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端》(原文全文)
阿端在镇上销声匿迹至少有十五年之久,十五年了小镇人几乎没有见过她。大家不在意她是出走了还是病殁了还是化作一股轻烟消散了,大家只是照常柴米油盐照常家长里短照常时哭时笑地过日子。
但是有一天,突然传出阿端要嫁人的消息,小镇人这才猛地一惊,明白阿端既没出走也没病殁也没化作轻烟消散,她还好端端地呆在世上,呆在这个熙熙攘攘的小镇。那么这许多年她缩到哪儿去了,她为什么要那么严实地缩起来呢?
只有我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有我始终在偷偷追踪她。
在我六岁之前,阿端是虽然腼腆但每天都在横街出入的。她的父母是供销社的集体所有制职工,在我们那条街的拐角处经营一家小杂货铺,阿端便每天跟着母亲去铺里帮忙。她那时大概十三四岁的光景,很白的脸,很轻很细的嗓子,脸型是横置的椭圆,鼓鼓的,眼睫毛尤其黑尤其密,常常胆怯地放下来遮住眼球,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我那时便听说她的父母也曾送她去念书,但她念了没几天,不习惯,就不去了,天天呆在家里、铺里帮母亲。
有一次我随外公到杂货铺买烟丝,外公和阿端的父亲抽着烟斗聊起家常来,我便招手让阿端到外面的走廊玩。
阿端却摇摇头不愿意。我只好走过去迁就她,陪她说话儿。
但是阿端连话儿也不愿说,她只是盯着我脖子上的那条棉质的红格头巾,出神地看。
我见她很喜欢的样子,便解下来让她瞧。
然后我和另一个到铺里来的小孩子玩起沙包来。
离开杂货铺的时候,我已玩得满头大汗。外公催着我回家,我擦擦汗,便跟着外公走了。
第二天我自然想起我那漂亮的红头巾,我一路小跑着到杂货铺向阿端要。
阿端满脸通红地否认铺里有我的红头巾。她的眼眶里甚至渐渐有泪水跑出来。她那费劲的、勉强的、痛苦的神情使六岁的我突然一下子长大了:我对她顿生怜悯。
我不再坚持要我的红头巾了。我默默地、有些惆怅地回家了。
几天后再到杂货铺去,铺里已没有阿端那张横椭圆的、苍白的脸。
阿端从此不到杂货铺来了,她甚至连家门都不再迈出一步。她把自己紧紧关在那所阴暗潮湿的两层的“竹篙厝”里了。
我年纪虽小,却隐隐感到阿端的闭门不出和我的红格头巾有关,我真想让她知道这事不算什么。
有一天我终于走进她的家。她的家一楼几乎全是空的,因为潮湿也因为暗,一楼只有灶间仍旧在使用。
我同正在灶间烧饭的阿端母亲荷莲婶打过招呼,便踩着摇摇晃晃的楼梯上去找阿端。
但我立刻看到一个身影从二楼中厅飞惊而过,消失在前房的门后,那身影肩上披的正是那条醒目的红格头巾。
然后是阿端的父亲瘦瘦长长地走到楼梯口来,有些口吃有些费劲地告诉我阿端不在家。
我有些惊讶,但我想了想,还是转身下了楼。
从那以后我不再想着去找阿端了,因为我从此明白这个镇上阿端最不愿见的人就是我。
但我心里一直盼望阿端不久便会丢开那件事,重新走出那地窖似的阴阴的家。而且我也相信阿端会这么做,说到底,谁又能够长久地忍受那阴暗与凄清呢?
但是阿端令所有关注她的人震惊。她的母亲、父亲,还有在外地工作的唯一的哥哥、嫂嫂,都对她磬石般顽固地闭门不出大惑不解。
但他们久劝无效,也只好随她去了。
镇上的人便渐渐忘了阿端的存在,忘了在横街拐角处的杂货铺里,原来是有一个苍白,腼腆的小姑娘的。
直到阿端的父亲病殁出殡,小镇人才猛地想起,瘦瘦长长的海楠伯,是还有一个女儿的。
但小镇人没有看到这个如今也该有二十来岁的女儿走在送葬的行列里。扶棺痛哭的只有阿端的哥哥启明。
再后来(准确说是又过了几年),是阿端的母亲病了,我的母亲要去看她,我惦着十几年不见的阿端,便和母亲一同去。
阿端家的楼梯仍旧是摇摇晃晃的,仍旧是没有扶手。
我们走上二楼时,阿端正在服待荷莲婶吃药。几年不见,阿端似乎不见长,仍旧是短短的身材,有些单薄,有些佝偻,只是脸更苍白了,白得让人怜悯。
而我已经高中毕业,是个红润健康生气勃勃的少女了。我亲热地叫她的名字,歉疚与不安明显地弥漫在我的声音里。
阿端却不肯正视我。她埋着头看地面,局促不安地“嗯”了一声,很快便逃似地走开了。
直到我们告辞,阿端也没有再露面。
这使我又不安了好久。
最后一次见阿端的情景更是令我怅惘不已,那是她母亲去世之后不久。荷莲婶是在缠绵病榻几年后才故去的,没有母亲相伴的阿端从此无法再躲在阴暗潮湿的“竹篙厝”里了,她的归宿成了大问题。
听说阿端曾幽幽地哀求哥哥,要他同意让她独自留在那地窖似的家里。阿端的哥哥当然没同意,她大门不敢出二门不敢迈,在本镇又没有亲人可以关照,如何生存呢?
不知阿端是否要求过到外地与哥嫂同住? 总之最后是阿端的哥哥做主,把她许配给乡下一个四十来岁的鳏夫了。
我就是在那鳏夫来接阿端的那个上午见到她的。
矮小的阿端,单薄的阿端,有些佝偻的阿端穿着蓝幽幽的衣裳,挽着一个小包袱,从她那阴暗的家慌慌地走出时,强烈的阳光射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她顿时昏厥过去。
倒在地上的阿端在灿烂的阳光下显得极不真实。她活像一个纸人,一副模型,一具刚刚被发掘出来的幽幽女尸。
她毫无血色的脸上臂上极鲜明地漂浮着一条又一条蚯蚓似的青筋。
昏厥的阿端终于被她的哥哥抱到鳏夫的自行车后座上。一个乡下来的女人扶着她,自行车便推着前行了。
我一直跟着这载着昏厥新娘的迎亲车走,我希望在阿端醒来的时候能够和她打个招呼,能够最后和她说点什么,但我一直跟到迎亲车出了小镇好几里,阿端也没有醒来。
阿端就这样昏厥着被推到婆家去了。当她醒来时,她那颗敏感的、怯懦的、紧紧封闭着的心灵,面对陌生的鳏夫、陌生的“家”时,她会再度昏厥过去吗?
或者她竟会一改二十年来的怯弱,渐渐如乡下那些风风火火的女人,上山下海,生儿育儿,从此变一个人?
而我是每想到她,心里便要久久地浮起迷惑与怅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