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1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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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原文_什么意思_赏析

爱[英]D·H·劳伦斯爱是人间至上的幸福,但幸福却并非是爱的全部体现。爱是合,但有合必有分。在爱中,一切都把欢乐和赞美融为一体,但若没有先前的分离便无所谓后来的合一。而一旦双方完完全全地融为一体,爱之路便也走到了尽头。爱之运动有如潮水,有涨潮,也有落潮,高潮之后必然就会有落潮。...

[英]D·H·劳伦斯

爱是人间至上的幸福,但幸福却并非是爱的全部体现。爱是合,但有合必有分。在爱中,一切都把欢乐和赞美融为一体,但若没有先前的分离便无所谓后来的合一。而一旦双方完完全全地融为一体,爱之路便也走到了尽头。爱之运动有如潮水,有涨潮,也有落潮,高潮之后必然就会有落潮。

所以,合有赖于分,收缩有赖于舒张,潮涨有赖于潮落。没有普遍的、永恒的爱。地球上各处的大海不可能同时涨潮,爱也永远不可能无可争辩地支配一切。

因为爱在严格意义上说好比是一次旅行。有人说“旅行胜于到达”,这种态度本质上是怀疑。持这种态度的人相信绝对的爱,而爱实质上是相对的。他们信仰的是手段而非目的,严格地说,他们信仰力,因为爱便是一种凝聚力。

我们怎么可以信仰力呢?力不过是工具和手段,既非起点又非终点。我们是为到达而旅行,并非为旅行而旅行。为旅行而旅行至少是徒劳无益的。

爱的确是旅行,是运动,是向一起汇合的速度。爱是创造力。然而所有的力,无论是精神的还是肉体的,都有两极,都有正反两面。所有落体都因重力而落向地球,但地球不也逆着重力而抛出了月亮,把它亘古至今地牵引在天空中吗?

爱亦如此,爱是加速度,在创造的欢乐中使精神趋向精神、肉体趋向肉体。但若一切都被结合进了爱的契约,爱本身也就不存在了。所以,对那些为了爱而爱的人来说,旅行的确胜于到达,因为到达之后人们便超越了爱,或者说,人们便在至高无上的新境界里重新拥有了爱。到达是旅行之后至上的欢乐。

爱的契约!还能设想什么比此更糟的束缚呢?那是试图挽回潮头,捉住春天,永不让5月化为6月,永不让山楂落花、结果。

无穷无尽的爱,遍布宇宙、战无不胜的爱,这就是我们所认为的不朽。然而,它除了是牢狱和束缚,还能是什么呢?永恒是什么,不就是时间无止无休的流逝吗?无限是什么,不就是穿越无边无际的空间吗?永恒,无限,我们关于到达和休息的伟大概念不就是永无止境的旅行吗?永恒是在时间里的永无止境的旅行,无限是在空间里的永无止境的旅行——不过如此,我们再怎样争辩也无济于事。而我们概念中的不朽,除了没完没了的单一延续又能是什么呢?延续、永恒、持久和长在——这不就是旅行吗!升入天堂、与上帝合一——但既已到达,则何所谓无限?无限便意味着永不能到达。我们所谓上帝、无限和不朽的确切涵义,不过是指沿同一条轨道的没完没了的单一延续、朝同一个方向的永无止境的旅行。这不变方向的不断旅行便是无限,而仁爱的上帝便是我们所认为的爱之力,勇往直前,直到无限。然而既然无限意味着永不能到达,它既是死胡同又是无底洞,那么无限的爱除了死胡同或无底洞还能是什么呢?

爱是向目标靠近,因而它同时是远离相反的目标。爱趋向天堂,那么它远离什么呢?地狱吗?爱归根结底是正无穷,那么什么是负无穷呢?正无穷和负无穷实际是一回事,因为只有一个无穷。既然如此,那么我们是向天堂迈进直到无穷,还是朝地狱迈进直到无穷,又有什么两样呢?既然所能达到的无穷都不过是无穷的纯粹和单一,既可谓虚无,亦可谓万有,那么也就没什么区别了。

无限、无穷不是终点,而是死胡同,在另一种意义上则是无底洞。摔下无底洞倒算得是不断旅行,围得好好的死胡同也可算是完美的天堂了。然而,无论是抵达一个遮蔽得严严实实、如同天堂的死胡同,充满了完美无缺的幸福和安宁,还是堕入永无止境的无底洞,这都不能令我们满意。

