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塔波瓦车站》(原文全文)
一切都仿佛过去了。简朴的站长家里,陈旧的圣像十字架像天国的光辉一样凝视着他,他的一生和不屈的灵魂,以及朴素的床单和棉被……哀莫大于心不死。一个人的身心何以能曾经久久地承受那样炼狱般的煎熬? 人不是有限度的么? 古老而厚密的白桦林在木屋外亘古地沉寂了。再也无人有资格苛求他。
这个愿望一定折磨他很久了。很久。从童年雅斯纳雅·波良纳村的荒野直到从那儿出走,八十多年,有谁还在生命里执着地冲突着早年的倔拗和向往? 他终生自责着,追求着,痛苦着,实现着,矛盾着……天性里集聚的是古往今来多少代人永生永世不竭的激情和力量。它们有多少成色就有多少不死的折磨! 他就是历史和世界。他超越了他的安娜·卡列尼娜和聂赫留朵夫。“把生命坚持到最后一息。”他曾在日记里写道。生命的坚持不是被动的,不是年轮方向不明、意义全无的周转耗费。这个喀山放浪而勤勉的大学生,高加索战争的泥泞里吃苦耐劳又桀傲不驯的中尉是我们中间的一个。我们,谁没有一次次愿望的冲动,一湍湍矛盾的起伏,谁又能不顾一切地冲决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缰锁去葱郁自己? 它们在被忘却的时光里曾撒满年轻的足迹,但很快就被世尘团团覆盖了,连抖落一瞬的勇气都没再振作就终生退却了。不再有耻辱感是已经耻辱满身,就像已习惯了流行的噪音。那个渺小短暂的现实不过戴着貌似点心的面纱而已,我们苍白的手套就竟连握一柄涂了银漆的木剑去决斗的力气也殆尽了。喧嚣挡住了内心深远的呼唤,沉沦压得天性喘不过气来。然而又是自找的。多少人在阳光下匍匐于黑夜,像周围的脚气。“人”,在蒙着积埃的识字课本里僵硬着,天空仿佛永远地黯淡了。
然而他走了。天空黯淡着。乌云低垂。深秋萧瑟的白桦林送行着一个胡髭密密的垂暮身影。他的心疲惫而刚毅。这是俄罗斯永生难忘的一个实实在在的深秋。一个继往开来、源远流长的年头。由于他独到的生命,博大深厚的俄罗斯文化将始终不渝地流动着鲜活的走向,人类将又一次弓起那支灿烂历史的血脉。现实忙乱而空浮。在我们匍匐萎坍的屈辱里,八十二岁的他燃着他的愿望,一步一步扶着树身,望着远方,心地安详地前行。而我们的年轻从此黯然神伤,枯槁日重,虚腐匿迹。它死了。不战而亡,未试即输。
他出走着。这是生命的开始,也是生命的延续。为自己也为人类。它在贝多芬那里抽象成为颤栗而坚忍的《命运》。命运。“生还是死?”哈姆雷特低垂着火山一样的头,城堡在苦思痛寻里像岩浆一样渲流。太阳也仿佛在深处求索。沉沉的天空下,逶迤而广阔的森林仿佛永是乌蒙的黄昏。落叶阴湿松软,只有一阵孤傲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他向我们走来。和他相比,日复一日的卑琐计较已不屑挂齿,太阳天空森林和土地也只是久久沉默的证人。他是幸福的。“我现在站在十字路口,就是说,要么前进(走向死)……要么后退(走向生)。”这样说的时候,他已七十三岁,正度过那年夏天一个“可怕的夜”。多年以来,他心灵中的急风暴雨从未平息,它们相持而激烈,一些愿望一些时机已经错过了。“这不是生活,只不过貌似生活。”他始终在极端痛苦的寻找生命和灵魂的去处。它们在何方? 可怕的不是眼里只看到现状的花草和积垢,而是心灵感受不到生存的白云和蓝天,更没有胆识舍“小”求“大”,舍“低”求“高”。他尽心尽力地走着,向着南方,了无牵挂。森林漫无边际,下雪前的阴沉和寒意使无风而落的枯叶阒无声息。他苍老的脚步扰起的鸟儿又在身后若无其事地觅食轻语。“过去”已经远隔千山万水,再无痕迹。八十二岁,多少人在无可厚非地颐享天年,儿孙绕膝;多少人已经心老灵衰,抱残守缺,一天天等待上苍的收取;多少人也能劳动到最后一息,但能听从生命本质的呼唤,冲决勉强迁就的天伦,不吃老本,舍弃既得利益,再生似地改变已有的生活轨迹者,又有几人? 