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辰京师地震日记》跋语》(原文全文)
虽记了近一个月,事实上只震了一天,而社会扰攘,群情惶骇,以今思之似不可解。若当时不记,现在回想,恐怕连一个字都没有了。故虽见闻狭小,文字浅陋,非无暂存之价值。
首先当说避震是有些道理的。问题在于怎样避法,避到那里,这确是个难题,就有不同的看法,避有远近之别,最近的即在家中,如叶圣陶于庭中廊下一宿是。远则天涯矣。我们亦两宿附近帐篷,却以不避名,如“传闻稳坐小室,从不下楼”是也。这虽然不尽符事实,而我心里的确是不大想搬的,在日记中随处可见。
记了将近一个月以后,有身上一松之感。其实闲居无事,却有一种恐慌的空气紧紧地包围着我们,要时时和它奋斗,不知来从何处,总是从各方面汇合来的罢。常说,身劳心逸,而今恰恰相反。我于1975年患风疾,耐于1976年春进医院病未愈,原是不大能活动的,而那时社会上的情形却有不动不行之势,分三项说明之。
(一)警报频传——自日记开始早晚地震外,迄于记末迄未再震——以后亦然。而警报传之不已。有半夜,有凌晨,有中午;有确言何日何时,震源何在。言之凿凿,云出官方。及今追思原可付之一笑,却是“事后详签”。若当日固十分为难,听它有似盲从,不听未免冒险。天心叵测,人意难定也。
(二)殷勤劝告——来客谈话内容,记中未载。若亲友来书或邀往武汉或邀往上海,皆盛情也。文学研究所同人来访三次,屡劝出避,惜未能从;及第四次勉徇其意,始外宿二夕。棚小而精,相距甚近,盖特设以待老人者,意甚可感。其后震讯和缓,遂未再去。
(三)纷纷迁避——远者谓之迁,近者谓之避,迁亦避也。我足不出户,坐井观天,局于见闻。以家中言,如宁宁随陈颖赴山西忻县,戚友中如许氏之赴沪甬,张周之赴苏沪,皆远游也。近则无人不避。棚宿以外,天时方热,更有露宿天安门者,如大女等。据伊云非常热闹,闹中取乐,裕德亦言“地震乐”,惜我未能见。余1915年来京,于今六十载,却不知天安门前可住,市当局不禁,亦创闻也。
如上简述,丙辰京师地震实况,一滴水可知大海矣。北京的避震,可谓万众一心,我们虽有住棚两夜之记录,还应当算是不避派,有悄然孑立之感。白天青年人来来往往,还打“桥”牌,大抵皆成、奈的朋友,至夕各散,顿觉岑寂。韦奈等在通县农场。大女常往天安门,有时因雨回家。其四条赁寓以墙裂不能再住。有时只剩我们二人在家,小楼灯影胜似村居,若我诗所谓“者般陋室叫延芳”,亦今昔差同耳。见八月一日日记。
还当提到天津。这是我家避震的重点。在齐内老君堂时,我家即分居两地。润民毕业结婚后,即住天津为日已久。唐山大地震影响京津,而津尤剧。我们自十分挂念,不期润民即于当天半夜里抵家,途中逢震亦属冒险。我一觉睡醒,忽见他立在床前,非常诧异。归津后一月未来,音信常通。他住在津市中心哈尔滨道木架老屋三层楼,左右楼房均被震坏,惟此岿然独存。地震那天下午儿媳避在对面,亲见自己住房摇摆,她说“真可怕”。
我不搬动或未惬舆情,而润民却说“坚守二楼最为上策”。更有可笑的,我偏偏不赞成他的坚守,以屋旧楼高,虞其再震不支也。京津情况固不尽同。依日记所载,一月内京中迄未再震(感觉不到的轻震在外),而天津尚有小震。他们枯守并非妙法,无处可搬亦是事实。闻曾借住临时建筑,不知其详。两地平安总可喜也。
跋此日记是事后的话,当时并不知道。避与不避,得失难言。仓皇奔走,有似莺燕纷飞;悲守穷庐,又如鸵鸟一头扎在沙里也。天津楼房损坏后经过修理。永安南里之屋较彼为优,我们所恃以无恐者,然亦有裂纹两处(见记中),我们于次年即移居,遂置之不问。顷闻孙女华栋言,学部宿舍各楼均加以钢箍,则北京永安南里与天津哈尔滨道,亦五十步与百步之闻耳,岂可深恃哉!
还有耐圃。她同我一样主张坚守,不成问题。但群情惶惑之际,心情或有不安,亲友纷纷南去,自更不免摇动。就记文看,也有两点可以猜测的。如8月11日记中说我预计到20日可无事,环以此言为大胆,可见她还是不大放心的。又附记中,周裕德君所藏她的赠诗,有“震地惊人心,青年慰护殷”句,虽属通常言语,而年轻朋友在敝寓时常来往,她是很喜慰的。她的心情我很了解,词虽浅率而意甚真。地震固属危险,亦半是起哄,那时空气非常火炽,与“文化革命”期间,欢愁迥别。那时多少艰难,视此何止倍蓰,她总出以镇定,盖亦勉强为之以慰我心。言念及此,知吾之愧负多矣。
自今岁元宵伤逝以后,遇有可喜之事物,每惜君之不及见;反之,又幸君不之见也。若斯日记零乱琐碎,抄写达数千言,未卜伊行之乐见否耶? 古诗云:“改成人寂寂,寄与路绵绵”,只言远道耳。如今,寄往那里呢?
1982年7月22日于北京西郊三里河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