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走”和“留下”》(原文全文)
上海龙华以桃花烂漫着名,花开时节,游人如织;但在那里同样着名的还有一个火葬场。臂缠黑纱,神色哀戚的人们,四委络绎不绝。唐人崔护的诗句“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用在这里,倒是十分贴切的。在那鲜花和纸花之间,也常常容易勾起“生之大限”的念头,萦绕不去,仿佛夜色已经悄悄降临在白了的头发上。
据说,老年人容易“为死的恐惧所压抑”。活到90高龄的英国哲学家罗素,却是一个比较达观的老头子。他曾经说,年轻人怕死不无道理,但已经饱尝人生悲欢的老年人如果对死仍有恐惧,则“似乎有点可悲甚至可鄙”了。然而,“死的恐惧”(如果有这种恐惧的话),各有各的原因,似乎未可一概奚落。大凡一种是占有多,来不及受用,又生怕两眼一闭,所有落空,于是戚戚不可终日;占有越多,则恐惧益甚。
历代皇帝要人山呼“万岁”,慈禧太后连汤碗、痰盂都要写上“寿”字,就都是恐惧的表现,就像阿猫阿狗在走夜路时吹口哨一样。秦皇汉武,世称英主,其实这二位都害了很厉害的死的恐惧症,为了寻求“仙人不死之药”,干了许多荒唐事,祸国殃民,流毒天下。一篇《封禅书》,记的就全是汉武帝刘彻的这些蠢事丑事。他梦想长生,一次一次地上当受骗,然而,“羁縻不绝,冀遇其真”,至死不悟。如果有人要写《骗子列传》,可一定不要漏掉“五利将军”、“乐通侯”栾大。栾大“为人长美”,“敢为大言”,自称能求仙得药,居然大受刘彻宠遇,封侯赐第,“贵震天下”,甚至把女儿卫长公主也嫁给他了。考之中外历史,大概没有另一位骗子的成就如此卓绝,当然,还得归功于受骗者的权力无边而又痴妄特出。现在人们讲历史,常常只记得汉武“雄才大略”,却忘记了他的委琐昏庸;只讲他的怎样伟大,却不提他如何卑怯。假如没有司马迁这样秉笔直书的史家,后世的老百姓只好永远蒙在鼓里了。
“仙人不死之药”原来是鬼话。权力可以杀人,黄金可以买笑,可以颠三倒四,可以睚眦必报,可以有三十六宫七十二妃,也可以苟延残喘,而长生无术,到时辰只好束手就死耳。不得已而求其次,于是把来不及享用的,生怕落到别人手里的,通通带到坟墓里去。秦始皇嬴政上建阿房宫,下修骊山墓,动员民工几十万,忙得不亦乐乎。几年后,又有劳项羽带着江东子弟浩浩荡荡地前来放火、挖土。幸而秦始皇的墓穴不只有一个,皇陵王冢不只有一处,因此我们现在还能够从地下挖出许多有价值的东西来。博物馆里丰富收藏,说到底原来大部分是“死的恐惧”所出的成果。人民创造的东西又回到人民手里,这大概是秦皇汉武之流在“带走”时万万没有料到的。
另一种是古今读书人,他们之中景况小康的,也可能有藏书、存款之类,但大多数是温饱之资,决没有多到像汉朝的昌媭女士那样,因为不甘心易手而拿来散在堂下。抄家这个办法,对财主是致命的,于才子却所损无几。才子的真正“财富”是砸也砸不烂,抢也抢不去的,如果带去黄泉,即使跟着去盗墓,掘地三尺,也一定毫无所获。罗曼罗兰曾说,每一想到人世间许多天才思想随着停止跳动的心脏长眠地下,永远消失,他就感到肝肠寸断,痛苦万分。占有知识的人,大多同皇帝和财主相反,虽面临“末日”不免“恐惧”,但怕的是来不及把所有的“留下”,于是夙夜匪懈,即鲁迅先生说的“赶快做”是也。罗素的好几部名着,就都是在七八十岁以后“赶快做”出来的,也许正是“死的恐惧”出的成果。曾经有人讥笑司马迁受了宫刑的奇耻大辱仍然隐忍苟活,他回答说,“恨私心有所未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正因为他如此恋生恶死,中华民族才有了一部千古不朽的《史记》。当然,你说这是“为名”也好,“为利”也好,但总之是对人类有益。要是没有一代代有经验有知识的人不断“留下”,恐怕我们现在还在凿洞而居,茹毛饮血。拿司马迁来同他的“今上”刘彻相较,孰为“可悲甚至可鄙”,岂不是“像白昼一样清楚”?
我们有许多知识分子,劫后余生,两鬓如霜,仍然勤于传道授业、编纂着述,把生命最后一根弦拉得紧紧的。衷心愿望这些可敬的老同志也恋生恶死,寿命越长越好,让后一代得到更多的“遗产”。有位老同志告诉我,他数年如一日,早上到公园打太极拳,回到家里就“赶快做”写他的记者生涯回忆。我想,这就是争取把更多东西留下来的一个好办法。
1984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