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1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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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杨树成片地飞过》(原文全文)

一现在,我们大家又都坐在这个教室里,为刚拿到红皮毕业证书而骚动不已。我们大家,在这儿,按这种格局,已经待了3年。1095个日夜倏忽而过,今天是最后的时光,教室里一片鸦噪。“微笑的庞老师”立在讲台上,不动声色地笑。这一切都跟过去一样。庞老师轻拍两下巴掌,在这一片鸦噪声中,不动声色地笑着说:“同学们静一静……这儿,我已经是在说一个故事的结尾:你知道,我们——毕业...


现在,我们大家又都坐在这个教室里,为刚拿到红皮毕业证书而骚动不已。我们大家,在这儿,按这种格局,已经待了3年。1095个日夜倏忽而过,今天是最后的时光,教室里一片鸦噪。“微笑的庞老师”立在讲台上,不动声色地笑。这一切都跟过去一样。庞老师轻拍两下巴掌,在这一片鸦噪声中,不动声色地笑着说:“同学们静一静……
这儿,我已经是在说一个故事的结尾:你知道,我们——毕业了。
现在,我最后一次地坐在我靠窗的坐位前,自然,我已经在这个位置坐了3年。3年的日日、时时、刻刻,我坐在这儿常常在想的是:
我的日子还没有来临。
我朝窗外望去。你当然知道我不会指望从这个窗口能看到什么蓝天白云、芳草艳阳之类的东西。我看到的是,几乎触手可及的另一幢灰色大楼的一排排窗户一明一暗地反射着阳光。那是初中部的大楼,在那儿的窗户里面我也曾经坐了3年。那3年中我想得最多的是,我要跳到对面的大楼里去——就是我现在所在的高中部的大楼。我如愿以偿了,也就是说,从12岁到18岁的时光,我唯一所干的事就是从一幢灰白色大楼移动到另一幢。我们这个中学是地区最好的重点中学,所以你认为我还可能跳到其他什么鬼地方去吗?
庞老师在说什么我差不多一个字也没听见。我要想想,是从什么时候起,他那口流利、圆润的京腔对我完全失去了吸引力? 我的注意力再也不会因为他的微笑、他的几分幽默并极富煽动力的话而被高度吸引。大概是后来,我终于发现,无论如何这只不过是一具外壳而己,他的真人在壳里面。
我的眼斜斜地看过去,我看见我的同桌安正挺着脖子,嘴唇微张,目光正视前方讲台,本来就圆溜溜的眼瞪得更圆乎了。这是她听讲的一贯姿态,可以用一个形容词精辟地描绘:如饥似渴。那种恨不得把每个音节都咬碎嚼烂吞进肚里消化在肠胃中的如饥似渴。不管怎么说安总是很美丽的,尽管此刻她的神态正是典型不过的蠢样,可照样使她显得很美丽。大概她会永远这么美丽下去,我不无嫉妒地想,那么让我衷心地祝愿她永远这么美丽下去吧。大家要分手了,何妨用宽容来显示一下各自的风度。
我的左前方有一个座位空着,我不能否认这空着的座位给了我一种满足感。愫没来参加毕业典礼,我的估计没出错。愫是天才谁都知道。天才的愫只考上本省的师范院校,为此学校沸沸扬扬简直象……象泥石流。我长到十八岁还没遭遇过泥石流,不过我从科普文章上读到,泥石流一旦爆发则是势不可挡。不知过了几会儿以后,教室里骤然间骚动起来,凳子噼里啪啦乱响,大家纷纷离座。我完全不知怎么回事地问安:就这么散了? 安说,是呀庞老师说了植树去嘛,卡车在外面等着呢。
我最后一个起身。环视教室,正面墙上是我的熟悉不过亲切不过的黑板,那黑板已不再漆黑,过多的粉笔屑使它蒙上了一层灰白;四周墙上张贴着哥白尼、爱迪生、居里夫人、爱因斯坦的画像,每张像下方有一段格言警句或者说名人语录,诸如“天才就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一类。最后我回过头。我知道我将看到的是班级黑板报,那上面自然会有一半以上的是我的文章,这期上我记得有一篇题目好像是:遇到讽刺打击怎么办?
