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俯仰天地的魂魄》(原文全文)
关于对阿城的印象也已经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算起来,从他1986年离华赴美,至今已有七八年了。这些年来,时事翻转,人事沧桑,且不说国际国内政局动荡,单就大陆文学界,也是新人辈出,风骚各领。而当初对阿城的印象,却总是难以磨灭。
九年前,《棋王》发表在《上海文学》上。彼时,我还是一个研究生。一日,听师兄黄子平说起,最近有一个中篇不错,作者是阿城,是中国着名电影理论家钟惦棐的儿子。当时,我正忙于论文答辩,来不及抽时间读这篇作品,但阿城的名字却在同学中不胫而走。有云南兵团回来的人,又讲了不少阿城在云南时的佚闻旧事,诸如一个人躺在屋子里听音乐,可以不吃不喝地呆上一天之类的。关于他的父亲和家事,也有不少传闻。知道钟老先生曾是毛泽东的文艺秘书,1957年被打为右派,时下正在倡导中国的西部片等等。
毕业后分配到中国作协工作,住在团结湖的集体宿舍里。同一单元的女士在《文艺报》任编辑,谈起阿城的小说,就翻出登着《棋王》的那一本《上海文学》给我看。一气读完,其时的感觉真是过瘾极了。那种自嘲反讽的语言,灰色而富于力度的色调,生动而传神的人物,形象丰富的画面感,都浸透了独特的感觉。虽然称“王”,故事倒是平凡的。而唯其平凡,却越发让人震撼。同年10月的《人民文学》上发表了高行健的《碗豆》,配的是阿城画的插图,一张轮廓鲜明饱经沧桑的男人的头像,四周缠绕着植物的叶茎。于是知道他还是一个画家。女友来聊,以为画得传神,眼角的皱纹很多很多。且说北大的学生茶余饭后,总以《棋王》中的语言为口头禅,互相调侃趣笑。一日与学长钱理群相遇,说起《棋王》亦眉飞色舞,说读《棋王》到结尾,感觉如读《儒林外史》结尾时那四个民间艺人的形象。后来,同一办公室中的同事,也说起阿城的摄影也甚了得。一时间争说《棋王》,大有洛阳纸贵的形势。于是开始搜集阿城的资料。
他在小传中曾介绍过自己不超出中国人想像力的平凡经历,而且说和打零工的手艺人一样,写作只是为了换些稿费补贴家用而已。这在文学观念正崇高的当时,是很有些惊世骇俗的。这则小传在我们这个年龄的人读来,个中甘苦自然是心领神会,只是无奈处境中的大实话而已。拿给上一辈朋友看,则多以为是玩世不恭。
遇到阿城是在1984年10月《上海文学》和浙江文艺出版社联合召开文学讨论会。这个会后来被许多人称为中国新时期现代派文学的里程碑。当时分路而行,我和黄子平同行,李陀、阿城和郑万隆、陈建功同行。到上海后,诸人都见过了,就是没有见到阿城。直到开幕式结束后,去用餐的途中,阿城才由朋友陪了从电梯里走出来。介绍过,握了手,不由想起他小传中的一句话,脱口而出“旧社会过来的人”。阿城面无表情,很矜持地点了一下头。楼道里很暗,看不清阿城的眉眼,只看见瘦瘦的一个长条子,戴着眼镜,穿着中式蓝布罩衫和牛仔裤,手里还卷着一条毛裤之类的毛纺物。其形状即如《棋王》中的王一生和倪斌。
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家同桌,和李陀拌嘴,无意中发现阿城在窃笑,笑得很嘎。以后的几天里,阿城时而庄重,时而诙谐。庄重时如一个受苦受难的耶稣,这个自我形象以后一再在他的小说中,以叙事者的形象重复出现。诙谐时则如一个大顽童,他在朋友和家人中大概经常是这种形象。正式发言的时候,他讲了三个故事,这三个故事概括了他对文学创作的主体态度,以及在特定形势下的策略反应。在另一次发言中,阿城很激动,结尾句是一个民族是不会忘记自己的文化的。一时大家都被他的话震住了,会场上鸦雀无声。或有人以为阿城待人太冷,我从他小说的印象觉出,他是心地善良的,只是时时意识到心灵的脆弱,才以一种冷的面目来面对世界。
11月在京西宾馆召开了全国作家代表大会。我在会上搞会务,贾平凹是代表,约了阿城来,还有王安忆,大家一起闲聊。阿城孤傲,但对贾平凹则极佩服。安忆静静地坐着,不怎么说话。当时,阿城在一家公司里做事,自然要聊起经济的话题。我以为处于粗糙生产阶段的中国,做文化生意是不赚钱的。阿城不以为然,说中国目前是塑料文化的时代。而且,当时有消息说公司要调整了。阿城有些沮丧,说十年没有干过正经事了。也谈到文学,平凹以为陕西太闭塞,信息不通。阿城则说,北京的信息多数是非文学的,劝平凹安心写作即是。那一次,还聊了一些其他的话题。然后,就去看霍夫曼主演的《午夜牛郎》。
