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至今心愈小只因已往事皆非”——记陈洪绶七言联》(原文全文)
明末大家陈老莲,书画诗文,冠绝当世,尤以画名,人得一纸,珍同拱璧;但是历尽三个世纪的沧桑,他的画传到现在已为数不多,字更少见,对联尤为稀有。至今留在我手里的一副七言联,则是我父亲吴景洲先生生前所收藏的。
1955年我把卧病在床的父亲接到北京,父亲一生收藏的文物在日寇占领南京时损失了一大半,余剩下来的一部分连同他在抗战时期转徙四川时又陆续收藏的字画文物等件,在我的建议之下捐赠给了故宫博物院,捐赠之前,父亲在卧榻上满怀喜悦地展视每一件古文物,欣幸从此有了稳妥的保存,不会再损失散佚了。在这些文物当中,早在1953年我去上海探亲时,父亲给了我三副明清人的对联和一本山水册页,计为:陈老莲七言联、倪元璐五言联、伊秉绶五言联和文彭十幅焦墨山水册页。
我当时也是满怀喜悦地接受这四件名贵珍品的,陈老莲的七言联语为:“何以至今心愈小,只因已往事皆非。”倪元璐的五言联语为:“金门桃柳瘦,佛案猰㺄肥。”伊秉绶的五言联语为:“微云澹河汉,疏雨滴梧桐。”文彭的山水册页,最前面有一页隶书“卧游一助”四字,有文彭题款;山水十幅全用枯笔焦墨,精致绝伦;好友张光宇、正宇兄弟、张仃、黄苗子等都被吸引住了,反复叹赏,并且一再到我家来看这本册页,赞不绝口。
1966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革命小将”前来抄家,上述字画,连同我所收藏的当代书画家齐白石、徐悲鸿、黄宾虹、沈尹默、郭沫若、于非闇、张光宇、张正宇、叶浅予、黄永玉、潘絜兹等的近百幅字画,均被作为“四旧”席卷一空。所幸者,“四人帮”粉碎之后,被抄去的字画居然退回来了一些,虽然已经十去七八,但总比荡然无余差强人意;退回来的书画中,陈老莲和伊秉绶两联居然尚在。
伊秉绶的字现在可能比陈老莲的多一些,五言联语写景,自有其飘逸潇洒之致。这里主要谈一谈陈老莲的七言联。
陈洪绶字章侯,号老莲,祖籍河南,后迁浙江,过去被很多人视为“狂士”;认为他放浪形骸,惊世骇俗,是一个落拓江湖、遭逢不遇的失意画家。实际上陈老莲不只是一个画家,而且是书法家、木刻家、诗人、文学家、理论家;仅以作画而言,他的人物、花鸟、山水、竹石等无不精妙极致,是一个天才横溢、功力湛深的真正的大艺术家。更为重要的是他生活在明末清初,国事动荡,异族侵凌,导致国破家亡的悲惨时代。他从幼年间便经历了贫病交迫的苦难生涯,离乡背井,流落四方,甚至于遭受过被清兵俘虏的噩运,但在凶暴的强敌面前,他大义凛然,坚贞无畏。更为可贵的是他一生不惧强梁,不畏权贵,与贫苦大众劳动人民为友。形成这样的耿介孤高的性格,他一生的宦途失意,功名不遂是其主要的成因。
清军入关,做为明朝遗民的陈老莲,避乱山乡,深感偷生苟活之耻,内心十分痛苦;曾有“国破家亡身不死,此身不死不胜哀”的诗句,说尽了他心中的难言之痛。万幸的是,他一生创作十分勤奋,尤其是把晚年的满腔郁愤,倾注到书画上面,为后人留下了可贵的精神财富。
我对书画是一个十足的外行,对老莲身世和思想的理解也十分肤浅,只是极为喜爱他的书画以及诗作。这副对联寥寥十四个字,却生动地表达了画家、诗人陈老莲的满腹愁苦的心情。这种心情不仅陈老莲有,生活在今天,喜欢舞文弄墨,经常犯一些这样那样错误的我也有。譬如说,我怎能想到,这场文化大革命怎么会毁灭了这样众多的古代文化的精英? 即我一个人收藏的微小的损失便已如是惨重! 早知如此,我把我的小小收藏在1955年和父亲所藏一起捐赠故宫博物院该是多好! 但是我和陈老莲的想法也有不一致的地方,尽管我也是“已往皆非”,但我今天却还不能其“心愈小”,假如这样,我便什么事情也别干了。
回想在1954年前后,黄苗子兄曾对我提起,他不久前晤及工笔画大师于非闇先生。于谈到一些生平遗憾之事,说曾在一家画店看到过一副陈老莲的七言联,极为精彩,当时由于议价未成没有买下,回到家里仍念念不忘,以致夜不成寐。次日再去画店决心购买,但已被捷足者得之,悔恨不已。苗子问及对联的词句,非闇先生说:“上联是‘何以至今心愈小’……”苗子说:“我给你对个下联,‘只因已往事皆非’。”非闇惊问何以知之? 苗子说:“对联现在吴祖光家,你去看吧。”
几天之后,于先生来到我家,索看此联,慨叹久之。那时我正把这副对联悬挂在我当时居住的北京东单栖凤楼六十一号家中,于先生反复观赏,恋恋不舍。按之情理,我应当把这副对联送给他,尤其是因为于先生对我十分错爱,在此之前他曾送给我四幅他的精心之作:一张长达四尺的绢底《白荷蜻蜓》是送给我和凤霞婚礼的;《西府海棠》和《云上双鸽》加仿宋缂丝花边,是我点题请他画的;另一张《兰花》小品,是他从和平画店自己买回,路过我家时,我赞美了一声而送给我的。但是由于我也十分喜爱老莲的这副对联,又因为是亡父的遗物,所以没有送给他。看到于老临行时的眷恋之情,不禁十分耿耿于怀,歉疚至今。
要补加一笔的是上述于先生的四幅画,《兰花》小品我于当年秋天转赠给阿英同志。其他《白荷蜻蜓》及《西府海棠》未能免于文化大革命抄家一劫。《云上双鸽》因尺寸过大,平时卷起放置大衣柜中,竟得漏网,至今手中仅余此于画之鲁殿灵光矣。
专门收藏明清书法的徐平羽同志,听说我藏有陈老莲对联,曾经借去悬挂了两个月,于1966年文化大革命前夕派人送还给我。在“四人帮”粉碎之后我们见面时谈到此联被抄去,多次深表惋惜。现在对联又找到了,我就在这里告知平羽同志吧。
陈老莲七言联能够回到我的手里,是一个十分侥幸的奇迹。现在把它发表出来,与世人相见,因不辞繁琐地讲述了这一段因缘。
1978年岁末,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