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他忘了他还是个人”——谈鲁贵 - 钱谷融
“哼,他忘了他还是个人”——谈鲁贵
人生的有些遇合,有时着实叫人愤慨。每次读《雷雨》,一想到侍萍这样一个善良、纯洁、性气高傲的女子,竟会是鲁贵的妻子,心头就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作者之所以让她跑到八百里外的女子学堂里去当老妈子,我想恐怕也就是因为不愿意看着她同鲁贵这样的男人整天厮守在一起哩。第二幕里,当侍萍由四凤陪着一起在周公馆的客厅里坐下,鲁贵就忙着向她夸耀周家的阔气:“这儿公馆什么没有?一到夏天,柠檬水,果子露,西瓜汤,橘子,香蕉,鲜荔枝,你要什么,就有什么。”还埋怨这母女俩到人家公馆来,只知道一个劲儿地谈家常,却不留心观看人家的阔排场,真是一副穷相。接着就要四凤把她这两年做的衣服,添的首饰,拿给她妈看看,让她开开眼。他的鄙俗下贱,实在叫人厌恶。在四凤设法把他支开后,作者这样写:侍萍和四凤见鲁贵走后,都舒展多了。母女二人相对凄然地笑了一笑。读到这里,我总禁不住为这母女二人感到一阵心酸。她们的凄然的笑容寂寞地浮现在我眼前,久久不肯消隐。碰到这样的亲人,真是最无可奈何的事。但是鲁大海,那个同他没有血统关系的他名义上的儿子,对他可就不肯那么客气了。当鲁贵在他面前傲慢地摆出阔当差的架势,斥责他“怎么随随便便跑进来啦?”“连一点大公馆的规矩也不懂”,并再三嘱咐他见了老爷要“少说粗话”,然后迈着得意的步伐向书房走去时,鲁大海目送着他的背影,十分鄙夷地摇着头说:“哼,他忘了他还是个人。”
要说他忘了自己还是个人,那倒未必。他可正在为要过人的生活而努力着呢!不过,当然,对于怎样才算个“人”,他有他自己的看法。他认为人活着,无非是为了吃喝玩乐。而要吃喝玩乐,就得有钱。四凤说他“见钱就忘了命”。他自己也说:“这世界上……只有钱是真的。”为了弄钱,他甚至对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可以进行敲诈勒索。他明知道周萍跟四凤的关系,非但不加阻止,反而竭力纵容,甚至怂恿四凤,就为着自己也可以从中得到好处。他对四凤说:“一个当差的女儿,收人家点东西,用人家一点钱,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这不要紧,我都明白。”但当他向四凤讨钱讨不到时,可就变起脸来了。他威胁说:“好孩子,你以为我真糊涂,不知道你同那混账大少爷做的事么?”并且一本正经地要管教起四凤来:“我是你的爸爸,我就要管你。”可是到后来,当侍萍要把四凤带到济南去,四凤也有跟妈走的意思时,他却又着急起来了,拼命地劝四凤留下,甚至还下流地唱起“花开花谢年年有,人过了个青春不再来!……”这样的曲子来打动她。他还进一步煽动地说:“人活着就是两三年好日子,好机会一错过就完了。”
不过,他也并不是真要四凤一门心思地跟周萍好。相反,他倒是怕四凤太痴心了。他知道“周家的人就是那么一回事”,周萍是决不会娶四凤的。他常常提醒四凤,叫她“看开点,别糊涂”,叫她不要做梦,要想想:“你是谁?他是谁?……就凭你没有个好爸爸,人家大少爷会……”所以他的意思是,跟周萍只能玩玩,弄点钱,千万不能来真格的。可四凤却对周萍一片痴情,甚至不肯相信他真会跟蘩漪有什么暧昧关系。当鲁贵把他们“闹鬼”的事告诉她时,她反而生气地责怪鲁贵瞎说。四凤的这种痴情态度,是很叫鲁贵懊恼而又看不上眼的,他忍不住不满地摇着头说:“你看你,告诉你真话,叫你聪明一点,你倒生气了,唉,你呀!”并且傲然地扫了四凤一眼,在他看来,对这类事情要动什么真感情,那是很傻的。第三幕里,当四凤正在为既想跟妈走、又丢不下周萍而发闷叹气时,他也十分蔑视地说:“你看,你这点心思还不浅。”四凤的这种心思,在他看来是完全犯不着,根本不值得的。他告诉四凤:“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靠得住,只有钱是真的。唉,”使他懊恼的是,“偏偏你同你妈不知道钱的好处。”
