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1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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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女孩》(原文全文)

我熟悉她象熟悉我家过去老房子周围的风景一样。也可以说一提到她我就能想起我家老房子那里的一切:树、石梯、土坝子、小河、山坡上奔跑的鸡和猫、我们家黑红色的老木梯,还有和我们的木梯只隔一条河沟的对岸那座木楼。对面的那木楼紧紧地被挤在几棵梅树和一棵大橡胶树之间,只露出一角房顶和正对着我的房间那个窗口。在那窗口里经常出现一张象日本木偶那样白的女孩子的脸,那就是她。最初...

我熟悉她象熟悉我家过去老房子周围的风景一样。也可以说一提到她我就能想起我家老房子那里的一切:树、石梯、土坝子、小河、山坡上奔跑的鸡和猫、我们家黑红色的老木梯,还有和我们的木梯只隔一条河沟的对岸那座木楼。对面的那木楼紧紧地被挤在几棵梅树和一棵大橡胶树之间,只露出一角房顶和正对着我的房间那个窗口。在那窗口里经常出现一张象日本木偶那样白的女孩子的脸,那就是她。最初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就在心里管对岸这个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叫“白女孩”。我总看不到她的爸爸妈妈,时常看见的只是她和那座老木楼,所以我觉得她是那座沉默的老木楼生下来的。那老木楼的窗户深深的就象眼睛那样。
有时候我忘了她是一个真真实实的人,我看到她沿着山坡上的小路走进包围着她家的树林子,就跟看见她家那只白猫窜进了树林似的。我很小的时候不把现实和童话区分得那样开,所以有一天我看见她在窗口把脸放在那只白猫头上,我就想到她也可能是一只猫变的。
后来长到读小学的时候,我常在放学上学的土路交叉口碰见那个白女孩。每次我一看见她都会愣一下。她总是亮堂堂地走在灰灰的土路上,也许因为她的皮肤白,她的眼睛和头发在脸上很醒目地显得漆黑漆黑的。在冬天,她身上就有一股梅花味。我猜她是把家里的梅花摘下来放在身上什么地方了。她有时也穿改成的旧衣裤,但我常在她的衣兜、领子和袖口那些地方,发现一些迷人的小装饰,那是新做上的。我就想,唔,她是有妈妈的呢。她不是猫变的。
其实,最初我和她面对面走过的时候,我几次都装着没留意一样只顾走路,这是因为我知道她好看才不敢看她。我瞥见她一看到我也急忙垂下眼睛,她的睫毛很黑很长,眼也很亮。
早晨醒来的时候,我从窗口望见她屋子里的灯早已亮了。我一直很喜欢她房间里那盏红色的灯,那红蒙蒙的光从她的窗口向黑暗里扩散开,她的头发在最亮的灯光中晃动。我就想有一个美丽动人的女孩已经在那边起来梳头了哩。于是我就一骨碌爬起来。冬天也是这样,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呼吸着早晨的空气。我能闻到从白女孩那边流过来的梅花味,也能闻到我们楼旁大松树味。我觉得有很多劲儿从身上冒出来,我想起了这一天里要赶着做的许多许多美好的事情。
就这样,我习惯了看着白女孩的灯起床,也习惯了碰见她的时候不打招呼。我那时并不十分觉得不和白女孩打招呼是一件奇怪的事,我们不在一个学校读书,我们的父母也不在一个单位工作。而且不知怎么的,我们河沟两岸的人家不互相串门,连许多大人也互不认识。
等我长到读初中二年级那年,有一位同学T在过年的时候给我看她收到的一件礼物。那是一个用各种布头、棉花和毛线做成的新年娃娃,做得非常精致。我棒着那个新年娃娃舍不得还给T,T就说可以送给我,再向她妈妈同事的女儿要一个。她说那同事的女儿什么都会做,她屋子挂着各种各样的工艺品。她说那女孩叫雪玉。后来我才知道雪玉就是住在我家对面的白女孩。那么说雪玉真是现实中的人罗?