我回过头去,立刻怔住了。宏站在我身后,直视着我,目光在镜片后面闪闪烁烁。只有我们两人,偌大的教室显得无比空旷,所有的喧哗早如落潮般杳无踪迹。一缕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宏正好站在阳光中,我看见他脸上茸茸的金黄的汗毛和唇边刚长出的年轻的胡茬。该说什么? 该用什么表情最合适最得体? 我迅速而艰难地思索着。最后我仿佛天真无邪地一笑,说:
你不去种树吗?
宏说,等你。一块去。
我和宏朝卡车跑去,我知道整车的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和他,可我已经没法在乎了。安在车上用手拉我,用她娇俏的声音埋怨我,哎呀你怎么才来! 卡车都要开了。
我在车厢上找到一个落脚位置,站定。我立即看到堆在车厢一角的树苗。我俯下身仔细看着绿得那么幼稚的叶芽,我毫无疑问地断定,是杨树! 没错,就是那种挺拔的有着圆圆的叶片的白杨树。一时间,我又惊又喜。安在一旁拽我,你站站好,车要开了!
我从来没有这么感谢过庞老师。这就是说,卡车将在一条光秃秃的尘沙飞扬的公路边停下,我们将在路边栽种树苗;若干年后,会有两排挺挺的小白杨在公路两侧立着,若干年后,大大小小的无数车辆风驰电掣地驶过,所有的人将看到:
白杨树成片地飞过。
我的心里被一种莫以名状的东西搅来搅去搅得厉害。搅得我心痛。不是那种得了绞肠痧的痛,而是甜酸苦辣诸多滋味骤至,我小小的心几乎负荷不了。成长的岁月里所经历过的一切如被所罗门王的咒语所呼唤,像飓风一般呼啸而至,我在风中跌跌撞撞,站立不稳,目光迷离,泪水婆娑……
谁唱起那支童年的歌:
挖个坑呀
下颗种呀
舀瓢泉水催催芽
………

这是一支种南瓜的歌。可是没关系,种杨树也一样。
我在卡车上迎风而立。
白杨树成片地飞过。


我第一次注意到这种普通不过的情景,是在念高二时去省里参加全国二十四省市自治区数学联赛回来的途中,你知道正是这种情景太普通了,所以一般人根本就是视而不见。那回坐在车里我的心情坏透了,后来我仿佛突然间看到了那幕情景:白杨树成片地飞过。从此这句话就像偈语一样嵌进了我的脑子里。
你可能很难想像那次竞赛回来我坐在车里的心情。当时当刻,我最大的愿望是这车能翻掉,然后所有的人都罹难。连我自己也并不情愿自己再活着。你知道按我们那地方的地形,要翻车简直是易如反掌。我设想过三种情形。一种是客车咕噜咕噜翻着跟头滚下山坡,就象电影里常见的那样,轰然巨响之后火光冲天而起,车子烧起来了,我们将变成一具具毫无二致的焦臭的尸体,或者,干脆没有尸体——已经提前火化了,余烬之中只能找着一截脚踝骨,几颗白牙齿,或者一把没烧尽的头发,等等,只有上帝知道它们是属于谁的。天! 这太可怕,连我自己都被自己设想的场面弄得不寒而栗。这是我最不愿意出现的一种情况。第二种是车象脱缰野马一头撞在迎面而来的石壁上,我不知道我们大家会遭遇到怎样的苦难,我想象不出,因为我没有经历过,可能我会死掉或者瘫痪。庞老师最好只受一点轻伤,那种疗养一段时期便可以出院的伤。他的老婆文老师会接他出院,他又将站在讲台上,会有一批新的学生继续崇拜他。那么愫呢? 愫也只应该死掉或者瘫痪,真的我毫不避讳地说,在很多时候,我简直恨她。因为她比我行,在数理化上,愫是真的有天分,虽然在整个中学时代我拒不承认这一点。噢,天呐,宏怎么办? 他可是既不应该死掉也不应该瘫痪。在所有人中,我唯一愿意菩萨保佑、大吉大利、大福大寿的人就是宏。宏该好好活着什么事儿也不该出。宏活着我要请求他每年在我的祭日给我的坟前放一束花。我喜欢石竹花,那种叶子很绿很绿,花很白很白的。