在出场介绍中,作者只用寥寥几笔就把鲁贵的性格特征清楚地勾勒了一下:“和许多大公馆的仆人一样,他很懂事,尤其是很懂礼节。他有点驼背,似乎永远欠着身子向主人答应着‘是’。他常常贪婪地窥视着。”特别懂礼节和老是弓背欠身,可说是旧社会里许多公馆仆人的共同特点。但对鲁贵来说,这不过是他的外部形态和表面现象,不过是他的躯壳,还没有触及他的灵魂,触及他的内心世界。最能说明他的本质的是:“他常常贪婪地窥视着。”
从表面看来,鲁贵对他的主人,那真是说不尽地恭敬。他一到周朴园和蘩漪的面前,他的腰就自然而然地弯了下来。见了两位少爷,也总是首先堆上一脸谄笑,他替周朴园传话时,开口闭口不离“老爷吩咐”。蘩漪告诉他,她想见一见侍萍,不过是同她谈谈闲话。他就连忙说:“那是太太的恩典。”当四凤准备上楼给蘩漪送药时,他又再三叮咛她:“跟太太说一声,说鲁贵惦记着太太的病。”但其实呢,他早就对四凤说过:“这家除了老头[1],我谁也看不上眼。”后来,在第三幕里,在他的家庭训话中,我们听到,就连他唯一看得起的这个老头,也被他称作老王八蛋了。而且他还夸口说,他要使这个老王八蛋,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给他跪下磕头。他慷慨激昂地把周朴园一家骂了个痛快:“周家的人从上到下就没有一个好东西。我侍候他们这两年,他们那点出息我哪一样不知道?反正有钱的人顶方便,做了坏事,外面比做了好事装得还体面。文明词越用得多,心里头越男盗女娼,王八蛋。……”他确是看透了周朴园一家子,这番话可说是说到点子上,句句切中要害。
但他自己可也并不简单,正如作者所说,随时随地他都在“贪婪地窥视着”,看别人有没有什么把柄落到他手里,可以供他利用。哪怕这个人是他的亲生女儿,只要能弄到钱,他也不肯轻易放过。对周家的人,当然就更不用说了。周萍跟蘩漪“闹鬼”的事,给他撞见了,他跟四凤谈起时,就说:“这是你爸爸的造化。”人家搞鬼,竟成了他的造化,而且联系得如此迅速,这真是他的特殊头脑的特殊想法,他的为人也就于此可见了。
在《雷雨》里,凡是当周萍和蘩漪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接着上来的总是鲁贵。这说明了鲁贵的善于窥视的特点。第二幕里,蘩漪周萍之间有大段对话,蘩漪想叫周萍留下来,不要到矿上去。周萍的态度却很决绝,谈话不欢而散,最后周萍走开去了。
接下去作者这样写:
蘩漪望着周萍出去,流下泪来,忍不住伏在沙发上哭泣。鲁贵偷偷地由中门走进来,看见蘩漪在哭。
鲁 贵 (低声)太太!
周蘩漪 (站起)你来干什么?
鲁 贵 鲁妈来了好半天啦。
周蘩漪 谁?
鲁 贵 我家里的,太太不是说过要我叫她来见么?
周蘩漪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告诉我?
鲁 贵 我倒是想着,可是我(低声)刚才瞧见太太跟大少爷说话,所以就没敢惊动您。
周蘩漪 啊,你,你刚才……
鲁 贵 我?我在大客厅伺候老爷见客呢!(故意地不明白)太太有什么事么?