我把新年娃娃挂在我屋子里床头的那堵墙上。我跪在床上用指头去弄那娃娃身上的布头和毛线,想着白女孩曾经也用手指头仔细的摆弄过它们。我就觉得白女孩怎样坐在那盏红灯下,尖的手指去制作这精美的娃娃。我想她可能把它放在膝上,也可能把它放在窗前的桌子上摆弄着。她的屋里,靠窗边肯定有一张桌子,我虽然看不清,但我感觉得到。我的手指摸索着那娃娃身上的针线的时候,我觉得我发现了一些秘密,我在心里会意地点着头:白女孩用的一些布头同我在城里买回的衣料一个样儿;她缝完最后一针时打结的方法和妈妈教我的也一个样——她实实在在是一个和我一样的真的女孩,我一下子又觉得我同她有些熟悉。我想我应该更近地看一看真正的白女孩,那个雪玉。
因此,后来有一次我故意绕道儿从她家门前走过。我以前没走过白女孩那里。我家附近没有到对岸的桥,那河水又深又急,我也不可能游过去。如果走上一段路,从坡下比较窄的河沟拐弯处那破木桥上过,桥那头住的农户又养了很凶的狗。我绕了很远的路从对岸的山坡背后走到白女孩家,我希望她家的人把我当作走迷了路的远处小孩。我绕着她家的木楼走了一圈,似乎感到里面静静的没有一个人。楼旁的梅树和橡胶树把白女孩的家弄得又阴暗又清香,爬向屋壁和长满小坝子周围的野草,也带着梅花凉浸浸的香气。我觉得白女孩家的木楼,被梅树和橡胶树长年累月地熏染上了洗不去的、带着暗绿暗绿颜色的冷香味。我有些怕屋里忽然走出白女孩来,我想不出平日在路上装着不认识她,现在猛地来到这里该怎样对她解释。所以我不敢理直气壮地往楼上看,只匆匆瞥几下,有点象小偷那样。这样,我根本没有看清二楼她的房间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只感到她有和我屋里一样的雕花窗框,窗里黑暗中闪闪烁烁隐藏着好些让人迷惑的小玩意儿。我想起T说过雪玉屋子里挂着各种各样的手工艺品,我没能看清它们,我只感到眼里留下的是一些跳跃的色块、色点和色线。
这以后我一看见白女孩的家,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香气,这气味过去我曾在白女孩身上闻到,我现在知道了那不只是梅花味,而且当我再从窗口望过去的时候,我也知道了那些梅树和橡胶树并不是很挤地紧挨着老木楼,在木楼和树木之间,还有一块比较宽的小坝子。
再以后,有几次我都想在放学路上招呼她。我挑了那个叉路口。我站在路口憋足了勇气紧张地等着,我看见她亮堂堂地从她学校那个方向冒出来,迎面走向我。我盯住她想着开口的头一句话——但她却加快步子红着脸从我身前一擦而过。我再没勇气叫住她了。我难受地望着白女孩的背影最后消失在河沟那边的山坡上。我想着她脸红成那个样子,心里拚命告诉自己:不是她不想理我,是因为她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们以前碰见从不打招呼,现在我突然这样盯住她,当然会让她奇怪! 我不知道一个女孩应该怎样去寻找必然的理由结交她想认识的人,我希望得到帮助,但又觉得这是我不能暴露的一个秘密。
于是后来我就自己想出了另外的主意,我在窗户上贴了一张很大很好看的白鹤剪纸画。这是我的作品。我很爱画水彩风景画。我希望白女孩推开窗户或者在窗里的时候,能发现我的白鹤。我还希望能画出一张最好的风景画,然后想办法介绍我和白女孩成为好朋友。
就这样决定了,我让妈妈在我的房间里装上一盏小绿灯。晚上和清晨,当白女孩的红灯亮起来的时候,我就在这边拉亮我的绿灯。我慢慢意识到要成为白女孩的好朋友,聪明的办法是让她不带恩赐地同我平等相交。