爱不是终点而只是旅行。同样死也不是终点,它把一切分解为浑沌的元素,而从浑沌里又重新开始了创造。所以死也不过是死胡同和熔化锅。

终点是有的,但既非爱也非死,既不是无限也不是永恒。它是宁静喜悦之境,是极乐的天堂。在那里我们就像一朵玫瑰,奇迹般地立于绝对的中心,保持完美的平衡。玫瑰乃完美之完美,它完美地平衡于时空的中央,却既不属于时间又不属于空间,而是因为完美、因为固有的超然物外而逾越了时空。

我们是隶属于时空的动物,但我们也像玫瑰一样,实现了完美,抵达了神明的境界。我们是隶属于时空的动物,但我们同时也是绝对的超然存在,超越了时空,在神明之境和极乐的天堂里臻于完善。

而爱,则被拥有了并超越了,那些优秀的恋人们总是能拥有并超越爱。我们完美地抵达了终点。

爱有多种多样的爱,有既是精神的又是肉体的男女之爱,有基督教的爱:“汝当爱邻如己”;有对上帝的爱。但有一点是共同的:爱,是合而为一。

只有在两性的结合中爱才被赋予了双重的意义。精神之爱和肉体之爱,虽然彼此对立,却同为爱。而男女之爱之所以是世上最伟大最完整的感情,也正是因为它是双重的,它兼容了对立的两种形式。男女之爱是完美的生命节奏:收缩——舒张。

精神之爱是无私的,它寻求的不是爱自身:恋人为他所爱的人服务,寻求同她结成完美的合一。但完整的男女之爱却既是精神的又是肉体的。肉体之爱寻求的是它自身,我在我的爱人身上寻求我自己,在同她搏斗的过程中把自己夺回来。我们不是彼此分离,而是融合在一起,我的爱人身上有我,我的身上也有她。然而这样的混乱状态是不应存在的,于是我把自己解脱出来,成为完整的自我;她也脱离了我而成为与我截然不同的她自己。照临我们灵魂的是微朦的光,既非光明又非黑暗。光明须是纯然一体,黑暗须立于另一端,光明与黑暗截然相反,彼此无涉,各自都是独立的存在。

我们就像一朵玫瑰,圣洁地渴求着合一,又圣洁地渴求独立和分离。在对绝对分离和完美结合的双重渴求中,新的结构产生了,两个完美的独立自我,两个超然的存在,升华为一个超越一切的玫瑰的天堂。

然而,完整的男女之爱确是双重的,既是融为完美的和谐,又是绝对的两性磨擦。在和谐中我是一个爱的整体,在性欲的狂热激情中我则被烧炼成了本质的我。我从母体中诞生,成为一个绝对独立的存在。我是单纯的自我,独一无二、不可侵犯,就像宝石从泥土的混合物中脱颖而出。我和我的爱人便是泥土的混合物,在肉体之爱的烈焰中,在摧毁一切的熊熊火苗的摩擦中,我被毁灭了,只作为同她相异的本质而存在。肉体之爱是毁灭性的火,但惟有它才能把人净化为独立的个体,才能把人从混沌中熔炼出来,成为宝石般独一无二的存在。

男女之间完整的爱就这样具有两重性,既是融合为一的运动,又是激烈摩擦的肉欲满足——被烧毁,被烧成单纯的个体,被烧成绝对的彼此各异和独立存在。但并非所有的男女之爱都能达到这样完整的程度。有的爱完全是轻柔的合一,像圣弗兰西斯同圣克莱尔,或伯大尼的马利亚同耶稣。但在这种爱中却没有分离、单纯或彼此各异的独立可言。这种爱便是精神之爱,是爱的一半,它带来的是最圣洁的幸福。另一种爱完全是满足性欲的愉快较量,是美好然而殊死的两性对峙,像特利斯坦和伊索尔达。这样的情人们擎着最光辉的旗帜,立于骄傲的峰巅。他们是宝石般的存在:他是纯粹的男性,珍珠般卓然独立,带着藐视一切的男性气概;她则是纯粹的女性,像一朵百合花,轻摇一身的魅力和馨香,流溢着亭亭玉立的女性风采。这就是肉体之爱,只有当如此卓而不群的一对最终为死亡而分开时,这份爱才在摧折心肠的壮烈悲剧中结束。然而,如果说肉体之爱归于刺心的悲剧,那么精神之爱也同样以深深地渴念和隐忍的悲哀而告终。圣弗兰西斯死了,圣克莱尔独自承受着极度的哀痛。

