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在人民头上”的滋味》(原文全文)
小时跟着大人坐“黄包车”(人力车),觉得很好玩。长大一点,就不自在了。你舒舒服服坐在上面,让个长者甚至老者弓着背喘着气吃力地拉你跑,反差实在太强烈。所以就再不坐,不坐的对象旁及“鸡公车”和“滑竿”。直到现在,不得已时坐一次三轮,仍然觉得脸红心跳,尽管拉你的人已经不再跑路,他的年龄也比你差了好大一截。
原因无他,就是那滋味等于“骑在人民头上”,不好受。和我同时代的青年,对于这滋味的感觉,大抵如此。
改革以来,百废俱兴,但是不含黄包车和鸡公车,不含得好。但是旅游点的滑竿,倒是兴盛起来了。中外各界都旅游,人多需求多,其中就包括老头老太太游兴甚浓而足力甚乏,有代步的需求。这个问题在阿尔卑斯山富士山怎么解决,没有考察,从电视上游记上看来好像靠修公路建索道。我们也修公路也建索道,不过大概由于资金不足的通病,修得远远没有人家多。于是乃有滑竿的复兴,初级阶段,中国特色,尽管样子和过去一样难看,只好如此吧。他缺气力而有钞票,你缺钞票而有气力,以丰补欠,也算公平。
但是多次上山,得到的印象却是,滑竿的乘客里面,真正够称老者的很少,倒有甚多的少男少女,三五成群地坐在一队滑竿上,被抬上抬下;别人汗流浃背,他们嘻嘻哈哈。还有专门由人背着玩儿的,高耸于人肩之上,从形式到内容都是“骑在人民头上”。问他们的感觉,说好玩得很,从来没有过的享受。说“从来没有过”绝非夸张,他们年龄一二十岁,不要说蓄奴养婢、呼奴使婢、鞭奴杀婢的场面没有见过,就是专政“民兵”或官兵打骂折磨戏耍摧残“牛鬼蛇神”的戏法,也毫无印象。至于说好玩得很,这种趣味就真值得想想。别人流汗,自己舒服,别人吃苦,自己享受,这种极难受的滋味,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有趣了呢? 答案可能是,“难受论”早已过时,拿钱买享受才是现代人的观念。
其实这观念当然并不现代。拿别人作牛作马玩享受的事,传了几千年;比较起来,以役使别人为耻应该才是“现代”观念。刚刚读到邵燕祥的杂文集《捕捉那蝴蝶》,其中《读聂绀弩》一文,就引了聂公40年代的在重庆写的《伦理三见》痛诋当时盛行的骑人现象:他“对于那些骑在人身上走路的家伙,向来不存什么幻想,比如希望他们什么时候自觉,变得像人样一点之类”。
不过他诋的是老爷太太们,至于也行骑人之道的小少爷小小姐们,他鞭挞的对象是他们的父母;“我对于这种儿童的父母的憎恨和鄙视的情绪,远过于看见那儿童的父母们自己坐的时候所有的”。这种憎恨和鄙视,也就是本文开始说的那种感情的由来。
对于“骑在人民头上”,从引以为荣到深以为耻,又从深以为耻到引以为乐,这个过程是怎么发生的,它说明了些什么问题,倒是值得社会心理学家文化学家教育学家以及德育教授政工师们研究的。不过,对于当今的新少爷新小姐的这种行为,好像不能如聂绀弩那样责备他们的父母了。因为不许儿子“株连”老子,这在好几年前就有权威舆论予以导向。于是儿子炒股票倒外汇玩女人跑走私,老子总是概不知情概不负责,难道还管得到他骑在谁的头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