我要让他常常想起,一个美丽、聪明、心高气傲的女孩什么也没有来得及对他说就死去了。这真是一个凄艳的故事。其实我想当时我并没有什么要对他说的,我只不过觉得当时我并没有什么要对他说的,我只不过觉得这么想很浪漫、很美丽、很有“情调”,仅此而已。第三种情况是车掉进公路下边的河里。我们那地方的公路,多的是盘山道,往往一边是高大的石壁,另一边便是泱泱大河,车掉进河里的情形并非没有发生过。如果我们的车……我充分施展着我的想象力……车厢里灌进水,车门打不开,人们要窒息而死……宏破窗救我出去,当然他也会救庞老师、愫和其他人,可我认定他会第一个救我。当然我知道我永远不会有机会问问他是不是这样。
幸亏我不是司机,所有的人都要感谢这一点。车行驶得很平稳。车厢里有人闭目养神,有人高谈阔论,有人只看着窗外,譬如我。
我告诉过你我心情很坏,坏极了坏透了,以致设想出那种种恶毒的场面。我当时甚至想,不翻车的话我简直要活不了了。当然我照样活到了现在,可当时真是那么想。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我考得很糟,这次竞赛我发挥得极不正常,总之情形糟糕得一塌糊涂。
其实我并不指望拿奖。我向来认为这种竞赛只有两种人能拿奖:天才或者白痴。我很不幸恰恰既不是天才又不是白痴。我不指望拿奖,然而我还是被我的失败击倒了:我简直就没有顺利地完成过一道题! 我所习惯的思路在那种题型面前根本就束手无策。我确定无疑地相信,我们学校参加竞赛三人中我将是最糟的一个。考完试大家回到旅舍,庞老师逐题让我们回忆解题经过,愫和宏都谈得很热烈很急切,只有我一言不发。后来我干脆告诉庞老师我累了,我不想再谈论什么考试、竞赛、数学,我要回我的房间睡觉。
我感到十分十分丢脸。而我又从来不是那种目光短浅、就事论事的人,我“高瞻远瞩”地看到:及至竞赛成绩寄到学校,我的脸将往哪儿搁? 我的骄傲又何处可藏? 无疑我考得很糟,所有的人都会认定我不行,认定我不如愫……如果愫侥幸获奖,哪怕是三等奖,学校又会多么为之轰动,她的光彩将愈加衬托出我的黯淡……
当时我真是体会到了“痛不欲生”的感觉。
因为我有晕车的毛病,所以上车的时候我们三人将一个靠窗的座位让给我了。从上车起我一直将脸向着窗外,一次也没有回过头来。我独自沉浸在胡思乱想的天地里,我真实地感到我的痛苦是那么深重,又是那么真切具体,几乎触手可及。我还感到在这强大的痛苦面前我的束手无策、无能为力。我很清楚车不会翻,即使翻了我也会抓住一切求生机会,没人比我更爱惜我的小命;我还想过我在那幢灰白色大楼五层楼的平台边缘往外跨出一步,下边是水泥地,我可能会脑浆迸裂,骨骼折断,所有的人都将大惊失色,庞老师一定再笑不出来……这种报复的快意虽然十分令我心驰神往,可我也很清楚地知道我迈不出那一步,我说了我爱惜我的小命。何况,父母失去我的悲恸会使我的举动成为一种罪恶……于是我忍不住要像屈原一般质问苍天:为什么独有我活得这么辛苦这艰难这么不愉快? 当时我觉得我的质问是那么振振有辞,那么具备感人肺腑的力量。直到事过境迁的如今,我才有几分惭愧地想到,屈老夫子如若知道我将自己的“苦难”与他的伤国哀民之心相提并论,恐怕老人家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了。
汽车终于驶出盘山公路,开始奔驰在一条平坦的柏油马路上。当我花了很大力气挣脱开自己的思维,开始对窗外的景色恢复感知的时候,我所看到的第一幕情景便是:
白杨树成片地飞过。
很难说明那一刻我神思飞扬的状况,我真正被这种人们习惯于视而不见的景色弄得如痴如醉。我注视着一排排白杨树迅疾地掠过窗口,一排排白杨树又排山倒海般滚滚扑来。
