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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韦庄词

论韦庄词韦庄的老家在京兆杜陵,即今陕西长安附近。杜陵的韦姓,是唐代的世家大族。韦庄的远祖韦待价,是武后时的宰相。后来出过一位名诗人,就是韦庄的四世祖韦应物。韦庄是词家又是诗人。他晚年曾住成都浣花溪上杜甫草堂的旧址,因而他的诗集名《浣花集》。《浣花集》原本廿卷,现在只存十卷,共有诗二百四十六首。合之后人所辑,也不满四百首。据他的《乞采笺》歌“我有诗歌一千首”看...

论韦庄词

韦庄的老家在京兆杜陵,即今陕西长安附近。杜陵的韦姓,是唐代的世家大族。韦庄的远祖韦待价,是武后时的宰相。后来出过一位名诗人,就是韦庄的四世祖韦应物。韦庄是词家又是诗人。他晚年曾住成都浣花溪上杜甫草堂的旧址,因而他的诗集名《浣花集》。《浣花集》原本廿卷,现在只存十卷,共有诗二百四十六首。合之后人所辑,也不满四百首。据他的《乞采笺》歌“我有诗歌一千首”看来,该有不少诗篇已经散佚了。他的词《全唐诗》共收五十四阕,其中四十八阕载于《花间集》。在《花间集》里各作家中,韦庄词数量之多,仅次于温庭筠。以时代说,他是温庭筠以后的一位重要作家;以作品风格说,他和温庭筠是不尽相同的。

韦庄生于唐文宗开成元年(836),死于蜀高祖武成三年(910),得年七十五岁。(参阅拙著《唐宋词人年谱·韦端己年谱》)他生在唐帝国由衰弱到灭亡、五代十国分裂混乱的时代。他一生饱受离乱漂泊之苦,这对于他的文学有很大的影响。

韦庄虽出生于世家大族,但他这一房族到五代时,久已中落了。他五十九岁才中进士。在这以前,生活很穷苦。《太平广记》引《朝野佥载》称他“数米而炊,析薪而爨”,这种穷苦和漂泊的生活,占他全部生命的四分之三强;“晚达”的生涯,却并不长久。他中进士以后,六十六岁始仕西蜀,为蜀主王建所倚重,七十一岁为安抚使,七十二岁助王建称帝,建立割据局面,七十五岁就死了。他在西蜀这个割据小朝廷里,做到吏部侍郎兼平章事,不过一两年罢了。

他四十五岁在长安应举,值黄巢军攻破长安,他陷兵火中大病几死,一度与弟妹相失,后来逃出长安。从此以后六七年间,在各地流浪。他那时五十多岁。他曾经穿过安徽、河南到潼关,又迂道山西,南抵镇江、东阳,西到三衢两湖。为了求食求仕,浪迹万里。五十六岁那年,仍失意地回到东阳。直到五十九岁进士及第,他的流离漂泊的生活才告结束。由于这种流离漂泊的生活,才使他能够较多地接触民间生活和接受民间作品的影响,使他的词在《花间集》里有其特异的风格。

温、韦词的同中之异

温庭筠词和韦庄词并称“温韦”。他们在《花间集》里是两位突出的词家。《花间集》选录晚唐五代十八家词五百首,其内容大都描写上层阶级的冶游享乐生活和离情别绪,其语言多秾艳软媚。温、韦是花间派的代表作家,他俩的词可以说是大同小异:温词较密,韦词较疏;温词较隐,韦词较显。

温词向来以秾丽婉约著称,他作《菩萨蛮》十四首,往往在一首或一片里,叙说好几件事或好几层意思,如:

水精帘里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这四句是一首词的上片,它写出两个人物和两种环境,并映托出他们的两种心情。上两句是指居者,下两句是指行者;上两句描写居者的环境是这样舒适温暖,下两句写行者的环境是那样凄清寂寞。两者相形,自然显出怨别伤离的情绪,不必更着“愁”、“恨”等等字面了。从这半阕《菩萨蛮》,可以说明温词的细腻程度。

韦庄也有五首《菩萨蛮》,且举一首为例: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这首词的内容是说游人到了江南,就被它吸引住,不愿意离开它。开头两句和结尾两句直接说明了这个意思。那末,江南究竟好在哪里呢?作者用上片下两句和下片上两句作了回答。上片下两句赞美江南的水乡,下片上两句赞美江南的美女。总的意思是赞美江南。

其他如“如今却忆江南乐”、“劝君今夜须沈醉”诸首,也都如此,比起温词,它显得自有疏朗的风格。韦庄词并且有好几首合说一件事、一个意思的,最明显的例子是《女冠子》: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第一首的上片写情人相别,下片写别后相思;第二首的上片写由相思而入梦,下片结句写梦醒后的悲苦。两首合起来只写一件事。前人论文有“密不容针”、“疏可走马”的说法,这正可用来分别评论温庭筠、韦庄两位词家的某些小令的不同风格。

