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1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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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粉知己”》(原文全文)

四家子屯在内蒙、吉林搭界的大荒片儿上,这里的老年人没见过火车是扁的、圆的,年轻人能写出自己名字的也寥寥。农业上还能浇上水,收成也还不错,是县上学大寨的一个典型,农村文化室的样板也选定在这儿,那时我在县文化馆工作,去蹲过点,说这话是1965年的事儿。文化室要搞业余剧团唱二人转,在大队干部研究业余剧团骨干的会上,出现了“两条路线”的斗争,矛盾焦点是本屯光棍儿赵老...

四家子屯在内蒙、吉林搭界的大荒片儿上,这里的老年人没见过火车是扁的、圆的,年轻人能写出自己名字的也寥寥。农业上还能浇上水,收成也还不错,是县上学大寨的一个典型,农村文化室的样板也选定在这儿,那时我在县文化馆工作,去蹲过点,说这话是1965年的事儿。

文化室要搞业余剧团唱二人转,在大队干部研究业余剧团骨干的会上,出现了“两条路线”的斗争,矛盾焦点是本屯光棍儿赵老蔫。这赵老蔫,地富子弟,文盲,他是地主赵万山家的一个侍候小老婆的丫头生养的,赵万山是他爹。土改前半年,丫头被卖给了洮南府的窑子,地主带着小老婆跑了,撇下十岁的赵老蔫。如今,他三十来岁,一米六的小矬个儿,身子骨单薄,半拉子劳力,平日放猪、放羊。别看他小样儿不济,唱二人转可是一绝,脑子好使,整本的《大西厢》、《王二姐思夫》都能唱下来,嗓门子又高又亮,九腔十八调,再串上在电匣子里听过的各路小曲儿,那叫蝎子屎——独(毒)一份! 在县上也是出名报号的人物,都只为成分“高”,县剧团不用,红本粮不是给地主崽子吃的。可乡下人通情达理,地富子弟不假,但不主事,没直接剥削过谁,又是个苦命的丫头生的,一落草没给掐死就算命够大的了。他人缘好,有时唱几个小段儿换顿饱饭,赶上办喜事的请他去唱,也能蹭顿喜酒喝。常言道:喝了牛×散,不服天朝管! 几盅“猫尿”下肚,这嘴就没把门儿的了,平日里受的窝心呛肺的闲气都往外吣。顶叫他咽不下去的,是算命的王瞎子说他到老都是个绝户! 不明摆着? 不算也是这么回事,谁家的黄花闺女嫁给成分“高”的? 酒壮熊人胆,他说他姓赵的也不是凡人,别拿豆包儿不当干粮! 有个大闺女给过他相片儿,是跟他相好的红粉知己! 有朝一日,明媒正娶,拜天地入洞房,给他养大胖小子! 众人听得眼都直了。对穷苦的乡下人来说,人世间没有比娶媳妇养胖小子的美梦更为动人心弦的了。

大队干部会越开越紧张。大队长说上边儿的政策是不唯成分论,同意老蔫做骨干。支书和妇女主任坚决反对。妇女主任上过初中一年,本屯的文化人,一肚子词儿。她说:该人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有海外关系,一贯放毒,大唱“才子佳人”,腐蚀革命群众的革命斗志! 进而指出大队长丧失革命立场,是政治错误! 其他干部有打顺风旗的、有不吱声的、有撒尿溜号的,这会不欢而散。

“文化大革命”之中,赵老蔫在劫难逃,被揪出来押在公社“群众专政指挥部”,天天游斗,挨打,交代罪行。专案组认定他的红粉知己如若不是破鞋便是女特务。十冬腊月天,经常是几天几夜的疲劳战,光着膀子跪冰茬儿,打掉他两个门牙,折腾得死去活来,对牛鬼蛇神,绝不心慈手软! 内查外调两三年,临了是“查无实据”,不了了之。打那以后,他病病歪歪,落了个哮喘病。

打倒“四人帮”、拨乱反正、大干四化、开放搞活……接着传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老蔫的弟弟(小老婆生的)赵彼得先生从美国寄来一封信。信上说:老弟要来家乡投资,报效祖国,企望兄弟早日谋晤团聚。这时的老蔫已经是肺气肿,脸色青灰,卧床有年了。乡长安慰着要他结婚,红粉知己的事就别保密了,大家还要吃喜糖哪! 他望着房梁,张嘴喘着,含着泪展颜一笑。在赵彼得先生到来的前一个月,他死了。

屯子里的本家们给他装殓,在他脏乎乎的内衣兜里,发现有个用十分干净的小花手绢包的小包儿,打开一看,是张相片,是红粉知己! 一个瓜子脸、大眼睛,特别俊的女旦角剧装相片!这闺女是那个屯子的? 是早年来唱过野台子戏的坤角儿? 老蔫呀! 搂过这么俊的女人,知足吧! 你没白活,合眼吧!

第二天,大队长来县上开会,找到了我。他说老蔫“过去”了,他这辈子是坦克车压罗锅——死了也值(直)了! 他掏出老蔫那红粉知己的相片,叫我认认是谁? 老蔫死了,也得告诉女方一声。我接过相片一看,怪呀,真有点面熟,仔细一瞧,这是从民国时期旧画报上剪下来的一张剧装相,一侧有一行铅印小字儿……我愣了大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我不能破坏四家子屯老少爷们儿对老蔫的“高度评价”,也不能惊扰老蔫灵魂的安宁。我最后说:红粉知己是老蔫的秘密,可不敢再传外人看了,还是快叫老蔫带走吧!

咳! 还说啥? 那剧装相上的小字是:名伶梅兰芳。

哪儿说哪儿了,请列位千千万万别传到四家子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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