就在那车窗口,我第一次想到,一段段的生命就像一处处的风景。无论多么令你难以忘怀的日子,都不过是你生命中的一处风景,它们既不是开始也不会是结束,一切终会过去,一切必将到来。白杨树成片地飞过。你所经历的日子被抛在后边,新的日子又迫不及待地来临了。
在那幢灰白色大楼的窗口,我常常想,我的日子还没有来临。后来我才感觉到这句话中可能有一点错误。
我第一次从窗外收回视线,回到车厢内。我第一个接触到的是宏的目光。那里有侧隐、担心、关照诸如此类的东西,他如此入神以致忘了收回他的视线,我惊奇地睁大眼瞪着他,几秒钟后这个呆子终于醒过神来,方懂得几分害羞地垂下头。
我扭过头看我侧旁的愫,愫一向惜话如金,此刻她正视前方,嘴角抿出了线条。我看见她尖尖的下颏、塌塌的鼻子和她窄窄的不饱满的额头。愫的前额中央有一道深深的横纹,像一条凹陷的浅沟,因此看见愫的第一眼,很多人会惊异:这个小小的、似乎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小姑娘竟长着这么一个早衰的额头。我想,可能,愫的天才就在她的额头里。
庞老师竟睡着了,头仰在椅背上,嘴微张,鼻息均匀。那不动声色的笑从脸上抹去了,倒显出意外的真实亲切。此刻他无疑很累,整个姿态都写着“疲惫”二字。我轻轻吸了口气,将目光移开。
下车的时候,宏好像下了很大决心,走到我面前很快地说:
从考完试你就没说过话,其实大家都考得不怎么样,你别放在心上。
他没敢看我讪笑的面容,故作镇定地大踏步走开了。


我与愫从小学一年级便在一个班,是老搭档也是老对头了。我们要好的时候也习惯于唇枪舌剑,在这点上她往往占不了上风,所以后来她逐渐对我很冷淡。我说过愫是天才,她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便开始学初中的课程,她的父母都是扫盲水平,而且你知道,那时候还没有请家庭教师这一说,所以她完全是自学。我表示疑惑、表示钦佩的一点也就在此。一个人没有这种种利诱相逼的外界力量强迫着,怎么可能兴兴味味地与XYZ们打交道呢? 这真是见了鬼。
所以好学生也有若干种,愫这样的是一种,他们有“智慧的要求”;我这样的又是一种,我只有当“好学生”的要求。念初三之前,小说占据了我的绝对兴趣。我知道我功课不如愫,所以我总是非常虚心地向愫请教,而在起初她总是很乐意赐教的。我忍受了很多年她的胜利感。这种情形持续到初中升高中的升学考中,我居然鬼使神差地考了个第二名,连我自己也没想到初三用功了一年能有这么大的效果。那次考试中,宏是第一,愫第三名,比我少了0.5分,从此以后,愫对我的冷淡与日俱增。而我向愫“虚心请教”的频率也与日俱僧,我好像傻乎乎地什么都不懂,即不懂得许多她懂的问题,又不懂她态度的冷淡轻慢。总之,到了高一学年,我的总分成了全班第一。可是我知道,我比不过愫,愫始终是我的威胁,只要班上有愫,我的第一名就永远岌岌可危。所以我很多时候简直恨愫你该可以理解了吧。
我从来不认为宏构成我的威胁。说实在的我认为最适合宏的地方该是运动场。你没看见过他在绿茵场上叱咤风云、生龙活虎的劲头,嗨! 简直叫心醉! 篮球、排球、足球;长跑、短跑、跳高、跳远、掷铁饼、投手榴弹等等等等,他该得几十项“全能”了。可惜他是个大近视眼。宏身材修长匀称,而且精力过人,身资矫健,宏天生是个运动家,就象我天生该是个写小说的。很早我就认识到:以后如果我什么也不能干了我还可以去写小说。我真感谢世界上有了这么一种职业,尽管不是人人能得到这种职业,可毕竟给了我一种努力的启示。你知道对编故事这一套我从小就很在行,我性格中好像有这方面的爱好和趋向,我从小就习惯将细枝末节演绎成长篇传奇,为此我尽管没有挨揍——因为我的父母讲文明,却使他们一直很难完全信任我,他们认为我这个孩子多少有点爱撒谎。可能吧。其实撒谎也并非十恶不赦,有时候我骗骗人家,有时候人家骗骗我,有时候我骗骗我自己,这就叫生活的多姿多彩。
