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蒙铁》(原文全文)
一位素不相识的、安徽合肥市劳动局的任昌炘同志,忽然写信给我,问蒙铁在哪里工作。他是同乡人蒙铁小学时的同学,经过四十多年之后,在怀念这幼年的伴侣。接到这封信,我好久不流的眼泪流下来了。我给他写了回信,我的手索索发抖。
蒙铁是我的儿子,他在世活了十五年,而我们父子共同相处的日子,实在寥寥无几,当他出生的时候,我正在南京宪兵司令部的看守所里等候判决。我的前妻已生了三个女孩子,他是第四个,是男孩,我母亲多年才盼到了一个孙子是欢喜的,但立刻决定不许把这个喜讯让我知道,怕我以为已给家里留下了后代,对得起父母和祖宗,会决心上雨花台的。直到长期看守后判了徒刑,移解到中央军人监狱执行,才知道家里有了这个孩子,并照来信给孩子起了一个名字,叫蒙铁。在这以前家里都叫他阿毛。直到阿毛蹒跚迈步,母亲带着孙子,千里奔波到南京来探监。孩子第一次出门,一切都新鲜的,连监狱也觉得好玩,而且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爸爸,满心喜悦。狱中教诲所长沈炳铨给我特别优待,接见是在他的办公室进行的。孩子让穿着囚衣的爸爸亲了一亲,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东张西望,认一认这个初见的世界。但时间只有三十分钟,看守就押着我进牢房了。
“七七事变”后,我得到暂时回家休息的许可,母亲要求我至少住一百天,可是上海“八一三”的炮声响了,在老家小书房里,我再也呆不住了,郁达夫来救了我,一封福建省府大官封的来信,我才得以拜别母亲,亲亲孩子,又离开了这个十年未归的家园。那时候蒙铁四岁,一个像小牛犊般结实的野孩子。
抗战八年,解放战争三年,我奔走各地,与家人在上海聚散无常,忘却儿女正在一个个地成长。1949年开国大典之后,从北京因公南下,才匆匆地最后一次探看了老家,城中那时只有一所戴帽子的中学,蒙铁曾被那位校长骂过“小土匪”,却去考上距家八九十里地的有名的白马湖春晖中学,只在周末骑自行车来回一百多里回家一次,当时家里只留下两个小男孩,我决定先带蒙铁到北京上学。
这是11月的下旬,北京进入严冬季节,我带他去王府井,在东安市场买了一套厚实的棉制服,抽空子玩了一天。到处托人探听可以插班的中学。自己要上班,只能给他一点钱,让他独自带着游览地图去玩儿。那是后来知道的。这一天,他去北海公园回来,在路上被掏走了钱包,连搭公交车的钱也没有了,一个人摸索步行,走错了路,直到天黑才到家,也没说什么。第二天就突然病倒了,混身发烧,嘴边破损了一块,流出脓水,脸色通红,机关医务室刚进城的小辫子医务员看了看,说:“不碍事的!”给了几片药,哪知这天晚上大吐大泻,满床粪便,急得我手足无措,要了署长的专车,决定送医院急诊。
协和医院相去不远,偏偏总务科长是爱国者,说那是帝国主义的医院,应该去我们自己从解放区刚搬来的医院。于是,到了天坛的华北人民医院,据说是有名的学习白求恩大夫的好医院。在好医院挂上急诊号,科长便搭原车办公去了。我一个人伴着一个已经昏迷的病儿,在候诊室里等候了好久,才来了一位姗姗来迟的急诊大夫,看了一看,没说什么,就把病人送进了一间空荡荡的别无病人的大病房,我独自伴着昏迷的孩子,四顾无人,不见大夫也不见护士,像鲁滨逊登上了荒岛,一次一次出去找大夫,找护士,那门房值班的老同志说:“今天恰巧是星期天,大家休假玩儿去了。”连值班的的大夫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倒是厨房里有人,送来了一碗米粥,一碟咸菜,可病人已失去了饮食的要求。
我焦灼到愤怒,冲到院部值班室去问:“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急诊病人的吗?”好容易来了一位大夫,又听诊了一下,依然不说什么病,只说要打盘尼西林,院里恰巧没有这种药,马上派人到别处去找呢。
从天蒙蒙亮一直到过一中午,仍由我一个人守护着病儿,病儿浑身红热,越喘越急,已进入垂危状态,病房里仍不见大夫,不见护士,清寂得像荒山的古刹,希望只寄托在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的杨枝水盘尼西林了。
以北京之大,这盘尼西林在当时也已普及,可不知潜踪到哪里去了,我像病儿一般昏迷了头脑,木然地望着病儿,不饮不食,也忘却了应该打个电话请机关的同志来帮助,整整一天不饮不食,眼看着天又黑起来了,而盘尼西林不见,大夫不见,护士也不见。病儿已经在发出最后的喘息。我再次跳出病房,大声叫吼;“这里不是治病的医院?”吼声震动了全院的空气。
大夫来了,护士来了,而盘尼西林依然未来,我俯身抱紧了病儿,连声叫他的名字,看着他不服一药,不打一针,就告别了他好容易生存十五年的这个世界,再也叫唤不醒了。我抚摸他的全身,一点点地凉下去了。只有从他新买的棉制服口袋,找出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北京真好”!
病房里刹时热闹起来,连爱国的科长也连夜赶到了,但是,蒙铁啊,除了太平间,还有你别的去处吗?
我回到自己的宿舍,闷头闷脑地倦极入睡。第二天,署长胡愈之同志听到消息亲自来慰问,问我有什么要求。我提出了遗体解剖,明确回答我,孩子害的什么病,立一块石碑,把遗体埋葬在医院旁边的荒场里,由我自己来书写碑文。署长都同意了。
解剖的结果没有让我过目,说按规定应留在机关的档案里,只告诉我,害的是急性白血病。我没有多少医学知识,只知道白血病就是血癌,不知道害了这样的病,是否急性到非在几十小时之内立即死亡不可。直到我八十多岁了,有时怀旧说起,老伴黄炜告诉我,她见过解剖报告,记得结论是白血病和急性肺炎并发症。显然肺炎是致命的原因,即以那时的西医药水平,一支盘尼西林就可以抢救过来的。署长怕我去医院闹,故意不让我知道真相。当时,我心犹未甘,不仅仅是丧子之痛,而是这么大一个医院,将有多少急性病人求他们救治,就让他们这样地对待下去吗?
我到人民日报社找到林淡秋同志,他是主持四版的副总编辑,听了十分气愤,叫我写一封“读者来信”,很快地在报上发了这封长信,党报的出场,连卫生部李德全部长都惊动了,亲加过问,于是医院开了全院大会,举行一次大整风。
总务科买了一块三尺高的大石碑,我拟了碑文的草稿:“楼蒙铁,十五岁,为医疗所误,屈死于此。”胡署长摇摇头,“这太露骨了。”我接受他的劝告,改作:“吾儿蒙铁,生当忧患,幼秉异志。方逢盛世,英发有时。乃以疑疾,悠然夭逝,回天无日,呜呼痛哉,父楼适夷。”便树立在医院边荒场一堆小小的黄土堆边。诗人沙鸥同志听到了这件事,写了一首长诗《驴大夫》。到1951年文艺整风,淡秋和沙鸥都为此受了批判,我参加抗美援朝在志愿军部队里,没有遇到这场整风的灾难。要不,说不定也将挨上棍子。
当然,这是四十年前的往事,可是作为父亲,由于任昌炘同志的怀旧,引起了我对夭儿的哀思,哀哉蒙铁!
1986年存稿
1993年8月2日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