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1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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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毛》(原文全文)

“这几年,阿毛常常会来——你还记得阿毛吗?”嫂嫂一来就说故乡,说我童年的小友,企图撩拨我愉快的记忆。然而,我童年的天空阴影憧憧。阿毛? 怎不记得! 可是她回来干什么呢? 我一直以为,阿毛是不会回来,也不该回来的。荧光灯幽幽地照着厅上粉绿的墙壁。岁月飘逝,人事沧桑,众多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一齐在我面前铺展开来。三十多年了,阿毛的名字还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过,如今...

“这几年,阿毛常常会来——你还记得阿毛吗?”
嫂嫂一来就说故乡,说我童年的小友,企图撩拨我愉快的记忆。然而,我童年的天空阴影憧憧。
阿毛? 怎不记得! 可是她回来干什么呢? 我一直以为,阿毛是不会回来,也不该回来的。
荧光灯幽幽地照着厅上粉绿的墙壁。岁月飘逝,人事沧桑,众多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一齐在我面前铺展开来。三十多年了,阿毛的名字还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过,如今,突然水泡般从我记忆的深处冒了出来。一双惊恐疑虑的大眼睛,还是那样凄凄地望着我,使我惊觉,心跳,感到无限的悲凉。
阿毛是我堂伯父的孙女儿。堂伯父有田地、房产,有长工和婢女,在一个贫穷的小村子里,算得上是最富裕的人家。毋庸置疑,土改一来,地主分子的帽子是逃不掉的。冥冥中他仿佛意识到了未来的危难,土改前就早早地死掉了。而可怜的阿毛,偏偏在这个时候来到这个世界——她的祖父决然撒手的世界!
在她出生之后不久,她父亲和奶奶接连在运动中死去。一个热闹的大家庭,最后只剩下她和她的母亲,分别承担着“地主分子”和“地主女儿”的恶名,相依相偎着,在长长的世途中作着艰难的跋涉。
有一种逻辑明白无误:阔人的孩子一旦生下来,就必然分享阔人的血统和特权。因此,阿毛被当作小罪人,是理所当然的,即使她不知道什么叫剥削,什么叫富裕和贫穷。
阿毛的母亲是一位美丽而聪明的女性。她同她的丈夫一样,出生在一个较富裕的大家庭,从小得到良好的教养,身处急遽的政治运动之中,是不会不清楚自己和孩子的处境的。
当时,被某种情绪所煽动起来的人们以为,只要能找到一个可以被称作“地主”的人,就真的找到了贫困、不幸的根源,除去她们母女两人,村子里还能找出一个发泄积怨的目标吗? 目标是不可能没有的,没有目标,就没有了斗争。“打倒地主分子”的喊声四起,棍棒、拳头随时都会从头降落,自己受苦倒也罢了,而最摧折人的是怀中的女儿! 那么,就把她背在背上吧,对于孩子,世界上恐怕再也没有比母亲的背腹更为安全的地方了。孩子只要背在背上,无论走到哪里,就会跟到哪里;只要自己还在,孩子就不会受到伤害。可是她没有想到,母亲受罪,孩子也必定跟着受罪。或者一切她都想到了,只是别无选择而已。所谓众叛亲离,作为母亲,原来也是无助的呵!
于是,背着阿毛受训,背着阿毛挨斗争,背着阿毛修路,架桥,修水库,参加只有地主分子才参加的义务劳动。而阿毛,这个不够一岁的孩子,从此便开始透过母亲的肩背,从木棒、竹鞭的挥动,从不断的呵斥、辱骂声中接触和认识这个世界。她长久地伏在一面宽大的背上,在极度的惊恐之中,只能紧紧地抓住母亲的衣衫,一动也不敢动,更不要说哭喊了。三年了,母亲的肩背,是生存的摇篮,同时,又是小小的牢狱——她被一种非同寻常的母爱囚禁着;在这儿,她已然被剥夺了幼年应该拥有的一切,永远无法寻找回来的一切!
阿毛一天天长大了。
在饥饿、寒冷、疾病、暴力和死亡面前,她每天都在经受着考验——这顽强的小生命!
终于,她可以走在地面上来了。那时,约莫是三四岁的光景吧,样子是极可爱的。大脑袋,略为卷曲的黄头发,黑黑的脸蛋,亮亮的眼睛。与众不同的是,在那双大眼睛里常常闪出惊恐和疑虑的光,让人看了,不由得不生出无限的怜爱来。只是人太瘦了,腿长长的显得有点滑稽。当那长腿第一次走在地上,该有着怎样一种感觉? 她习惯吗? 离开了母亲的肩背,会不会失掉仅有的安全感? 她敢不敢和别的孩子一起追逐、奔跑、嬉玩? 当受人欺负时,她敢举起小拳头,任性地哭闹吗? 几年来活在一个没有温暖、没有微笑的世界里,根本无法认识世界的另一面,不知道儿歌、童谣,不知道糖果、玩具。人们都习惯地把儿童比作花朵,如果阿毛也算在内,那么她的芬芳在哪里呢? 她只能让人想起悬崖上的一株临风的小树,纵使挣扎着长大了,遍身也只能是扭曲的枝桠!