借口永远是现成的。而他一生都在反抗、叛逆、冲动、向往、追索、行动、思考、自责和完成自己,直到82岁的深秋连根拔起的最后一击(而我们还多么年轻,多么有种种可能性,因而连“借口”都无颜说起)。“生活是运动的。”“我感兴趣的就是这种对社会的探索和蔑视,内心世界从不止息的斗争。”“谁如果不研究做为人的自己本身”,“自身的人类精神生活的奥秘”,“他就永远不可能进入人们的灵魂深处”。人,人类,精神……这是生命的知与行的狂风巨澜。他已经为这个世界做得够多的了——他写下了几百万字为奴隶为公正为不幸的祖国和生活的良知与责任而呐喊而泣血的有力文字;他已功成名就,被誉为欧洲的天才和伟人;他不是靠征战、权术、屠戮去争霸夺地而显赫的;他的着作和名声在世界各地传播,他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至今流传不衰;他的一次次莫斯科之行使千百万自发送行的人们热泪盈眶,在如林的头巾和手臂的挥舞里使火车缓缓难行;他的雅斯纳雅·波良纳庄园彻夜灯火通明,畅谈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名流和仰慕者;他的评论、采访、回忆源源不断地泉涌于报刊杂志和街谈巷议;人们关心着他的思考、健康、消沉、表态、家庭不和与行踪;他的敌人将他逐出教会,查禁他的书,抄收他的住宅,围攻、诽谤、诋毁着他的一切,传播着他和他家人的流言;他的妻子儿女不理解他对穷人事无巨细亲身躬行的同情和关心,不理解他博大精深的内心和焦灼的牺牲,激烈反对他将土地、庄园、钱财用到最该用的地方去——捐献给饥寒的农妇和骨瘦神滞的孩子,反对他以人性人权良知责任的名义孤愤而起,鞭挞黑暗专制的一切——他们知足而安宁,实惠而随流;他们不明白他身为贵族,荣华富贵,家势显要,他的奋斗和言行社会公认,德高望重,青史留名,他还想要什么? 何必再自讨苦吃,自找罪受? 他们像巨大的沼泽和枷锁,在人类束缚和庸俗的惯性强力里又深深勒上几道牵拽的绳索,使他一次次试图离去又一次次归来,一夜夜自责自恨又一年年随遇而安——多少人从此放弃从此麻木从此自欺自慰从此回心转意从此满足从此无为从此有心无胆从此阿Q下去,被内心折磨的地狱吓住,在那扇黑漆漆的狱门前徘徊而逃。而他走进去了,走过去了。他还要人的永恒,要生命的本质,要情愿如此要天性要身外之物毫无理由压抑的那个自己。他完全有权按这样的意愿生存下去。他要抗拒和激战、冲决不属于人之自我的包围。“我不服从!”他“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在人类几乎所有的人都经历过的愿望和现实,向往和行动,是非与利益,美丑与感情,知与行的纠缠、分裂、厮杀和熬煎得无以言说的复杂惨境里不是骷髅而是太阳,不是堕落而是升华,不是痞子而是战士,不是肮脏而是“纯净得不能再纯净了”。他向永恒走去,一腔彻底的解放,一身纯粹的光芒,以八十二岁的高龄,以“这是最后的斗争”的坦然,从此永远“进入了人们的灵魂深处”。1910年10月28日,从雅斯纳雅·波良纳到阿斯塔波瓦小站的俄罗斯森林和乡间土路与这个日子一起成了人类自由的纪念场。
因为一个名叫列·尼·托尔斯泰的老人,一个八十二岁的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为着人的求索和完善,割舍了一切天伦和享乐,富贵和功名,满足与健康,在最后的生命里,独自坚守着,穿着朴素陈旧的黑毛大衣,正艰难地越过年年落叶的森林,跋涉在世世车辙的村道上。这时天空云重辽远,大地广袤无垠,平平常常。
他走着。人是有限度的。但追求是没有限度的。他超越了自己,可笑和被忘动是现实永恒、不变的定律。是天意。他蔑视它们。
