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1日星期五
首页/文史百科/《“江郎才尽”考》(原文全文)

《“江郎才尽”考》(原文全文)

有人说:“江郎才尽”是因为他晚年“脱离生活”。这种说法并不十分恰切。不妨具体考一考:考:江淹生于南朝宋文帝元嘉二十一年(公元444年),死于梁武帝天监四年(公元505年)。虽然少时孤贫,但是成名很早,官运也颇亨通。《南史》本传说他“早为高平檀超所知”。檀超是宋廷的贵戚,做过国子博士,非常骄傲,但看得起江淹。江淹的《自叙传》说:“弱冠,授宋始安王刘子熹……为南...

有人说:“江郎才尽”是因为他晚年“脱离生活”。这种说法并不十分恰切。不妨具体考一考:
考:江淹生于南朝宋文帝元嘉二十一年(公元444年),死于梁武帝天监四年(公元505年)。虽然少时孤贫,但是成名很早,官运也颇亨通。《南史》本传说他“早为高平檀超所知”。檀超是宋廷的贵戚,做过国子博士,非常骄傲,但看得起江淹。江淹的《自叙传》说:“弱冠,授宋始安王刘子熹……为南徐州新安王从事,奉朝请。……建平王刘景素闻风而悦,待以布衣之礼。……寻举南徐州桂阳王秀才,对策上第。转巴陵王左常侍、右军;建平王主簿……”从二十岁起,就巴结上这么许多“王爷”,进入仕途。此后历经宋、齐、梁三朝,十个皇帝,官是越作越大的。
他是个道道地地的贵族文人,并不像历史上其他某些文人那样:生活坎坷,因为正视现实,同情人民,写出了优秀作品;后来飞黄腾达,就脱离了生活,写不出好作品来。这条公式不大适用于他。
不错,他在开始的时候,在建平王手里,也曾经倒过两次霉:一次是被控受贿,下狱;他在狱中写了一篇又激昂慷慨、又摇尾乞怜的自白书,因而获释。一次是因为劝阻建平王篡位,同时又跟别人抢着做东海太守,被黜为吴兴令。两次都不是为了什么很体面的事情,挫折也不算大,而且因祸得福,因此没有牵连到建平王谋反的案子里,事后官运更好了。
他的官运好,除了因为有点文才,还因为他善于夤缘。《梁书》把他同任昉合传,赞曰“江非先觉,任无旧恩,则是秩显赠亦末由也已。”说他是“先觉”,就是说他会投机。他前后投靠过三个篡位者:齐高帝、明帝和梁武帝。每次事成之后,都得到很大的升赏。说他在什么时候正视过“惨谈的人生”,顾念过“贫贱的人们”,那是没有的。
他晚年为何“才尽”? 原因应当到他的思想和生活的实际情况里去找。
《自叙传》里说:自小慕司马相如与梁鸿之为人。他所景仰的,一个是“主上倡优蓄之”的宫廷文人,一个是清高的隐士。他的生活理想就是这二者的混合。
《自叙传》又说:“淹尝云:人生当适性为乐,安能精意苦力,以求身后之名哉! ……重以学不为人,交不苟合,又深信天竺缘果之说,偏好老氏清净之术。仕所望不过诸卿二千石,有耕织伏腊之资则隐矣。……”又讲佛老之道,又想“诸卿二千石”;又讲清高,又忙着猎取利禄。看来很不合逻辑,实际上很合逻辑。六朝士大夫类皆如此。有的“身在江湖,心怀魏阙”,表示自己“怀才不遇”,“待价而沽”;有的“身在宫廷,神游山林”,表示自己“潇洒、通脱”,“不拘常礼常法”,可以安心尸位素餐,也可以放手争权夺利。
江淹早年曾经给朋友写过两封信,一封信讲到想退隐,但是有个条件:“望在五亩之宅,半顷之田,鸟赴檐上,水匝阶下,则请从此隐,长谢故人。”甚至还讲到要去游仙,但是“尝闻其验,非今日之所言也。”(《与交友论隐书》)那末,“今日”怎么办呢? 另一封信说:“幸以盗窃文史之末,因循卜祝之间,故俯首求衣,敛眉寄言耳。”接着又讲到要退隐:“若十口之隶去于饥寒,从疾归里,斥归故乡,箕坐高视,举酒极望;虽五侯交书,群公走币,仆亦在南山之南矣。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士言也。”(《报袁叔明书》)说的真是飘飘欲仙,其实就是说,先做官,捞到一笔财产再去隐居。
这两封信,大概是在贬为吴兴令(三十岁)前后写的,所以要求不高,只要“五亩之宅,半顷之田”,妻子“免于饥寒”就行;而《自叙传》是在齐高帝篡宋之后,他荣任中书侍郎(三十五岁)时写的,所以,设想中的别墅和庄园的规模更大了,布局也更讲究了:“常愿幽居筑宇,绝弃人事。苑以丹林,池以绿水,左倚郊甸,右带三云泽。青春爰谢,则接武平皋;素秋澄景,则独酌虚室。侍姬三四,赵女数人。不则逍遥经纪,弹琴咏诗。朝露几间,忽忘老之将至”。由此可见,像他这一类的人讲什么“清高”、通脱”,统通是假的,名利还是第一。
正因为他的生活理想如此,所以,虽然有点文才,但是也有限得很。他的气概是不大的,品格是不高的。在现存的《江文通集》中,较好的作品,也只有大家所熟知的《别赋》、《恨赋》和一些诗。沈德潜批评他的诗说:“文通颇能修饬,而风骨未高。”人的风骨不高,诗的风景是不会高的。装,也不行。
“才尽”,据说是因为做了两个梦。《南史》说:
“为宣城太守时罢归,始泊禅灵寺渚,夜梦一人自称张景阳,谓曰:‘前以一匹锦相寄,今可见还。’淹探怀中得数尺与之,此人大恚曰:‘那利割截都尽。’顾见丘迟谓曰:‘余此数尺既无所用,以遗君。’自尔淹文章踬矣。”这是一个梦。
“又尝宿于冶亭,梦一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淹乃探怀中得五色笔一以授之。尔后为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这又是一个梦。
第一个梦是在齐明帝时,这时他的官位更显赫了,由宣城太守,还朝任黄门侍郎,领步兵校尉,以后又任秘书监。所追求的利禄到手了。第二个梦,何时不可考,可能与第一个梦时间相近,也可能在后来,在梁武帝时,他做了散骑常侍,左卫将军,封监沮县开国伯,以后又封醴陵候,这时他公开对子弟说过:“平生言止足之事,亦已备矣。”已经完全达到了个人的生活理想,再也用不着“精意苦力”,动脑筋,摇笔杆了;但也不再提退隐的事情了。
两个梦,梦见了三个人,这不是偶然的。
张协和郭璞二人,正好是一个鲜明的对照。他们都有才名,张协早就退隐,所以得以善终;而郭璞虽慕神仙,但不甘寂寞,留恋仕途,结果被王敦杀了。江淹模拟过他们的诗,他们两种不同的命运,大概给了他很深的印象。他在《效阮公诗》里,也透露过这种居高思危的情绪:
扰扰当途子,
毁誉多尘埃。
朝生舆马间,
夕死衢路滨。