次说“隐”、“显”之别,也可以举《菩萨蛮》为例。温庭筠词如: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全首都写女子的妆饰,上片从宿妆写起,到起床后梳洗。下片“照花前后镜”两句写妆成,末了以穿着“新贴绣罗襦”作结,好像没有一字说到这女子的情感;细读才知上片结句“懒”字、“迟”字已暗点情感,到下片结句拈出“双双金鹧鸪”的“双双”两字,乃从反面衬托出这个女子的孤独。这是隐曲婉约的写法。

再看韦庄《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全首一气直下,没有一句隐晦难懂的话。韦庄还有一首极“显”的例子,那是《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清代贺裳《皱水轩词筌》里评这首词说:“小词以含蓄为佳,亦有作决绝语而妙者,如韦庄‘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之类是也。”

温庭筠作这类恋情词,最直率的也只能如《南歌子》词中所说:“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而韦庄词于“一生休”之下,却又加上“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两句,简直是说到尽头了。温庭筠一派婉约词,在晚唐五代很流行。后人便以“婉约”作为词的标准。像韦庄这类酣恣淋漓近乎元人北曲的抒情作品,在五代文人词里是很少见的;只有当时的民间词如敦煌曲子等,才有这种风格。这是韦庄词很可注意的一个特点。

把文人词带回到民间作品的抒情道路上来

上文举韦庄词“疏”、“显”两种风格,是拿温庭筠的词比较来说的。我们若从韦庄词整个风格看,应该说他的作品的最大特征,是把当时文人词带回到民间作品的抒情道路上来,又对民间抒情词给以艺术的加工和提高。这是他在词的发展史上最大的功绩。

词在民间初起时,本来是抒情的文学。敦煌曲子里的作品,大都是反映民间生活的真情实感的。后来这种文学传入宫廷和贵族大家,他们阉割了它的思想内容,拿它的音乐和形式作为酒边花间娱乐调笑之用,“宫中调笑”这个词牌名就是这个过程最明显的说明。晚唐五代文人作词的动机大多数是为了供皇家、贵族和士大夫们的娱乐,而不是为了写自己的真实情感的。花间一派以温庭筠为宗,是晚唐五代文人词的代表作家。温庭筠词十之八九是写妇女的。纵使他的词里有些句子反映了作者自己个人的情感,那也是十分隐晦微弱的。文人词能写自己个人生活情感的,在唐五代虽然不能说韦庄是仅有的例子,但是可以说韦庄是突出的例子。像他的《菩萨蛮》: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

以上各首,都是写他自己的浪游情绪的。《女冠子》二首,明记月日,当也是他自己的情事。又如《谒金门》:

空相忆,无计得传消息。天上姮娥人不识,寄书何处觅? 新睡觉来无力,不忍把君书迹。满院落花春寂寂,断肠芳草碧。

《荷叶杯》二首:

绝代佳人难得,倾国。花下见无期。一双愁黛远山眉,不忍更思惟。 闲掩翠屏金凤,残梦。罗幕画堂空。碧天无路信难通,惆怅旧房栊。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 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浣溪沙》一首: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 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惟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

以上诸首,都是忆旧欢和悼念亡姬之作。杨偍《古今词话》说为王建夺去的宠姬而作,不可信,拙著《韦端己年谱》中曾予以辨明。

上引诸词,从量方面说,在韦庄现存的四十八首里就有十首左右,约占五分之一;从质方面说,它在抒情词里虽然还嫌内容不够广泛,描写不够深刻;但是它的发展前景,那就是开李煜和苏轼、辛弃疾词的先河。在晚唐五代文人词浮艳虚华的气氛里,居然出现韦庄这些抒写生活情感的作品,那是不容忽视的。

前人论词,以“婉约”为正宗,以为作词必须含蓄曲折,有不尽之意,才算合格。这种风气开端于温庭筠一派文人词。唐代的民间词,原来并不如此:它们以直率坦白的语言写热烈真挚的情感,往往是以一吐为快的;举敦煌曲子里《菩萨蛮》一首作例: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拿它来比韦庄的《思帝乡》“春日游,杏花吹满头”一首,含意未必全同:前者写“之死矢靡它”之坚决,后者写“一见倾心”的向往,而情感的热烈却没有两样。虽然在韦庄词里这类作品并不多,最著名的也只有这一首。但是在文士们以婉约含蓄为正宗的文学气氛里,居然有这么一首,也可说是独放异彩了。

今存的韦庄词十之八九见于《花间集》中。《花间集》所选的大都是“镂玉雕琼”、“裁花剪叶”(《花间集序》语)的作品,我想韦庄这类热情奔放的作品也许不止这一首,可能因为不被选入《花间集》,就从此亡佚了。

从三方面说明韦庄词如何走上抒情的道路

韦庄词所以会走上这条抒情的道路,我以为可从三方面来说明:

