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1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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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议》(原文全文)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近几年来有几种“多”。这里且说两多,一种是追悼会多,还有一种是悼念诗文多。参加追悼会,几乎成我们的经常活动了。我不相信,死者生前曾经相约,要我们如此集中地去追悼他们。但严酷的事实却正是如此。原因何在呢? 他们之间,年逾古稀而寿终正寝者固然有之。但大多数却不是瘐死狱中,就是死于非命。而有些所谓“寿终正寝”者,多半也还是因为横遭迫害、折磨以致长...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近几年来有几种“多”。这里且说两多,一种是追悼会多,还有一种是悼念诗文多。

参加追悼会,几乎成我们的经常活动了。我不相信,死者生前曾经相约,要我们如此集中地去追悼他们。但严酷的事实却正是如此。原因何在呢? 他们之间,年逾古稀而寿终正寝者固然有之。但大多数却不是瘐死狱中,就是死于非命。而有些所谓“寿终正寝”者,多半也还是因为横遭迫害、折磨以致长期卧病而亡的。如果有谁写一部新的《录鬼簿》,恐拍卷帙浩繁,难免不是一本大部头的着作。但在那种不正常的年月里,他们遭到了不正常的死亡,我们也不可能正常地追悼他们。所以,只是到了今天才有可能如此集中地让后死者一抒哀思,一遣积愤。这就难怪我们要经常奔波于革命公墓了。

追悼会只不过是几分钟、十几分钟。大家默哀、鞠躬、瞻仰一下遗像、骨灰盒;有的且连骨灰盒也已经没有了。仪式是简单的,但也是肃穆的。我们已经不大能够满足于那种追悼词了。说实话,它们已经很有点公式化了。但即使如此,我们也总算享有了这样一个机会,一见死者简略的生平、为人的风范、战斗的业绩,等等。但是死者生前决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竟于无意中为人们造出了这么一个场合,有如此众多的多年不便往还、难卜生死的朋友们齐来灵前作一次盛大的“会师”。而这些后死者且多半是幸存者,八九十岁者有之,身心残废者有之,未老而先衰的中年人有之。年高者拄着拐杖,有的还须旁人搀扶,但为了一悼故人,还是一定要来的。如果死者有知,他们一定会从坛座上跳下来,以热泪相寒暄,以双臂相拥抱,借此以宣久违之情、以泄难言之恨吧! 当然,在前些年里,活得或者说干得颇为得意、甚至曾对死者排之诟之、落井下石、借以邀功请赏而现在却又引为知已,来挤下几滴无以名之的泪水者,也不是没有的。真是有点“人心不古”了。但那毕竟是少数。

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有没有阴暗面? 我看是有。举行追悼会本身,不能算是阴暗面。但如何造成这种局面的,难道不值得我们深思吗?难道不应该予以深刻揭露和表现吗? “惨淡的人生,淋漓的鲜血”! 千万不要令死者难于瞑目,生者苦于遗恨,未来者艰于存活。

和追悼会同样并且相联系,这几年报刊上出现的悼念诗文之多,真是连篇累牍,难以数计。其未公开发表而藏之于屉中者那就更难以数计了。我本人就是如此。一部《天安门诗抄》以及散见于全国各地报刊的诗文,悼念周恩来同志的且不说;有多少悼念烈士张志新同志的诗文且也不说,即把那些缅怀老帅、老干部、作家、艺术家、科学家……的诗文,搜集拢来,结为一集,恐怕也为人类有史以来所未有。后死者以墨水和着泪水写下的这些诗文,很能补掉词之不足。我每每以难以抑制的悲愤去读这些诗文,但老泪滴在脸上,常常难以终篇。何况有些诗文,依然有欲吐还休、不应止而止之感,颇与向子期的《思旧赋》相类,这就更令人怛然难释了。尽管如此,我们也还是能从这些诗文中,照见死者的音容笑貌,他们崇高的品格,光辉的贡献,活的灵魂。平常相处时,我们未必能感到他们如何伟大,现在才理解到他们并不平凡。他们清白无辜,本来都应该大有可为的,最终却都罹此灾祸;陷于不幸并向不幸的人们告别了。他们的死,对于他们自己为之献身的事业或许不失为一种忠贞和光荣,但对于我们的这个现实社会却又不能不是一种讽刺、耻辱和悲剧。当然,有人与死者并无多少交往,今天却把死者当故交,以点滴化大海,敷衍成文,借以钓名,高其身价,附死者之名以为可以传之不朽者,也不是没有的。又真是有点“人心不古”了。但那毕竟也还是少数。