周蘩漪 没什么,那么你叫鲁妈进来吧。
这一个场面写得的确是非常传神的。蘩漪在惊慌中仍不失身份;鲁贵十分刁恶,可又很有分寸。用不着搬上舞台,两个人的神情就已跃然纸上。“鲁贵偷偷地由中门走进来”,我们可以想见,他是早已在门外“窥视着”了。等周萍一走开,他就立即走了进来。他也不一定是进来以后才“看见太太在哭”的。很可能是早就掌握了这个情况。他叫“太太”时,尽管故意压低了声音,可蘩漪还是吓了一跳,不由得立即站了起来,责问他:“你来干什么?”活画出蘩漪的惊慌失措的神态。当鲁贵告诉她“鲁妈来了好半天啦”,由于她还没有从惊慌中镇定过来,所以虽然是她自己要鲁妈来的,但一时之间竟忘了鲁妈是谁了。等鲁贵告诉她,鲁妈就是“我家里的,太太不是说过要我叫她来见么?”以后,她才逐渐镇定、清醒过来。蘩漪也是个厉害角色,就立即反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告诉我?”她这句话,其实就同越剧《盘夫》中曾荣问严兰贞:“请问娘子,你是才只到此,还是到此已久呀?”一个意思。鲁贵在这种地方,决不肯随便放过。他就说:“我倒是想着,可是我,”说到这里,又故意压低了声音,显出有点神秘或者说是机密的味道,接着说:“刚才瞧见太太跟大少爷说话,所以就没敢惊动您。”那就是告诉蘩漪:你刚才同周萍之间演的那场戏,我已经荣幸地欣赏过了。开始镇定下来的蘩漪,一听此言,就又立即慌乱起来:“啊,你,你刚才……”但鲁贵最善于掌握时机、分寸,他知道现在还不是动用他手中的“资本”的时候,只消在蘩漪面前显露一下,让她知道知道就行了。因此,他又故意让蘩漪宽心地说:你问我刚才吗?刚才“我在大客厅伺候老爷见客呢!”他知道蘩漪是明白人,这样已经尽够了。蘩漪自然也就只能心照不宣,局面暂时仍保持着平静,戏也因此才能继续慢慢地演下去,不然就乱了套了。
第四幕里,又是在蘩漪和周萍争吵过,周萍刚下场,鲁贵紧接着就跑了进来:
鲁 贵 (弯了弯腰)太太,您好。
周蘩漪 (略惊)你来做什么?
鲁 贵 (假笑)给您请安来了。我在门口等了半天。
周蘩漪 (镇静)哦,你刚才在门口?
鲁 贵 对了。(诡秘地)我看见大少爷正跟您打架,我——(假笑)我就没敢进来。
周蘩漪 (沉静地,不为所迫)你来要做什么?
鲁 贵 (有把握地)我倒是想报告给太太,说大少爷今天晚上喝醉了,跑到我们家里去。现在太太既然是也去了,那我就不必多说了。
周蘩漪 (嫌恶地)你现在想怎么样?
鲁 贵 (倨傲地)我想见见老爷。
周蘩漪 老爷睡觉了,你要见他什么事?
鲁 贵 没有什么,要是太太愿意办,不找老爷也可以。——(意在言外地)都看太太怎么办了。
周蘩漪 (半晌,忍下来)你说吧,我也许可以帮你的忙。
鲁 贵 (重复一遍,狡黠地)要是太太愿意做主,不叫我见老爷,多麻烦,那就大家都省事了。我们只是求太太还赏饭吃。
周蘩漪 (不高兴地)你,你以为你——(缓缓地)好,那也没有什么。
鲁 贵 (得意地)谢谢太太。(伶俐地)那么就请太太赏个准日子吧。
周蘩漪 那就后天来吧。
鲁 贵 (行礼)谢谢太太恩典!