1. 唐宋词人兼擅诗词两种文学的,他的词风往往和他的诗风相近似。温庭筠的诗从梁陈宫体、六朝赋而来,讲究对仗,注重字面的华丽,他的诗风如此,词风也如此。韦庄诗朴素平直,善于抒情,接近白居易。他的长诗《秦妇吟》和白居易的《长恨歌》、《琵琶行》风格很接近。他的《浣花集》里并且误入白居易的作品。韦庄的词如《女冠子》(四月十七)、《思帝乡》(春日游)诸首,都浅显如话,也正和他的诗风相一致。

2. 温、韦两家诗风词风不同,是由于他们的生活和生活态度不同。温庭筠出身于没落贵族家庭,虽然一生潦倒,但是一向依靠贵人过活。他的诗集里有许多酬赠官僚的作品,他的词也和贵人脱不了关系:据传他的好几首《菩萨蛮》词,就是令狐绹托他代唐宣宗作的。韦庄五十九岁登第以前,流落江湖,除四十八岁逃出长安时一度献诗投靠于镇海军节度使周宝外,很少和贵人来往。他的诗集相与酬答的大都是秀才和尚一流人。由于时代的动乱,生活的贫困,迫使韦庄五十以后还为求食求官奔走四方,这和白居易少年时代的身世很相似。他的诗风近似白居易,因此也就影响到他的词风。

3. 韦庄的诗和词都有民间气息,他的词用民间文学体裁,和敦煌曲子相近,例如前面所举的《女冠子》用两首咏一件事,就是民间的联章体。敦煌曲子词里的《凤归云》、和凝的《江城子》等都是联章体。韦庄的《思帝乡》的情感和语言尤接近民间文学,这自然和他较多地接触民间生活有关系。

韦庄词和音乐的关系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韦庄词和音乐的关系。晚唐五代的文人词大都为应歌而作。《旧唐书·温庭筠传》说庭筠混迹妓院,“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这和北宋柳永为妓女填新腔,同一情形。他们创作的目的,只是为“绮筵公子、绣幌佳人”作“清绝之词,助娇娆之态”(《花间集序》语),它是不大需要有作者的情感的;这类作品里的作者个人情感太浓厚的话,有时反而会妨碍它的娱宾遣兴的广泛效果。所以这类作品的内容大都是浅薄、单调,有的只是袭用古人的成作,冯延巳的《长命女》词完全袭用白居易诗,就是一个例子。《花间集》里不但有像鲁迅所说写钉梢的词,以至有比钉梢更甚的作品,这类作品所以居然入选,就只是由于它有协乐应歌的作用。宫廷、贵族、士大夫所喜爱的应歌词,它的流弊会使词走向空虚、堕落的道路。到了五代时,词的流弊已经很明显了。

文人拿词做抒情工具,使它逐渐脱离了音乐而自有其文学的独立生命的,在北宋是著名的作家苏轼。苏轼以前要数到李煜和韦庄。我们原不能说韦庄的词完全不是为应歌而作,在那个时代里那是不可能的;但他的词因为有自己的生活内容,因为他是拿词作为抒情工具的,便自然会和那些只为应歌而作的作品分路了。我们读他的《谒金门》、《女冠子》这类词,有那样洋溢的生活感情,是不可能想象它是只为应歌而作的。

文学本身既然有其真实的生活情感,它自然不必更倚仗于其他条件—如华丽的字面和动听的音乐等。后来的李煜、苏轼、辛弃疾的词都是如此。温庭筠就不如此,他的词里虽然也许有些抒情的成分,但他的创作动机主要是为应歌的。这犹之韦庄词虽然也可以应歌,但他的创作动机主要是为抒情的。这是温、韦两家词的根本不同之处。

韦庄抒情词的影响

就词这种文学在文人手中初期发展的形势和它后来的影响论,我们对韦庄的看法是:他在五代文人词的内容走向空虚堕落途径的时候,重新领它回到民间抒情词的道路上来;他使词逐渐脱离了音乐,而有独立的生命。这个倾向影响后来的李煜、苏轼、辛弃疾诸大家。当然,李煜、苏轼、辛弃疾在抒情词方面的成就,又各自不同:李煜是亡国之君,其词多家国之痛,乃用血泪写成者。苏、辛两家在词坛上开创了一个词派—豪放派,他们用词这个文学体裁来抒写自己的性情、学问、胸襟、抱负,他们对词坛的贡献和影响远非韦庄可比拟。但是,我们若认为李煜、苏、辛一派抒情词是唐宋词的主流,那么,在这个主流的源头上,韦庄是应该得到重视的一位作家。

本文开头依据《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论定诗人韦应物是韦庄的四世祖。日本京都大学的清水茂先生不同意这一说法。他说世系表不可尽信;韦庄若是韦应物的后裔,不应诗文中无一语提及。(见日本京都大学《中国文学报》对拙著《唐宋词人年谱》的评文)案《新唐书》世系表原多谬误,宋人洪迈的《容斋随笔》、清人王鸣盛的《十七史商榷》、钱大昕的《廿二史考异》、沈炳震的《唐书宰相世系表》等书都已举出;但是关于韦应物、韦庄祖孙关系这一问题,清水茂先生不曾举出确凿的反证。本文姑依旧说,史学方家,幸辨订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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