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琐考证”辨析》(原文全文)
晚近论学的文章中,经常提到“烦琐考证”一辞。这是一个贬义辞,意思是说,考据文章往往失于“烦琐”。本文试对此加以辨析。
凡是考据文章,要求无征不信,不能空谈臆测,所以必须引证,而只有孤证,说服力不强,所以又必须详引。但是详,也要有一个限度。精核有力的证据,应当多引,否则即加以摒弃。如果只顾详引,多多益善,则变成资料汇编,将使读者生厌。所以好的考据文章,使人读后有清爽澄澈之感,绝不会失于烦琐。但是有些考据文章又确实有烦琐之弊。
清代的高邮王氏父子(念孙、引之)、钱大昕诸人都是考据名家。他们的考据之文,论证详核,结论精审,绝无烦琐之弊。凡是读过王念孙《读书杂志》、王引之《经义述闻》、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十驾斋养新录》诸书者都会感受到的。现在举王引之《经义述闻》卷五“众穉且狂”条为例:
(诗经)《载池》篇:“众穉且狂。”《毛传》曰:“是乃众幼穉且狂。”引之谨案,……“众”,当读为“终”;终,犹既也。”终温且惠”,既温且惠也;“终风且暴”,既风且暴也;“终窭且贫”,既窭且贫也;“终和且平”,既和且平也;“终善且有”,既善且有也;“终穉且狂”,既穉且狂也。此《诗》之例也。古字多借“众”为“终”。《史记·五帝纪》:“怙终贼刑”。徐广曰:“终,一作众。”《周颂·振鹭》篇:“以永终誉。”《后汉书·崔骃传》,“终”作“众”。《韩策》:“臣使人刺之,终莫能就。”《史记·刺客传》“终”作“众”。皆是也。穉者,骄也。《管子·重令》篇:“工以雕文刻镂相穉。”尹知章注曰:“穉,骄也。”《庄子·列御寇》篇:“以其十乘骄穉庄子。”是其证。此承上文而言,女子善怀,亦各有道,是我之欲归未必非也。而许人偏见,辄以相尤,则既骄且妄矣。盖自以为是,骄也;以是为非,妄也。《传》不知“众”之为“终”,又以“穉”为幼穉,许之大夫,岂必人人皆幼邪?
这一篇考据短文,驳辨毛《传》对“众穉且狂”句注释之错误,提出“众当读为终,终犹既也。”这一新的解释。文中举出《诗经》中“终×且×”,经五个句例,都应训为“既×且×”,借以证明“终穉且狂”也应当训为“既穉且狂”。用本书词例来推证,这是很有力的。下边证明“古字多借众为终”,举出三个例证。以王氏之渊博,本来还可以多举一些,但是他认为这样就够了。下边证明“穉者,骄也”,也只举两个例子。最后说明,在文义上,解释此句之意为“既骄且妄”,是合乎情理的,如果解释为“众幼穉且狂”,则不合情理了,更增加了说服力。这篇短文,不过三百字,而论证精当,辞义完密,对每一个问题,都交代清楚,其结论也是可信的。诚如阮元《经义述闻序》中所说:“(王引之)着《经义述闻》一书,凡古儒所误解者,无不旁征曲喻,而得其本义之所在,使古圣贤见之,必解颐曰:‘吾言固如是,数千年误解之,今得明矣。’”试问,像这类考据文章,能说它是烦琐吗?