又说:
感时多辛酸,
览物更伤心;
性命有定理,
祸福不可禁。

在那个军阀政客争权夺利、相砍相杀的时代,投机就是冒险,谁也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自己既然际会风云而进身,现在功成名就了,就该急流勇退,享点清福,在政治上、在文学上都不必再有所作为,也免得再冒风险。但是,正浸淫于富贵之中,又舍不得丢手。真矛盾!
至于,为什么又梦见丘迟呢?
江淹和丘迟二人,正好是一对现成的对手。他们帮助梁武帝篡位。许多劝进的文章,都是丘迟代为起草的;许多假意表示谦让的文章,都是江淹代为起草的。两个人一唱一和,配演了一出《受禅台》的好戏。他们都有才名,官位也差不多。而江淹说张协把他用剩的锦给了丘迟,这就等于说,丘迟的文才只抵得上他“既无所用”的一个零头,颇有打击别人、抬高自己之意。这不是由于文人相轻,就是为了官场相争。心思都用到这些方面去了,哪里还能写出什么好东西来?
胡应麟《诗薮》说:“文通梦张景阳索锦而文踬,郭景纯取笔而诗下。世以才尽,似也:以梦故,非也。人之才固有尽时,精力疲,志意怠,而梦征焉。其梦,衰也;其衰,非梦也。彦升与沈竞名,亦曰‘才尽’,岂张、敦为崇耶?”彦升即任昉,时人亦有“才尽”之说,那是另有原因,容另文考之,这里就不多说了。总而言之,“才尽”可能有各种情况和各种原因,不要拿一个公式硬套。江淹“才尽”,是因为他品格本来不高,在达到个人欲望之后,就疲了,怠了,衰了,不肯再下苦功了。
文学是个要下苦功的事情。生活是创作的基础;但在同一个时代、阶级的生活环境里,自己的勤奋也很重要。意志消沉,总是搞不好的。曹丕说:“不以隐约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艰难时要努力,康乐时也要努力。从古以来许多大文学家都是这样的。要能这样,就要有较高的品格。自己不努力,搞不好,怪这,怪那,甚至怪到“梦神”头上,那也是徒然。

非特殊说明,本文由诗文选原创或收集发布,欢迎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