什么叫伤痕? 我看这就是。其实“伤痕”二字未免太轻松了,“浩劫”二字或可足以当之。但是如果四凶不倒,这些诗文今天能够出现吗? 而有人却在某些角落里,嘀嘀咕咕,把类此之文字一律诬之为“伤痕文学”,真不明白他们的“道德”和“良心”究竟何在!

曹子桓与吴季重书,叹其故人“零落略尽”,那是因为“昔年疾疫,亲故多其灾,一时俱逝”。而我们的死者却不是死于疾疫,而是由于“人祸”,或正名曰“凶祸”。真是痛可言耶! 恨可言耶!死者已矣,然而我们后死者难道就没有责任,竟让其人琴俱亡吗? 他们的生平,应当有所辑录,俟诸修史者。他们的着作、遗文,即使像鲁迅那样,搜集友人遗文时时有如“捏着一把汗”,也还是应当善为征集,付梓流传。“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这对于后来者不啻为很好的教本。

悲夫,我们这个几千年的文明古国! 从历史上考察,汉高杀人超过了秦皇,洪武杀人又超过了汉高,而“四凶”竟又大大超过了洪武。我们也知道“扬州千日”、“嘉定三屠”,但那还只是局部地区,而“四凶”之祸却延及全国。我不清楚希特勒杀人的“功业”如何,他的屠刀大概戮及外国人居多。我们的’英雄”与其相比,看来决不会逊色。谁说我们的历史没有前进,谁说我们“一代不如一代”? 再说,秦桧杀害岳飞,还敢于直言“莫须有”三字,而他们却秦桧还不如,又要杀人,又不敢明枪以杀,由于胆怯,不得不罗织材料,巧立罪证,以图粉饰,用心可谓良苦矣。这就是林彪、“四人帮”搞的封建法西斯统治的特色。他们集古今中外历代统治权术之大成,真正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幸存者悼念不幸者之亡,已经是极其不幸的事了,何况幸存者也还有若干不幸的境遇在!不要以为有人在名义上平反、改正了就万事吉祥如意了。现实生活决没有那么轻松。君不见还有一些不幸者的案子至今未理,有些地方、单位也还未能认真落实政策吗? “老干部——民主派——走资派”的公式,一经批判,还比较易于消除,因为他们毕竟总算是“正牌”人物。而有人心目中的“右派——摘帽右派——改正右派”这个公式,好像“终身总统”的冠冕一样,二十余年积成的影响,消除起来可就难矣哉了。君不闻有人又扬言“不要好久就会出现1957年那种形势”、或扬言再给某某人“戴上右派帽子”吗? 因袭和阻力,白眼和小鞋,广大四海之内,比比颇有。切莫怪人们心有余悸,如果不勇于将某种社会因素力予清除,“反复”还是不难惠然光临的。个人事小,株连家族事小,而关联国家的命运可就事大了。安定团结,人心所向;“四化”建设,国脉是系。而砥柱中流,弭彼隐忧,正应是我们的当务之急。我是心所谓危,不敢不说。那么,这是有意耸人听闻吗? 不,大家心里都明白。

勿忘死者,重惜生者,预救来者——我们的事业赖之以绵延不坠的子孙后代!

1979年10月,

第四次文代会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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