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我头来!”》(原文全文)
《三国演义》里有一个关公玉泉山显圣的故事。故事本身并无可取,关公喊的“还我头来”的口号却很有意思,可以借作题目,发挥几句。
人各有头,或称脑袋,谁都知道,人不能没有头。在危墙之下,有砖头瓦片掉下来,人们总身不由已地举手护着脑袋走过去。然而一个人长了一个脑袋究竟派什么用场,却未必尽人皆知。有一种人,虽有一个脑袋,说话做事,好像从来不用一用他的脑袋。人们对于这种虽长了个脑袋却好像没有脑袋的人,称之曰:“没头脑”。可见,脑袋的用场,仍不失为一门学问。
人们对这门学问,确实积累了不少经验教训。例如,在封建皇朝,曾经有不少人真心为皇帝着实动脑筋,极言直谏,力竭声嘶,可是往往落得一个丢掉脑袋的下场。明朝皇帝定了一个规矩:谁在当朝对皇帝提意见,皇帝如果听得不顺耳,可以当场拉翻在地,扯去裤子,棍杖齐下,轻则皮开肉绽,重则当场毙命。名曰:廷杖。当然也还有下牢、杀头的。因此,那些要保乌纱帽的官儿们,为了保脑袋——试问脑袋都不保了,还到哪儿去找戴乌纱帽的家伙呢?——便总结出了一个诀窍,叫做:“多磕头,少说话”。可以想见,皇帝老儿高高在上,往下一看,只见文武百官都趴在下面,脑袋埋在地下,屁股翘向天上,一片万岁之声,整齐划一,岂非江山一统天下太平了么?
余生也晚,到我开始略知世事的时候,已经赶不上见到那样多磕头、少说话的太平景象了。但是,从历史书上知道,明朝的廷杖打出了一个崇祯皇帝煤山上吊的结局。清朝是提倡多磕头、少说话的,也落得黄龙旗换上五色旗的下场。总之,人长着一个脑袋到底有什么用的问题并没有解决。
我有幸在垂暮之年亲身碰上了这个问题。林彪、“四人帮”果然超过了他们的前辈,明目张胆地对这个问题摆出了他们的命题和办法,而且收到了一定的实效。林彪说什么他的脑袋特别灵。他又说什么不理解也要执行。你们看,全国八亿个脑袋就只他一个脑袋行,你们七亿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脑袋都不行。你们不理解也要执行。你们干脆把脑袋上缴得了。谁不照办,索性把你的脑袋砍掉。这就叫革命,可算是最最最最彻底的革命了。如此一转眼就十年,这是失去了脑袋的十年。要说实效呢,并不小。试看,万马齐喑,一片荒凉,如入无人之境。人而亡头,国将何有。万幸的是,在这存亡绝续之际,党中央一举粉碎了这批丑类,拨乱反正,挽救了国家,挽救了党,也挽救了人们失去的脑袋。丰功伟绩非同小可。
那么,脑袋的用场这个问题总该解决了。却又不然。从这十年的生活看,在这问题上,有两种人:一种是被迫的,另一种是自愿的。这前一种人,迫于林彪、“四人帮”的淫威虽不开口,但一直没有停止过使用自己的脑袋。丑类既除,他们当然会开动自己的脑筋,为党为国家追回十年的损失。可是,后一种人就不同了。他们在过去昏天黑地的十年里,自愿把自己的脑袋层层上缴,自以为既可安身立命,又可延年益寿,久而久之,已经形成了他们的人生哲学和做官的诀窍了。对这种人,如果要他们把工作的着重点作战略转移,他们不免觉得安土重迁,很伤脑筋了。前一种人始终坚持要有自己的脑袋,并且充分发挥脑袋的作用。而后一种人却以为有没有自己的脑袋,无关宏旨,甚至以为没有脑袋反而比有一个脑袋好。譬如,须要开个会商量些事情,会上总不免七嘴入舌,意见纷坛。这种人就难免觉得,事情就坏在每个人有一个脑袋。如果大家都把脑袋上缴了,让一个人说了算,岂不省事。对这种人,如果提出“还我头来”的口号,他不仅会不感兴趣,反会认为多事哩。
所以我借来这个题目,发挥几句,文短意未尽,且等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