗歌就更不用说了。我们的新诗,自“五四”前后诞生到现在,已将近三十年了,虽也出现过不少佳作,但总的说来是不怎么令人爱好的。原因何在?诗人们恐怕应该多从音调与节奏方面去考虑、找寻。

1945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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