我用更多的时间去练习水彩画。我的眼睛一遍遍走过周围那些她熟悉的地方,我找到了许多新的发现。尤其是我家附近黄昏和清晨的景致,我总要吃惊地看上很久,然后才把我一次次找到的那些过去并不太注意的东西画在纸上。我画了无数张日出前和日落后的印画。我希望能象蝙蝠一样,飞在寂静无声的暗空中,更仔细地看一看翻卷的云层、发亮的河沟、颤抖的黑色树梢、潮湿冰凉的墙角和冒出细密冷汗的野草叶。我更希望飞向对岸那团红绒绒的亮光。那红色亮光从对面黑楼里白女孩的窗户中流出来,带着一阵阵绿香,带着那条轻轻流动的河沟夜晚的气息,漫到我这里,我伸手能试得到,我知道湿漉漉的夜雾中混合着的这一切。
有一天夜里睡着后,我梦见白女孩提着一盏红灯,我提着一盏绿灯,象蜻蜒一样飞在小河的夜空中。我的翅膀被露水弄皱了,停落在白女孩的雕花窗框上,我看见一片红光中好多美丽的色块、色线和色点在闪动。醒来后,我蒙在被子里又舒服又难受地悄悄流了一会儿泪。
我一定要画出些杰作,打动她,成为白女孩当之无愧的朋友。
后来,我的水彩画在省少儿美展中展出了,老师让我去省会领奖。在会上,我忽然听到了雪玉的名字。我的脸不由涨红起来——这一次我们可以在领奖台上招呼或者相互微笑了。可是,她始终没走上领奖台,我四处张望,也不见她的影子。
我在展览馆里,搜寻着雪玉的作品。当我找到它时,我真是有些意外——她居然也是画的一张描绘日落后的风景画。她用的是一种很特殊的变形夸张画法。我对她的画心领神会,我熟悉这一切。她把一个凉爽的淡绿色夏夜画得多么淋漓尽至呵——夜空中行走的月亮、月光下流动的云层、晾在昏黑树杈间半干的暗红色裙子、屋顶上被风吹向瓦缝间的微亮的黄叶、挤在一片杂树和松树间的木楼! 还有那黑色雕花的窗格里透出的灯光! 我心里咚咚跳动起来:那窗里的灯光并不完全是银白的,有一圈萤萤的绿光环绕着灯心! 我凑近一点——果然,我找到那只白鹤了,那只我制作的白鹤! 它在雪玉画中的窗户上被绿色小灯映成了一只黑鹤,隐隐约约地和雕花窗框混在一起,我相信,除了雪玉只有我才能把它辩认出来! 噢,白女孩,她是画的我的家! 你看:这松树和木楼、这树杈间的红裙子,不管雪玉怎样地用她的眼睛她的手理解变化着夸张地表现出来,不管她怎样隐出了那些石梯、木坝子和山坡,我蓦地一下子全认出来了——这黄昏的景致正是画的我的家。我再看一看下面的标鉴,那标鉴上的题目是《夏天里遥远又熟悉的灯光》。
我乘火车赶回了家中。
雪玉的家仍然在对面,它仍乎永远都在那里,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它在那里,而且有时我忘记了它时它也在那里。那里面有一个神秘动人的白女孩,我很喜欢她,她的木楼离我很近,而且既没有围墙又没有栅栏阻隔我,但我就是从来没有走进去看一看她。
也许,白女孩现在正在那边望着我。
我带上在展览馆拍下的那些照片,走向雪玉的家。我故意换上了那条红裙子。
梅花在夏天里是不会开,但我仍然闻到了这园子里特有的那种绿香。我轻轻地走近阴凉的木楼,敲了敲大门。
门并没关,也不见人出来开门。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我嘎地推开木门,试探地跨进屋里。
屋里只有很简单的几件家俱,这样的摆设让我有点怀疑这里是不是长久地住着一户人家。我记得白女孩是住在二楼正对我的那间屋子,我相信就是楼上微掩着的那一扇门。这时候我又迟疑了一下,然后扶着滑溜溜又象我们家又不象我们家的楼栏杆,一步步走上去。我总感到这会儿白女孩多半是睡在床上的,她一定是病了。我不知道她的床是什么方向,也许门一开就猛地见她面对我半躺着。这不要紧,这一回我有充足的理由来看她。我一下子推开了门。
