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与“出去”》(原文全文)
在一篇文章上看到这样一个题目:《他为啥一毕业就回国》。讲的是一个出外留学的知识分子,毕业后谢绝海外的条件优惠的工作,迅速回国的故事。毕业,是指学有所成;回国,是希望学有所用,这原是极其平凡的道理,毫不奇怪。但对于毫不奇怪之事偏偏要加一个“为啥”的问号,这倒是大有文章,很可以议论一番。
中国的知识分子,古往今来,所追求的是学有所用。“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孔夫子仆仆风尘,冒险犯难,以至“厄于陈蔡之间”,几乎连性命也保不住,其目的也是在求用罢了。商鞅的说秦孝公,李斯之谏逐客书,不管他们后来的效果如何,但是旨在求用,这似乎没有问题的。
可是真正要做到学有所用,实非容易。封建时代教人“学成文武业,贷于帝王家”,可是帝王家未必要有真才实学之士。左思说:“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李陵答苏武书》中说:“妨功无能之臣,尽为万户侯;亲戚贪佞之类,悉为廊宰”,这虽然是过激之词,但也道出了一定的实际。明朝的东林党有多少忠义愤发之士,但是皇帝最欣赏的却是那个偷鸡摸狗的魏忠贤。现在读历史的人,固然不必去替古人担心,但人间为什么老是演不完这样的悲剧,却是使人不能不为之扼腕的。
现代讲知识分子的学有所用,当然是要用于国家,“为人民服务”了。记得50年代初期,全国刚刚解放,海外的知识分子,争先恐后地“进来”,有的还突破种种困难和阻挠,冒着危险,千方百计绕道归来,如游子之就慈母,为的是什么呢? 为的是想学有所用,为祖国人民多做一点工作,以无愧于一个中华儿女。可是究竟“用”到了没有? 有没有“为人民服务”了呢? 当然话不能说得绝对,但这中间距离之大,也是人所共见的,多少人能逃过了五七年那场厄运,不抱恨终天? 多少人在“十年动乱”那场噩梦中被当成“特务”,含怨莫伸? 我自己就有过这样的经历,照“造反派”先生们的“造反”逻辑,你在外面地位高,收入多,为什么要“进来”呢? 答案似乎只有一个,曰:“派遣特务”。正是我将本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我捧出的是一颗中国知识分子的赤子之心,然而在那时的“统治阶级”看起来,不过是乙 抖 构 适 罢了。“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虽然我的神经还不曾衰弱到想去“死”的地步,但伤心是确实伤心的。
一个时代的风貌,常常会带来观念形态的变化,50年代那种“进来”的热情,当它被事实证明只是一种天真和虚妄之后,当人们一种崇高的理想被粉碎之后,“进来”却为“出去”所代替了。现在,似乎有不少人就是千方百计地想出去,我家附近有好几个领事馆,有一个时候,每天等着桥着长队。有的人只要搭着一点海外关系,或者有一点什么侨汇之类,竟然也会觉得要比别人高出一头,神气十足。至于一有“出去”的机会,也照例是手里有点权力,袋中有张党证,或者有一个好爸爸、好丈夫之类的朋友捷足先得,“出去”是一种时髦,“出去”足以表示一个人的身分和地位,而有的什么“明星”、“健将”之流,一旦“出去”,竟然弃祖国如敝履。
当然,我决没有轻视“出去”之意,老实说,几十年来我们之所以落后,所以不如人家,就是关门称王,夜郎自大,说大话而不切实际。打开世界的窗子,“出去”看看人家怎样建设,怎样生活,学学人家的长处,千该万该,为了这样一个目的而“出去”,任何人会举起双手赞成。问题倒是想“出去”的人是不是都抱着这样的愿望,都有这样的能力? 恐怕未必。我是对这些“出去”群中(不是全部)抱着怀疑的。《他为啥一毕业就回国》,这个问题之中,倒是透露了有些“出去”者的真正心意。
我这篇文章当然不在讨论“进来”与“出去”这样严肃的问题,但是一种社会风气、一种观念形态的发生,总是同它社会的发展,政治的进步与否连在一起的,荀子说:“物类之起,必有所始,荣辱之来,必象其德,肉腐出虫,鱼枯生蠹。”从50年代向往光明的“进来”,到80年代离开现实的“出去”,这里说明了一个什么问题,反映了一种什么情调,不是值得志士仁人们深思又深思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