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述怀》(原文全文)
一位朋友寄来了英国作家毛姆(Somerset Maughham)在他的晚年写的一篇文章,题目是《七十述怀》,到文末处还附着一大段《七五述怀》的短文,寄来的是中译文的复印件。朋友还写有一信,说到我这人有某些古怪的言行,好像和毛姆的性情很有些相似之处,可以供我参考:一读之后发现,果然有些相似,多多少少,可谓文人通病大致是差不离的。当时就想到,关于这七十和七十五岁的《述怀》,毛姆都已写出来了,但他没有写八十,因他没有活到这个年龄。而我正好临近了、到达了、又过去了八十大寿的大关,在卡子上,好像要查看我有没有边境出入证似的。乃写一个出来过过关。我很喜欢毛姆,他的作品很吸引我,但并不是好得不得了的,似乎还没有达到文学大师们的高品位。然比我,当然要好得多了。我现在写了一首小诗,毛姆如若能看见的话,说不定也会赞赏一下的:
八十述怀
我已超越目前全世界,
人寿的平均年龄的至高点,
感谢穹窿即我的大脑!
此外已不应该有别的意念,
多年来我好奇地瞧着,
这年月这天飞来到眼前,
欣然我接受这一奖赏,
死亡一瞬已在不远处闪现。
这是那祝寿的一天到来之前一天,自吟的一首小诗,自满之情,溢于言表。过了两天,这所谓诞辰的一天便来临了。我向来不做生日,七十那年正好客居在华盛顿,在中国驻美大使馆里,只要我说一声,章大使和夫人一定会赏赐我一番庆祝的,我却没有吭一声,只顾独自过得安静。
我还记得,五十寿辰的那一天,我在马鞍山钢铁厂采访,没有吭声。其前一天,我国发射了第一颗氢弹,其后一天,赫鲁晓夫被罢免,下了台。我的生日前后有这样的两件大事,我那件好事正好插在中间。还是相应不理好。六十寿辰呢? 那年我在沙洋农场的省干校的牛棚里,和一个大提琴家一起放牛,当然我那时,是不会不识相到自己来要求吃寿面的,让它无声无息地过去了。今年我八十了,省作协建议给我开一个创作讨论会,我婉谢了。临到此日,我已经外出,正好可以逃避开人群,我跟谁也没有来往,自个静静地躲在一个边境城市,某个“高处亦胜寒”的一座第八层高楼上,终日孤独,惟与书本与电脑为伍,怡然自得地过了这一天。
这些日子里,我读了不少本的奥妙书,除古典作品之外,还翻阅了如同上海版的国学丛书《陈寅恪评传》。他那么有学问,却受了那么多苦,打掉了那么多的胎儿,都是要写的书。台湾的高阳的《胡雪岩传》(因为书里他写了点我家乡的辑里丝销售到国外去的故事),也还比较好。也是台湾的柏杨的《中国人史纲》,给鲁迅的“吃人”理论,作了细致入微的详尽注释,足证作者有卓越的见识,是中国第一本历史着作。西蒙妮·波伏娃的一本《第二性:女人》的译本,从心理学、生理学、女性学和人类学角度剖析了女人这“半边天”的永恒主题,虽然她并没有通体透明地能使人彻底的见到底,亦已是一本罕见的发挥到了目前少有的深度的专着。看了等等着作,都是觉得很有意思的,能发人深省的。还有一本很神秘的、古怪的、深奥的书,叫作BEYONDDEATH,副题叫the gates of Consciousness(超越死亡,意识的门洞),中译本却用《死亡探秘:人死后的另一种情况》作题目,也还有看头。世上既有这多的佳作妙品的书,真能多读一些,也值得快活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