你一定会认为我想这么些纯属多余。的确如此。当你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你去想别人该当个运动家、你该当小说家之类的问题简直是一种奢侈。所以我一直很羡慕、甚至嫉妒我的同桌安的单纯。单纯是一种美德。从小人们这么告诫我,因此我一直在努力地学习着单纯。当我十五岁是个初中生的时候,我想的是我要从初中部的大楼跳到高中部的大楼;当我十八岁是个高中生的时候,我想的是我要考第一名、要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以此为证,我认为我已经没法再单纯了。
我很可怜。这种感觉有点莫名其妙,不过也并非毫无理由。你可能不知道,我常常对自己来顿狗血喷头的臭骂,那仅仅是因为——午睡时间超过预定的半小时;傍晚时分意志一松懈便骑车出去蹓跶了一圈;开夜车时老打瞌睡,用凉水冲头也不顶事;诸如此类。我痛心疾首地缅怀着流逝的光阴。我还常常在心里冷酷地将自身的尊严践踏得一钱不值,那总是因为某一次考试没有得第一名。总之,我觉得“我”不容易,我要自己是最强的,最好的,否则我要认为全世界都要看不起我。我得承认,那时候我以为的“全世界”也实在有限得很。
这样你便可以理解了,我活得很辛苦很累。你知道,在我们学校,我很有名。很多人知道我,或者说很多人对我虎视眈眈。我真害怕自己不行。父母是爱我的,我害怕让他们失望;其他的人,都是势利鬼,我见多了人的两副面孔。你们,你让他们觉得高不可攀,他们艳羡你巴结你;一旦他们认为你不行了,他们的睡沫会把你淹死。有的人可能会游泳,我不行,我一准淹死。
我感觉自己被种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推到一条环形跑道上来了,如同噩梦一般进行这种身不由己的长跑。
那样的日子,在自责、嫉妒、疲惫与恐惧中煎熬的日子,是会叫太阳失色、星星无光的。所以你一定可以理解,那1095个日夜我坐在灰色大楼的窗口,日日、时时、刻刻,想得最多的是:
我的日子还没有来临。
只有当时光流逝、风景不再的时候,我才明白这句话中有一点错误,那飞逝的上千个日日夜夜在我眼前重现,我终于相信:所有的日子都是我的日子。就像偶尔我会拥有一段彩虹与一方明净的天空,会听到微雨打在梧桐叶上的淅淅沥沥声,会看到仲春时节燕子忙碌地在灰色大楼的屋檐下衔草筑窝。我所有过的那些日子、那些日子里永远属于我的……听课,作业,温课,小考中考大考,排名次,评三好生,拿奖学金……它们都是我的,我的!
回首看岁月总觉荒唐,而当时却是认真得令人心酸不能自抑。
说实在的,一直到现在还有我的中学同学由衷地羡慕我,不全是恭维地说我是佼佼者。每当听到这种话我总免不了有几分沾沾自喜,自己的牺牲并非完全没有效益。可是,天知道!
高二下学期,文理分科。我告诉过你,很早我就知道以后我唯一能干的事情是写小说。虽然写小说不一定得念文科,念文科不一定能写小说。可是千真万确我对理数化不感兴趣,千真万确我对文学还是勉强用得上热爱这个词的。可我居然念了理科,而且居然完完全全是出于我自己的选择,理由很简单:我的作文在我们学校很出名,正因为如此,我要念理科,我要让所有的人瞠目结舌,你们看着吧,怎么样我都行!