这一场里,鲁贵的态度、神情,就完全同前面那场不一样了。在前面那场里,鲁贵虽也隐约地露了一点颜色给蘩漪看,但他还决不愿意说破,甚至还有意使事情显得含混。在蘩漪面前,他也仍旧十足是个恭顺的奴仆。这一场却不同了。他一上来就露出一副不怀好意的挑衅的姿态,不但见了蘩漪不像过去那样弓背肃立,只是略略弯了弯腰,仿佛朋友相见似的道了声“您好!”蘩漪问他:“你来做什么?”他就令人毛骨悚然地假笑了一下,说是“给您请安来了”,使人听起来就等于是说“要你的好看来了!”他还生怕这意思还表达得不够清楚,又立即加了一句:“我在门口等了半天。”那就是告诉蘩漪:你们刚才那场戏我已经仔细地观赏过了,你们的把柄已经完全落在了我的手中。蘩漪也是个很倔强的人,鲁贵既然清楚地露出了他想进行要挟的意思,既是来者不善,她也就索性镇静下来了:“哦,你刚才在门口?”她的潜台词是:真的吗?那又怎样呢?鲁贵是因为有真凭实据在手,而且这次他是抱着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决心来的,所以也很沉着。他的战略是决心充分显示自己的实力,把文章做足,迫使蘩漪就范。因此他并不急于说出他的目的。只证实着蘩漪的询问,说是“对了”,我早就在门口了,并且露出秘密的神气说:“我看见大少爷正跟您打架,我——”说到这里又露出了那副令人汗毛凛凛的假笑,“我就没敢进来。”明确告诉蘩漪:我是亲眼看到了你们刚才那一幕的。这样还嫌不够,他还要表示他不但看到他们的争吵,并且还听到他们争吵的内容。接着就进一步把蘩漪自己说的刚才她也到了鲁家的那番话也端了出来。作了这样多部署以后,等到蘩漪问他“现在想怎么样”时,他这才最后威胁说:“我想见见老爷。”蘩漪虽然很嫌恶他那副赤裸裸地进行敲诈的无赖行径,但在经过一番权衡之下,还是只得忍耐下来,答应了他的要求。鲁贵的目的达到了,他的斗争胜利了。
然而,事情的结局却大出鲁贵的意料,他费尽心机争得的胜利,结果却化成了泡影。其实呢,即使事态发展不是像现在这个样子,即使鲁贵真的重新回到了周公馆,又当起他的阔当差来,蘩漪最后也是不会饶过他的。不但蘩漪,就是周朴园也决容不了他。那个社会毕竟是周朴园们的天下,鲁贵再机灵,再精明,“窥视”的本领再大些,也跳不出周朴园们的掌心。像鲁贵这样的人,是只能依附于他的主子——不是这个主子,就是那个主子,才能分享一点残羹剩炙,以满足他的吃喝玩乐的本能的。而鲁贵也完全安于这种地位,并以能过这样的生活而洋洋自得。在《雷雨》这本戏里,只有两个人跟当时那个社会处得最融洽,那就是周朴园和鲁贵。一个主子,一个奴才,他们在竭力维护着那个社会的秩序。只有这个社会的轮子在循着它的常轨运转的时候,他们的日子才过得最顺利,处境也最圆融自在。而这两个人,也正是作者在剧中所最要狠狠鞭打的人物。从这里,也可看出作者对那个社会的不妥协的立场。不过,比较起来,作者对鲁贵的鞭打,似乎要更坚决、更不留情面些。对周朴园,则有时在某些地方看来,总不免有一些手软,总要给他一些“曲宥”,正像他在《日出》的跋文中谈到潘月亭、李石清时所说过的那样。在《日出》中,我们发现,被鞭打得最凶的也并不是潘月亭,而是王福升。这一现象,也是颇可注意的。鲁贵与王福升,当然是非常卑鄙无耻,极可痛恨的。但打他们,比打周朴园、潘月亭们更加凶狠,更无顾惜,却不能不说是与作者当时的生活和感情、与作者当时的世界观有关了。
鲁贵这一形象,比起鲁大海来要丰满得多,可以说是一个写得比较成功的形象。这不但因为作者在生活中,对这一类人的接触要比鲁大海这样的工人多一些,而且在我们的旧戏舞台上和传统的小说中,本来就不乏这一类刁奴恶仆的典型,可以有所取资、有所借鉴。但鲁贵这个人物,也已经与传统的小说戏曲中的刁奴恶仆的形象很不同了,他已经现代化了,跟当时那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形态有着不可分的联系。从这个人物的身上,我们也清晰地可以看到他所生存和依附的那个社会的生动形象。《雷雨》中的八个人物,每一个都深深地打上了当时的时代、社会和阶级的烙印,所以这个剧作,决不是什么神秘主义的观念的产物,而是有着高度艺术成就的现实主义杰作。
1979年7月
【注释】
[1]指周朴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