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1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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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本师”》(原文全文)

章太炎先生已经故世多年了。偶然翻检他的文章,读到一篇《谢本师》,虽然我自己并没有“为人师表”,只因近来听到一些老专家、老教师的议论,心有所涉,不免来饶舌几句。章太炎从二十三岁起读书于西湖诂经精舍,在德清俞曲园门下学习,前后七年。俞曲园着有《春在堂全集》五百卷,其中关于朴学的有《群经平议》、《诸子平议》、《古书疑义举例》等书。他的治学方法多本高邮王氏,所以当时...

章太炎先生已经故世多年了。偶然翻检他的文章,读到一篇《谢本师》,虽然我自己并没有“为人师表”,只因近来听到一些老专家、老教师的议论,心有所涉,不免来饶舌几句。

章太炎从二十三岁起读书于西湖诂经精舍,在德清俞曲园门下学习,前后七年。俞曲园着有《春在堂全集》五百卷,其中关于朴学的有《群经平议》、《诸子平议》、《古书疑义举例》等书。他的治学方法多本高邮王氏,所以当时人往往将这三部书和王念孙、引之父子的着作比较,认为《群经平议》不及《经义述闻》(王引之),《诸子平议》可以和《读书杂志》(王念孙)抗衡,《古书疑义举例》则超过了《经传释词》(王引之),舆论推崇,可见一斑。俞曲园的淹博和精审,使章太炎受益不少,后者也一直念念不忘。太炎年轻时具有民族思想,热情爱国,游历台湾回来,反对帝制,倡言革命。有一次,他去晋谒老师,曲园对他大为不满,呵责甚严,说他主张革命是不忠,远离父母之邦是不孝,不忠不孝,这就算不得是人类,“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太炎在俞门执弟子礼,一向非常恭敬,只有这一回不让步。他抗辩说:“弟子以治经侍先生,今之经学,渊原在顾宁人。顾公为此,正欲使人推寻国性,识汉虏之别耳,岂以刘殷、崔浩期后生也?”这些话都记在《谢本师》这篇文章里。

章太炎后来设帐主讲,列名门墙的人很多。当“五四”前后新旧思想激烈冲突的时候,他的弟子中也有人如法炮制,来了一篇《谢本师》,算是精神决裂;后来这位写过《谢本师》的章门弟子,又为他自己的学生——第三代所“谢”,不得不宣告“破门”。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看来,这一点本来不足为奇。但自然也还得看“谢”的是什么,凭什么“谢”,因为这究竟不是形式上的循环。

平心而论,章太炎在朴学上的造诣,是超过了俞曲园的,然而饮水思源,他始终没有忘记俞曲园的教导;他之所以“谢本师”,是因为自己要革命,而俞曲园却反对他革命。从师生关系上说,前者的确有应该被“谢”的缺点,后者也的确有非“谢”不可的苦衷。“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爱吾师”是为了“爱真理”,“爱真理”也正所以“爱吾师”。这样的师生关系,我想应该为今天的老专家、老教师们所首肯。然而太炎先生是厚道的,他后来写《俞先生传》,对这点就略而不谈。

弟子比老师更好,后辈比前辈进步,这个现象值得欢迎,决不至于动摇老师爱护弟子、后辈尊敬前辈的原则。由于弟子在某些地方超过了本人,因而悻悻然宣告“破门”,天下似乎不会有如此糊涂的老师;反过来,但愿天下的弟子个个都能超越老师,使老师觉得“后生可畏”——一种带着欣悦的“畏”。畏其果真有作为,有成就,而不是为了别的什么。那就对了。

章太炎的“谢本师”并非一件大事情,然而或者可以从中悟出一点师生关系、青老关系的道理来。作者“所言者小”,而读者“所见者大”,这就是我执笔时一点微未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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