很可能愫也不愿我去念文科,我和愫的明争暗斗一直不见分晓,愫不想失去对手,我也不愿临阵脱逃。
还有一个我一直避而不谈的原因,当我在文理之间动摇不定向庞老师征求意见的时候,庞老师的回答是含蓄而未作定论的,然而心明如我的人都如道:他反对我上文科班。若干年后我一直不愿认为庞老师这种做法中有自私的成份,毕竟我崇拜过他。你知道,念理科我也是有把握上重点大学的,庞老师是理科班的班主任。那年我们班的高考成绩轰动了整个地区,庞老师因此荣升了副校长。这是后话。


与安同桌是在到理科班之后。安是个县城考来的女孩,皮肤白净,五官精巧得无可挑剔。我首先惊叹于安的美丽,而后惊叹于安的刻苦,她将吃喝拉撒睡的时间压缩到了最低限度。那样的日子让我过一个月我会精神分裂,让我过半年我就非死不可。美丽的安却是如此过了6年,我想这可能要归功于她的单纯,她的美丽恐怕也要归于她的单纯。安想的事情很少,除了课本以外的事情。
安像极了当初的我。她总爱问我很多课本上的问题,我不耐烦,她也只是好脾气地微笑,安同时也频频地向愫问很多问题,这使我体会到一种被轻视的痛苦。我暗暗统计安向愫请教的次数与向我请教的次数。安仿佛对什么都浑然无知。我真嫉妒安的单纯。
安的成绩提高很快,我有恐惧感。
当然我与安挺要好,我们是同桌。
我常常觉得我已经300年没说话了,和安这种人你没法说太多的话。我说过她想的事情很少,你向她说一些话看她惊讶地睁大两眼而又极力掩饰自己的惊讶,你会觉得自己对她说这些真是很蠢。
我与愫轻易不说话,两人卫护着各自的自尊,小心翼翼。
与男生,不能说话,这是规矩。
可我常常能感觉到来自背后的目光,那是宏。
我知道我很美丽,与安不同的美丽,安完美无暇,美得让人无话可说。我不是。我的鼻子挺拔端直,虽然稍稍嫌大;我的嘴唇红润精巧,我的额头高而饱满,虽然稍稍凸出,所谓“奔儿头”即是。可我是美丽的。如果不是宏的目光,有好多年,我简直是无暇关注我的美丽哩,正当“青春好年华”的时节,我差不多忘了我的美丽哩。
不管怎么说,发现愫的秘密使我吃惊不小。你知道像愫这样的天才,关心的事情往往很有限,而且愫长得瘦弱矮小,所以秋季校运会上当我意外地发现愫场场必到的时候我已先自吃了一惊。再后来我进一步发现宏的身影在哪儿愫就在哪儿。我豁然开朗了。我发现这一点并不困难,因为我也是冲着宏来的。尽管我丝毫不打算和宏谈恋爱——你知道像我这样的学生对这种旁门左道是深恶痛绝的,可这并不妨碍我喜欢看宏在运动场上的身姿,那种极其健壮、优美、自如的身姿。我还喜欢看到宏发现我在场时眼里那抹兴奋而感激的光。
可怜的愫! 她在人群后面,从人围的空隙间往里看。我不知如何“福至心灵”,旋风般挤出人群,转到愫的面前。
嗨!愫! 到跟前来看! 你看宏,简直漂亮极了!
我看见愫猝不及防,愫挣脱我的手,说她该回去了。
我飞快地踏着车从运动场往家赶。我身轻如燕,心里被一种意外的满足感、胜利感所充满,几至要膨胀开来。天才的愫也有不得不认输的时候! 我的情绪好得一塌糊涂。
可我不能让自己陶醉得太久,我要——做——功——课。
我真讨厌新增设的生物课。在高考中它只占五十分,可我还是不得不花大力气对付它。你知道我对自己的要求,我的每门功课都要“最”,我越来越发现这太不容易。除了天才而且勤奋的愫,还有边玩边学、边学边玩、轻松自如的宏。还有无论如何我不敢与之比刻苦程度的安。安属后来居上,当然还没有居在我之上。可我不能不防,要提高警惕。愫的天才在对生物这样的功课上仍然很适应,安的心无旁骛和一副好记忆则正好投合了这门课程的特点。独有我,我的记性好得越来越糟了,我的思绪也正一天天纷乱,如果我是个长跑运动员,那会儿可能是心脏出了毛病的时候。
有愫在的场合,我有意无意地总要提到宏。我说真奇怪! 宏为什么老看我? 真让人尴尬!我说我真喜欢看宏跳高,那凌空一跃的姿势简直潇洒极了;我说宏像个骑士……我看着愫变颜变色的脸,那种胜利感一分分浓重。
宏是愫的“阿喀琉斯脚踵”,——一攻即破的最脆弱的一环。
渐渐地很多人都知道我与宏之间有那么点“意思”。于是有一天宏递给我一封信,信里充满了一个初开情窦的少男最稚拙而又最热烈的言辞。我将信当面还给宏,轻轻一笑,当然不!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这种信,送给愫也许差不多。
宏刹那间的失色,使我想到我可能干了一件大错事、大坏事。我怀着几分悔意,很严肃很正经地说,我们年龄还小,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宏无话可说。
第二天我用很知心的口吻悄悄告诉愫:昨天宏给我一封信,你知道……写的是那种话……哎呀真让人害臊……他说他喜欢我,愫,你说我该怎么办?