话又得说回来,考据文章中确实也是有流于烦琐,使读者生厌的。这里有两种原因。一是作者或出于炫博之心,或由于不能割爱,于是凡是所知道的例证,尽量胪列,不厌其烦。二是由于作者不善于行文,不知道文章中轻重疏密之适当配合,不知道提炼钩勒之妙用,而只是平铺直叙,堆砌成篇,遂产生了烦冗之弊。即便是名家,有时也难免。清代中叶着名学者俞正燮所着《癸巳类稿》、《癸巳存稿》,其中考据之文,内容详博,也有精辟的见解,但是俞氏拙于行文,不免烦冗。我每读他的文章,总觉得沉闷吃力,往往一篇文章,需要反复寻绎,才能得其要领,不像读高邮王氏之文时的那种清爽舒适之感。李慈铭评俞正燮《癸巳类稿》云:“其书引证太繁,笔舌冗漫,而浩博殊不易得。”又云:“理初(按,俞正燮字理初)博综九流,而文繁无择,故不能卓然成一家言。”(《越缦堂读书记》卷十一)所论是中肯的。李慈铭阅胡培翚《研六室文钞》时,又称赞胡氏诸经说“甚明白晓畅,考据邃密,……阅之甚足乐也。”(《越缦堂读书记》卷八)可见考据邃密之作,其行文又必须明白晓畅,始能使人乐读也。
考据之文,贵乎论证精核,说服力强,其文风则是质朴无华,只要求科学性,不同于抒情、写景、叙事之文需要有艺术性。所以一般来说,读考据之文,很少能得到审美的享受。但是,考据之文,除去论据精核之外,是否也可以有些文学情趣,增加文章的可读性呢? 一些有文学天才的考据学家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譬如清代汪中的《述学》、近代王国维的《观堂集林》、陈寅恪的《金明馆丛稿》,其中有些考据之文就是具有文学情趣,使人读后能产生美感的。
试举例说明之。
汪中《述学》内篇一《释三九中》,文中提出,古人文辞中有“曲”与“形容”两种方法,读者须领会其用意,不可拘泥于字面上去理解。在举证说明之后,又总结说:
周人尚文,君子之于言,不径而致也,是以有曲焉;辞不过其意则不鬯,是以有形容焉。名物制度可考也,语可通也,至于二者,非好学深思莫知其意焉。故学古者,知其意,则不疑其语言矣。
这一段,进一步指出古人文辞所以有曲与形容两种方法的缘故,而又指出读古人书须好学深思心知其意,是全篇的小结。汪氏是善于行文的,所以文辞清美,朗朗可诵。王国维《观堂集林》卷一《肃霜涤场说》,文中认为,《诗·豳风》“九月肃霜,十月涤场”两句,《毛传》说:“肃,缩也,霜降而收缩万物;涤,扫也,场工毕入也。”这个解释是不对的。王氏说:“案此二句与‘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同例,‘肃霜’、‘涤场’皆互为双声,乃古之联绵字,不容分别释之。‘肃霜’犹言肃爽,‘涤场’犹言涤荡也。”在举出许多例证之后,文末总结说:
“九月肃霜”谓九月之气清高颢白而已,至十月,则万物摇落无余矣。与“觱发”、“栗列”由风寒而进入气寒者遣词正同。癸亥之岁,余再来京师,离南方之卑湿,乐北土之爽垲,九十月之交,天高日晶,木叶尽脱,因会得“肃霜”、“涤场”二语之妙,因为之说云。
在这一节中,作者说出自己对于“肃霜”、“涤场”二辞所以能提出创新而确切的解释,不仅是由于书本上的印证,而且是在生活感受的启发下濬发了灵思。这样,这篇文章遂能够在繁征博引的考据之后,增加了空灵酝藉的情趣,虽寥寥数行,而骈散兼行,饶有文采,耐人寻味。
研究学问,必须根据经过核实而可信的资料,然后才能得出正确的论断;如果根据虚假不实的资料,其推论一定也是错误的。考据即是用严密的方法审查资料,辨别真伪,纠正谬误。恩格斯说过,研究历史,“只有依靠大量的、经过批判审查了的、完全领会了的历史材料才可解决。”(《马克思恩格斯文选》第一卷第347页)恩格斯所谓对材料的批判审查,即包含了考辨真伪的工作,所以考据是必要的。但是作考据文章应当避免烦琐,使读者易懂,在举证方面,应当选择最具说服力的,既不可以有炫博之心,也不可以随意堆砌。在行文时,应当注意方法,做到线索清楚,论据分明,明白晓畅,一目了然,不可烦冗芜杂,使读者生厌。如果作考据之文而兼有文学情趣,富有启发性,则更是上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