我记得,阿毛是可能整整一天不说一句话,不露一丝笑意的。无论怎样逗她,她都低着头,一语不发,小手指无目的地来回搓着衣衫。可是,她越是这样,骄傲的穷孩子们越是拿她寻开心——
“阿毛,你爸爸呢?”
“阿毛,你奶奶呢?”
“死了?”
“哈哈哈……她说话了……”
这时候,会有一个声音大叫道:“打倒地主分子!”于是,小石头便纷纷掷向她。听到她求救的哭声,孩子们这才满足地大笑着走开,或者站在原地,看耍猴一般地看她——大伙的俘虏,怎
样飞快地钻进一间黑洞似的小屋,再也不敢出来。
小屋原来是她家的柴草间。自从被没收了房子、土地和财物,她们母女俩就住在这里。阴暗、潮湿的屋子和我家相邻,中间横着一条小巷。借着小巷,我母亲常常避过村人的眼睛接济她们,每当这时,我牵住母亲的衣角紧紧跟随,从中也得一点助人的快乐。阿毛长大以后,白天就一个人留在黑屋子里了。
黑屋子因为接连死了好几个人,在人们心目中是个可怕的地方,外人是不敢进去的。自然,家里人也不准我去,想起可怜的阿毛,只能从门口探出头去叫她一声,听一听她简短而郁闷的回答。
每天,她都厮守着屋子里的静寂和黑暗,实在按捺不住了,才偶尔走出小巷,不安地等待着母亲带着捡到的番薯、野菜归来。小巷以外的天地,那诱人的阳光、白云,飞逐的小鸟,似乎都与她无缘;然而,仅仅一条长长、窄窄的天空,便使她深感满足了。从此,她再也用不着“陪斗”,看着妈妈被人抓住头发拖来拖去,跪在地上任人打骂,她毕竟可以在这小巷中间自由地走来走去了。
人们都说,孩子天生的喜欢热闹,然而我知道,阿毛是绝对孤独的。任何人都会给她带来一种无名的恐惧,只有在没有任何响动的情况下,就是说,当大人下地了,小孩子也上学了的时候,才会流露出儿童的天性来。这时,她会愉快地寻来破瓦片、石子、小螺壳儿盖房子玩;我常偷偷看她,发觉她往往把房子盖好了又推倒,一次又一次,小脸上漾着浅浅的然而真实的笑,口里小声地跟自己说着一些什么。但是在更多的时候,她都是倚在小巷口我家的一台石磨旁,眼睛定定地望着远处,像大人一般发呆,而且一呆就是半天……
望着望着,要是母亲出现在视野尽头了,她就又立刻还原成小孩子,眼睛突然一亮,露出难以名状的欣喜来,接着不顾一切地飞奔起来,直扑了过去,紧紧抱住她母亲的双腿,固执地使她无法举步,然后把脸埋进去,久久没有动弹……
母亲是孩子的港湾。对阿毛来说尤其如此,除了母亲,哪里还有她的停泊地呢?
然而有一天,她妈妈跑来向我母亲哭诉,她被人奸污了,怀了孩子。她说,再也无颜见我的父兄和村人了,在这儿再也没法熬下去。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母亲只是一个劲儿地陪她落泪,默默不说一句话。
大约人都有一种求生的本能,既然无力撑持,便只有逃遁了。
终于,在一个冬天的早晨,一个刮着北风飘着细雨的早晨,阿毛被她母亲牵着小手出门了。没有告别,没有回顾,母女相依着,就这样悄悄地走了!
随同母亲,我目送着她们远行。想起先前她母亲把我抱在膝上涂胭脂、梳辫子的日子,想起她被人打断了手腕还摸着我的头发的日子,想起那个她为我用碎布做成的小书包……一时间我竟恋恋起来,只想跟在她们的背后一同走。
母亲一边把我揽进怀里,一边抹眼泪,喃喃着说:“让她们走吧,到别处去找饭吃,再也不要回来了! ……”
然而,三十多年以后,阿毛回来了。有了丈夫,有了孩子,有了自由的阿毛回来了。回到一个没有了任何亲人,没有了童年朋友、没有了自家的房子、甚至找不到故址的出生地来!
荧光灯幽幽地亮着,又幽幽地灭了。夜里想起阿毛,常常被自己最初的问话弄得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
——阿毛,她到底回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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