愫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可她还是努力支撑住自己,勉强作出无所谓的笑容,认真地说:
“她没有恶意,你不要伤害他……跟他说清楚你的想法。”
奇怪! 我预期的胜利感无影无踪。愫微张着没有血色的嘴唇,她的神态竟有了几分动人。我居然有个欲望想逃开。我觉得我亏欠了别人,亏欠了宏,亏欠了愫。我很坏。
你一定听说过一蹶不振这个词。不会有人比我对这个词的词义有更深刻的体会了。事情是这样的:自从那次数学竞赛以后,我的数学成绩从此便一蹶不振。我是那么一种人,擅长于制造阴影并让自己生活在阴影当中,这恐怕是一种心理素质的问题,我承认我素质不佳。
你可以想象,这种情形该怎样让我忧心如如焚。面对一道道数学试题,曾经是胸有成竹、游刃有余,视解题为享受的我,竞赛之后一反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每道题面前步履维艰。你别看我现在谈起这事成语一串串信手拈来,当时,面对直线下跌的数学成绩,别说没有出口成章的雅兴,我苦恼得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说话这一功能了。
还要补充说一句,那次竞赛我们仨谁也没能获奖,天才的愫也落选了,这对我多少是一个安慰。有比较才有鉴别,这是至理名言。在生活中人的高低优劣不就是这么比较出来的吗?人家高了,你就低了;人家优了,你就劣了;反过来也一样。这个道理我早就懂。
你可能不相信一个十七、八岁的中学生会体味到精神崩溃的绝望滋味,可千真万确,那时候我差不多要疯了。我觉得愫的目光居高临下,我听出安的口吻悲天悯人。天哪,我真受不了,我真恨这些人! 连宏我也顺带一起憎恨了。我轻慢地回绝了宏,宏现在一定幸灾乐祸。他现在也可以轻蔑地回报我一句: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不过尔尔!
是呵,我以为我是什么人? 或许……我只不过尔尔? 从小我就相信我是卓尔不群的,我是出类拔萃的,我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证明这一点,我最无法忍受的就是我周围的人们对此存在疑问,17年对自己的信念要在倾刻间坍塌,如今,我反躬自问:
我不过尔尔吗?
我不喜欢自己。


庞老师找我单独交谈的时候,我同样感受到了自尊受伤害的刺痛。你一定信这种惯例:一个“一惯制”的好学生成绩出现波动总会引起老师特别的关注。
庞老师真是一个有魅力的人物,谁都得承认这一点。记得当初他一走上讲台,我们就被他的微笑吸引住,他因此获“微笑的庞老师”之称。以后与庞老师相处的日子久了,越来越多的人发现,庞老师真会笑,太会笑了! 他总是不动声色地笑着,那笑里什么没有包括?
直到那时候我依然十分崇拜庞老师。像安那样如饥似渴地倾听着他的每一个音节,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副蠢样。我想聪明的庞老师,一定不会不了解一个小女孩子对他的崇拜与信任。
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庞老师微笑地招呼我坐下。我又一次被这微笑迷住了,庞老师一边给我倒水一边仿佛随随便便地问,你最近是怎么搞的? 数学老考不好。
我沉默。沉默之后居然、居然泪水滂沱,如江河汤汤而下不可遏止。一辈子,我也不会原凉我的这次失态,我因此更嫌恶自己了!