这是一间空屋子,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糊涂了。我想,白女孩是住在这里吗? 我是说,白女孩真的是住在这里吗? 这一瞬间我脑子里忽然想起了那只白猫,小时候关于狐仙花妖什么的念头又一次出来了。我害怕起来。可是我发现了那大开着的雕花窗户。我走过去,一下看到了对岸我的家。那真真实实是我的家,但它看上去多小呵——那木楼真是被紧紧挤在树丛中。可它又多好看呵,松林遮掩着木楼,那一片松树从这里远远看去茂盛得象一团团的绿雾。我从没有看见过我家的这个样儿。我的那扇窗户现在是闭着的,我怎么也看不清上面的贴着的白鹤。她怎么看见的? 她怎么画出这白鹤的? 我转过身——我看见空屋门口一团烟雾中站着一个白女人,她不是白女孩,是一个很漂亮的穿旗袍的女人。她抽着烟一声不响,只用眼睛打量着我。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白女孩家里的人,我觉得自己象被发现了的小偷。我说:“我来找雪玉。”
“雪玉跟她父母搬到外省去了。”白女人说。
“雪玉,跟她父母搬到外省去了?”我问,觉得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消息。
“你是谁?”女人扔下烟头,用手把住门框。
“我是? 我是雪玉的,好朋友。”我不管那门口的眼光,只靠在窗前环顾四周。我发现在空空的四壁上的隐隐约约地呈现着好多家俱搬走后留下的白色痕迹,我象看画一样仔细地琢磨着它们——空洞洞的回响起一句话:“雪玉搬走了,真的。”
我找到好多摘下画后留下的长方形、椭圆形、伞形的白框。我想起T说的那满屋子的工艺品,还有我从楼下曾望见过的斑斑点点和迷人色彩。望着这些神秘的白框,我努力想象当初挂在上面的是什么,可是我无法一件件复原它们,我无法复原白女孩当初的想法、做法,我根本不知道她制作那些东西时是不是真的坐在窗边桌子旁。
我真奇怪白女孩怎么会搬走了。我以为她永远象月亮一样,每天都出现在我家老房子周围傍晚和黎明的景致中。我以为她永远就是一个景。
这么说,她带走了我从没有看见过的那些她做出来的作品,包括好多她画的画?
还有她的灯! 从此她的灯也灭了呀! 我今后要习惯于不能看着她的红灯起床。
我一点主意也没有了。我抬起头,看见门口的白女人,我就冲她傻笑起来。我说:“雪玉真的走了,我不知道。”
我说:“我住在雪玉对面。你看,我的窗户正对着雪玉的窗户,她把贴的窗上的白鹤都画上去了。但是她没画屋后那一弯石梯,这里是看不见的……我就给她讲,这石梯很好,应该画上去。再说她本来就是画的一张变形画……我就这样给她说,我们一起谈这画——你说雪玉的声音好听吗?”
“相当好听。可惜有点儿结巴。”门口的白女人忽然说。这声音吓了我一跳。
她好象什么都知道,这妖精一样的女人。
趁着她走向窗口,我不知所措地跑下楼梯,跑出了这神秘的院子。
几个月后我家也搬进了一幢新楼,就在过去那老木楼不远处,斜对着白女孩的家。我仍然常爱朝白女孩的窗户望,特别是在假期里。我盼望她能回来玩一玩。我希望她能注意到我新楼窗户上的那只白鹤。我现在比什么时候都希望真正有一个象她那样的伙伴。她现在和我一样有十五、六岁了,还不知道如果她回来让我真的看到了是个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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