他经住了考验。内心世界的战争已经过去。这个愿望在硝烟里曾是那么自我又那么沉重和忧郁,在它一声紧似一声的持久呼唤里,所有已经实现的奋斗似乎都微不足惜。原来该匍匐腐烂的是现实的观念、困囿、犹疑和利益。在人的理想、浪漫、天性和艰难的探寻、不息的追求、绝美的境界与豪迈的胆识里,它们竟短暂、可怜得不及一缕轻烟。他终于笑了,远方的地平线坦荡、新奇。他是秘密离家出走的,没有人同意也没有理由要征得任何人同意。这是命定的抉择,完全是自己的事。一路上没有人认识他,收割后的田野一片荒凉。他要到南方去,在素不相识的农民那里定居下来,彻底脱离庄园里的那些劝阻和日日跟随的名利和贵族身份——他认为在多灾多难的人世,仅仅用一支笔抗争而不身体力行地受苦受穷是一种虚伪的耻辱;他一直做得不够好,不够彻底。他要在陌生的穷乡僻壤实现自己梦寐以求的胼手胝足的劳动愿望,和他所关心所属于的穷苦大众一起同甘苦共患难。他不属于为了个人的飞黄腾达衣锦还乡小恩小怨另谋生计而离乡背井流落他方的“打工”人潮。那个着作等身、名扬四海的列·尼·托尔斯泰已经不存在了,复活的是一个新的普普通通的以良知和责任实实在在生存的老人。他艰难地走着,几步一歇,路仿佛没有尽头,身上的大衣越来越沉重……这是最后的斗争。他终于病倒了。掩在白桦林残秋枝柯里的阿斯塔波瓦小站的青砖木栏遥遥在望,寒冷使年迈的手脚格外冰凉。血已经不多了。他虚弱的喘息着。只走了两天,壮志未酬。他想象着将要实现的那个愿望那个梦想的美好和朴实,那片田野那间茅舍那盏油灯那些牛圈,那些农人的劳动和生活,颤抖的手又一次按着喜悦、激跳的心胸,身体的不适仿佛被一阵焐雪的湿风缓缓吹散了。他又挺直苍老的身躯,咬着牙,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森林……
雁阵远去了。长长的铁轨和高高的扬旗单调而寂静。
阿斯塔波瓦小站好心的站长收留了病重的老人。七天七夜,天空一直阴沉着,更寒冷的冬天就要来了。他躺在简陋的木床上,倾听着窗外寂寞的风声、落叶声;偶尔驶过的车轮的震动一次次使他急剧地长咳不止……站长一家关怀备至的呼唤和脚步越来越轻柔,也越来越焦虑。往事在消失,波良纳、喀山、高加索、莫斯科在消失,风暴在最后的微弱雨点里平息了。他在自己的愿望、追求和梦想、幻觉里静静睡着了——安详地倒在这个陌生的小站、陌生人家的木屋里。这是他最后的欣慰。1910年11月7日,列·尼·托尔斯泰在几个过去不相识的普通人的啜泣中与世长辞。
陌生和不相识是因为他倒在新的寻找之路上。
只有两天。路很短也很长。他已走到远方。人类天性与灵魂的远方。
它是人的价值和真谛。
阿斯塔波瓦小站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他(她)们来自彼得堡、莫斯科以及俄罗斯和世界各地。他(她)们神情肃穆而忧伤,流着共同的情思和力量。小站从未见过这么多来自四面八方、衣着不一的各种各样的男女老少。木屋分不清哪是森林哪是人群,哪是哭语哪是风声……许多年后,还会有许多的人来到这里,献上他(她)们的鲜花,永远记住萦绕梦中的阿斯塔波瓦。
“如果他真的死了,我的生命就会变成一片空白。”安·巴·契诃夫说。
“欧洲有谁能够和他相比?”
这个同乡又自己回答:
“没有。”
于是搓搓手,满意地笑了。
他就是弗·伊·列宁。1920年春天,这个极其敬重列·尼·托尔斯泰的伟人亲自下令将波良纳村和阿斯塔波瓦小站站长家的屋子永远保存下来。
在列宁的图书室里,珍藏着几乎所有托尔斯泰的着作以及论及作家生平与创作的书刊。他反复读着它们,写着关于它们的笔记和文章。“那本显得破旧不堪的《安娜·卡列尼娜》已经让他读了上百次了”,他的情侣克鲁普斯卡娅写信告诉友人说。
而做为人,托尔斯泰将千万次比他的作品更不期而生,源远流长。
1993年11月23日于山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