我正感觉着整个生活都要倾塌下来,我已经独自去撑了那么长时间……
后来我就把一切都说出来了,数学竞赛的阴影,愫的秘密,宏的信,安……
接下来我诚恳地听取着庞老师的教诲,他说:“风物长宜放眼量”,做一个人首先要眼界开阔,气度宏大,孜孜于个人的小天地无法自拔,终是件于个性成长不利的事;他说嫉妒之心是凡人都很难避免,要用意志力控制自己,将嫉妒之心转化为进取的动力;他说退还宠的信是对的,目前大家面临高考,应该排除一切纷扰,专心致志于学业。
我唯唯点头,我不得不承认他的适合于情理、切中肯綮。
临走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提了一个要求:
庞老师,与宏有关的事,您别跟任何人说。
庞老师微笑了一下,按我的理解,这是一个心照不宣的默契。我感激而羞涩地回笑了一下。
我很快地发现我的理解大错而特错了。从那次谈话以后,庞老师对我的态度有了一种说不清楚却是可以感觉得到的冷淡和疏远。我的心抽紧了。他认为我是一个坏女孩,一个缺乏意志力的狭隘、刻薄的坏女孩,一定! 一定是这样!
我把自己出卖给别人还全然不知哩。你好傻呀。一种在不自觉中被伤害的巨烈痛楚过去之后,我无所谓地想:有什么关系,连我自己都不喜欢自己,干吗还指望别人喜欢我。
然而下面的事却使我无论如何做不到自宽自解了。
我感觉到庞看我的目光不对头了。那种羞涩的、专注的目光变成了淡漠的、疏远的甚至怒火中烧的。为什么? 宏,你可不要火上浇油啊,我在心里暗叫。
这一切在一年一度评选三好生的时候真相大白了。三好生候选人当中没有宏的名字,不可思议。宏是体育健将,宏的功课很好,宏热心公益,宏为什么不能评三好生? 我向安惊异地提出我的质问,安吞吞吐吐,王顾左右而言他。我向愫打听,愫用比她惯常的冷淡态度更冷淡一百倍的声调说:“不是你向庞老师反映宏向你求爱吗?”
天——哪——! 笑面虎! 我恶狠狠地吐出这三个字,我把自己给卖了,顺带把别人也给卖了。
我找到宏,宏两手插在裤兜里,两眼望天,后来他终于说话了。
喜欢一个人并非错误,我喜欢你我就该得到如此报应吗?
我要仿宏的句式问问庞老师:
信任一个为人师表者并非错误,我信任你我就该得到如此报应吗?
我感觉到我18岁的心竟是那般百孔千疮。
我要说的最后一件事,我曾考虑了很长时间到底要不要把它说出来,因为这是一件我终生引为耻辱的事。在一次毫无准备的生物测验中,我作弊了。
我说过我痛恨这门课,猝不及防的考试使我惊慌失错。在一道陌生的试题面前,害怕丢脸的恐惧终于使我壮起胆,偷偷在桌肚里翻开了课本。
我很庆幸没有人注意我。我的同桌安正笔走龙蛇,“唰唰唰”答题如飞。我不能不感叹:这是属于她的战场。
我交了卷走回座位的时候,我看到宏的目光。一种强烈的预感使我的心猛烈地跳起来。宏的目光一接触到我的视线,他迅速底下头,他不敢看我,他是为我害羞了,为我感到耻辱了,一定是!
我的脸热辣辣的像被人左右掴了两巴掌,为什么偏偏是宏? 我宁愿身败名裂,也不愿让宏来和我共同担负这个沉重的秘密! 从此以后,在宏的眼里,我岂止是“不过尔尔”? 我简直是……简直是……! 我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名词。我知道自此以后宏的眼里不再有我。
羞耻与窘迫逼使我跑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我觉得我很坏,我很脏,我形象猥琐,我不堪一击……为什么我会是现在的“我”? 难道我注定便是不真诚、不纯洁、不善良、不宽厚的吗?! 我感到我陷在一个网里,动弹不得,自拔不得。无形的天罗地网早已张开,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地一头栽进去的!
无论如何我不会忘怀成长岁月里那难与人言的忧郁。


不管怎么说,在高考中我考得不错。安只比我少五分,我很庆幸,再有一年时间,她或许能赶上这五分。愫很惨,她的志愿报得过高,一跤跌下来,被录取在本省的师范院校数学系。但愿,但愿这不是天才的愫的了局。
好了,没什么可说的了,那令我刻骨铭心的一切都如此这般地过去了。我承认它们都是我的日子。
若干年后,我们种下的白杨树会长大。
白杨树成片地飞过。
就像我们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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