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木清华”与《雷雨》》(原文全文)
写《雷雨》,大约从我十九岁在天津南开大学时动了这个心思。我已经演了几年话剧,同时改编戏,导演戏。接触不少中国和国外的好戏,虽然开拓了我的眼界,丰富一些舞台实践与作剧经验。但我的心像在一片渺无人烟的沙漠里,豪雨狂落几阵,却立刻渗透干尽,又干亢燠闷起来,我不知怎样往前迈出艰难的步子。
我开始日夜摸索,醒着或梦着,像是眺望见时有时无朦胧的幻影。好长的时光啊! 猛古丁地眼前居然从石岩缝里生出一枝葱绿的嫩芽——我要写戏。
我觉得这是我一生的道路,在我个人的光怪陆离的境遇中,我看见过、听到过多少使我思考的人物和世态。无法无天的魔鬼使我愤怒,满腹冤仇的不幸者使我同情,使我流下痛心的眼泪。我有无数的人像要刻画,不少的罪状要诉说。我才明白我正浮沉在无边惨痛的人海里,我要攀上高山之巅,仔仔细细地望穿、判断这些叫作“人”的东西是美是丑,究竟有怎样复杂的个性与灵魂。
从下种到结出果实,大约有五年,这段写作的时光是在我的母亲——永远使我怀念的清华大学度过的。我写了许多种人物的小传,其数量远不止《雷雨》中八个人。记不清修改多少遍废稿,这些残篇断简堆满了床下。到了1932年,我在清华大学三年级的时候,这部戏才成了一个比较成形的样子。
我怀念清华大学的图书馆,时常在我怎样想都是一片糊涂帐的时候,感谢一位姓金的管理员允许我,进书库随意浏览看不尽的书籍和画册。我逐渐把人物的性格与语言的特有风味揣摩清楚。我感激“水木清华”这美妙无比大花园里的花花草草。在想到头痛欲裂的时候,我走出图书馆才觉出春风、杨柳、浅溪、白石、水波上浮荡的黄咀雏鸭,感到韶华青春,自由的气息迎面而来。奇怪,有时写得太舒畅了,又要跑出图书馆,爬上不远的土坡,在清凉的绿草上躺着,呆望着蓝天白云,一回头又张望暮霭中忽紫忽青忽而粉红的远山石塔,在迷雾中消失。我像个在比赛前的运动员,那样忙迫紧张,从清晨赶进图书馆,坐在杂志室一个固定的位置上,一直写到夜晚十时闭馆的时刻,才怏怏走出。夏风吹拂柳条刷刷地抚摸着的脸,酷暑的蝉声聒噪个不停,我一点觉不出。人像是沉浸在《雷雨》里。我奔到体育馆草地上的喷泉,喝足了玉泉山引来的泉水,我才知道我一天没有喝水。
终于在暑期毕业以前写成了。我心中充满了劳作的幸福。我并不想发表。完成了五年的计划便是最大的奖励。我没有料到后来居然巴金同志读了,发表在1934年的《文学季刊》上。
写《雷雨》这段历程是艰苦的,可也充分享受了创作的愉快。
那时我二十三岁,现在七十四了。我十分想念当时许多同学,有不少已是当今世界闻名的科学家、史学家、考古学家、文学家……都是为祖国争光的学者。他们没有辜负清华大学的栽培与陶冶,没有浪费那么可爱的青春。
我时常思慕这些鬓发苍白,为人类获得世界高度成就的同学们。我为母校——清华大学以及谆谆教育我们的师长们自豪。我们不愧是炎黄祖国的子孙。
1984年7月8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