之后不久,果然听说阿城所在的公司改做电器生意了。而他的《遍地风流》却在《上海文学》上发表,赢得了一片喝采声。女友中有研习古典文学的,以为《溜索》写得最好,所有的句子都没有主语。这其实正是阿城的特色,消解自我融入世界,以对世界的体验超越自我的体验,这当是反精英意识文学潮流的发端。当时,外子还在哈尔滨,来信讲起那里有个年轻人,要把《溜索》谱成交响乐,可见《遍地风流》影响之广。汪曾祺先生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给阿城的创作以很高的评价。1985年可以称作阿城年。
我到北京晚,对文坛上的门户不甚了了。但听女友说起过,《今天》里的人不喜欢学院出身的人。读《棋王》又读出很深的江湖情结,王一生在赛棋前说,怕江湖的不怕朝廷的,这当是阿城的夫子自道。他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却没有机会受完备的学院教育,有这种情绪也在情理之中。少小时,读过罗曼·罗兰的《哥拉·布勒尼翁》,深知民间艺人对正统社会中的人,多以嘲笑为能事。我在作协工作,难免不被人看作是朝廷的。阿城在小说里写到女性的时候,又羞怯地像个童贞男。职业加性别,这两样都使我和他打交道的时候,每每需要加倍小心。很怕无意中伤害了他,又怕不小心被他捉弄。但他的才华和处境,都使我很想帮助他。走过他德胜门外那两间破房的家,就自然而然地想起徐文长的对子——“两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然而,阿城屋里挂的却是郑板桥的拓片——“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一次在街上看见他穿了一件灰绿色带帽半大衣,坐在马路牙子上,东张西望地打量过往行人,样子简直像一个五、六年级爱逃学的小学生。
我怀孕的时候,被一个女友接到家中去住。阿城来访时,我已到另一女友家。他只说姓钟,未说名字。女友的外子知他是阿城,怕他骄傲,装不知道,两个人竟也云山雾罩地侃了好久。此后,他们成了朋友,大家偶尔会在那位女友家聚会。阿城总是骑一辆破旧的女式车准点到达。因为女士居多,他的吃相很斯文,全不像他的朋友在印象记中的说法——吃相很恶。他很会讲故事,每讲到起劲的地方,就神情专注地竖起一根手指左右晃动。他的手指很富于表情。聊过几次,都离得很近,却永远看不清他的眉眼,永远只能看见一团魂魄。
随着他的名气越来越大,他也活得越来越累。曾听他讲起过,每天只能睡四个钟头。他的家里永远高朋满座,异性的爱慕者也相当不少。曾有大龄未婚的女青年,拎了酒到我家,让我为她请阿城。这让我很为难,阿城是有家室的人,我显然成全不了她。于是引来怨恨,生出不少流言。
无论阿城的道行多深,这一切对他都不可能没有影响。起初听到称赞的时候,阿城还正色答曰,你这是害我。后来他似乎很习惯别人逢迎。名士风度也越演越烈,终于一丝不挂地爬到了小说集的扉页上,不知是羞辱别人,还是羞辱自己。
他后来写的东西,我不敢恭维,狡黯多于素朴,个体情结导致的内心混乱,使他丧失了早期作品的宁静。随着韩少功《爸爸爸》的发表,与莫言引起的轰动,阿城的自信心开始动摇。我揣想这是他后来毅然赴美的主要原因,因为以前他曾说过要坚守国内的。
此后的事情大多是从他的朋友访美归来后的印象记中得知的,间或也有访华的美国朋友谈起他。他在美国要为生计奔忙,想必很辛苦,但总比在北京时要活得从容些。然而,来港后,在《明报》上看见了一则摘自台湾报纸的报道,言阿城说,扎入文学圈就像进了女厕所似的。可见仍然摆脱不了受虐的感觉,或许是异性的崇拜者仍然很多。但那篇报道说阿城丰腴了不少,这样他的眉眼大概清楚了一些。
听说他还写了一部关于女人的电影,然而却无缘一睹。有那么多受虐的经验,他应该能写得很深刻。阿城发在《九十年代》上的文章,重返笔记体,至少在形式上返朴归真了,但却没有了早期作品中的灵气。他大量写到食的匮乏与性的压抑所导致的各种悲剧与精神异状,仍然是那个受苦受难的耶稣的形象。其间也写了一个叫小玉的女孩子,不再羞怯而充满了温情,这大概是他多年美国生活的最大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