爱必须是二位一体,始终是二位一体——在同一份爱中既有甜美的心神交融又有激烈、自豪的肉体满足。这样我们就升华为一朵玫瑰。我们甚至超越了爱,爱被拥有了、又被超越了。我们是两个完美的结合在一起的人,我们又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宝石般的独特存在。然而,同一朵玫瑰包容了我们又超越了我们,在超然之境里我们属于同一朵玫瑰。

基督教的爱,亦即兄弟之爱,永远是精神之爱。我爱邻如己,那么结果呢?我被扩展了,我超越了自己,成为人类之一员,成为完美人性之整体中的一员。我成了一个缩影,伟大的微观世界的缩影。我宣扬人之完美性:人会成为爱的动物,在爱中臻于完善,人类将成为一个爱的整体。这便是那些爱邻如己的人所向往的美好的前景。

然而,非常遗憾,无论我怎样成为缩影、成为兄弟之爱的楷模,我的内心总是有这样的要求:从众人之中脱身出来,成为宝石般与众不同的单纯个体,像狮子般傲岸、星星般孤独。这是存在于我内心的要求,如果这个要求得不到满足,它就会越来越强烈以至于占据了支配地位。

于是我就会恨我自己,对变成了人类缩影的自我深恶痛绝。我越是坚守那个体现兄弟之爱的我,我便越会疯狂地恨自己。然而,我仍会坚持要代表整个充满了爱的人类,直到被压抑的对独立的渴望终于驱使我行动起来。到那时,我就会恨邻如己;到那时,就让灾难降临到我和我邻居的头上吧!神欲将人毁灭,必先使之疯狂。而我们就是这样被逼疯的:一方面是下意识地抗拒我们竭力维持的自我,但同时又一刻也没有停止过维持这个可恨的自我,于是我们不知所措、目瞪口呆了。以兄弟之爱的名义我们掀起了大规模的盲目的兄弟之恨。我们被自己分裂的人格逼疯了。诸神要毁灭我们,因为我们过于敬奉他们了。这便意味着兄弟之爱的终结,意味着自由、博爱和平等的终结,因为我连不博爱和不平等的自由都没有,还何谈自由?如果我是自由的,我就该有权——按照这两个词最好的含义——独立不羁和与众不同。博爱和平等不过是专制之专制。

的确必须存在兄弟之爱,存在人类这个整体。但同时也必须有纯粹的独立的个体,像狮子或雄鹰般傲岸的个体。两者必须同时兼备,完善存在于两重性中。人必须在创造和喜悦中一致行动,这是至上的幸福。但人也必须独立不羁、与众不同,以自己对自己负责的精神和永不泯灭的自豪感来行己之所愿,与邻人无干。这两种运动方式是相反的,但却并不互相否定。我们是富于理解力的动物,而只要能够理解,我们就能正确地协调两者之间的关系:我们既是单纯独立的个体,又是协调一致的伟大的人类。这样,完美的玫瑰就能从我们之中脱颖而出,这朵人类的玫瑰还含苞待放,一旦我们理解了整体和个体这两重性,并自由而无畏地依从肉体和精神深处,于未知之中赋予我们的欲望而生活,既是为了自我,又是为了全人类——到那时,这朵玫瑰就会在我们中间盛开。

最后论及的是对上帝的爱,即人与上帝合一。然而上帝就我们所知却或为无限的爱,或为无限的骄傲和权威,非此即彼,或为基督或为耶和华,永远是一半排斥另一半。所以上帝永远是嫉妒的。如果我们爱其中一位上帝,那么我们迟早会恨这一位而选择另一位,这就是宗教信仰的悲剧。然而,圣灵或不可知对我们来说却是惟一而完美的。

而圣灵、或不可知,却是我们所不能爱的,因为它超越了爱或恨。未知和不可知乃一切创造之源,非爱所能及,我们只能借用这个词来标志我们的自身局限和信仰坚定。我们所能了解的只是:未知赋予我们以深奥的欲望,这些欲望的实现便是创造的完成。我们知道玫瑰开始开放了——我们开始开放了。而我们的职责,便是顺其自然,满怀信念,坚持纯粹自然的道德观,相信玫瑰必将盛开,并以此为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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