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丈人》(原文全文)

把一个女子追求成妻子，是个复杂的系统工程。这个工程的剪彩，便是拿到结婚证书。要想拿到证书，则必须经过一个黎明前的黑暗——拜丈人。拜丈人虽不用多长时间，但却惊险神秘，是婚姻成败的关键，自然终生难忘。

当年跟妻子恋爱长达一年零七个月，累得人真想躺进某个密室里死睡十天。“我不想等啦，领结婚执照吧!”她羞嗔地说：“看你猴急的，还没去我家里呢。”我说不就是拜丈人嘛，不就是坐两小时汽车嘛，“现在就走!”她说没这么简单，你得准备准备。准备什么呢? 无非是礼物。买礼物花了二百元，是她的私房钱，可谓标准的“羊毛出在羊身上”。这没有办法，因为我大学毕业不久，每月还得给乡下的老家上贡。她家人口众多，买礼物花了三天时间，因为要按各人的个性来挑挑拣拣。这简直是非人的折磨，因为我是个宁可坐牢也不愿逛商店的人。东西刚备好，忽听说我的一位朋友离婚了。离婚的原因很简单：双方结婚五年来，没喊过一声对方的父母，一直白搭话。起初拜丈人时，朋友不好意思叫岳父母爸妈;妻子进门也就不叫他的爸妈了。两人曾多次努力“开叫”，终因中气不足临场失败……

朋友的悲剧提醒了我。我决心一鼓作气，冲破拜丈人这一爱情的最后关卡，以免“煮熟的鸭子”飞掉了。细一思量，又觉滑稽。不就是叫一声妈、喊一声爸嘛，值得如此费神? 然而，当车票拿到手中，当她电话通知家里新女婿上门的钟点时，我的心一下慌了。我将身兼两种角色：既是产品，又是推销员。我的使命就是把自个强行塞到用户——丈人手中，成为他们家的一员。而这首先最起码要做的是：理直气壮不知羞耻地喊一声爸，叫一声妈。试想一下，在全人类的语言中，还有什么比爸妈二字更为崇高更为圣洁呢? 而你，只因为你要娶人家姑娘这么一点点小事，就得把那个仅仅比你年长的、完全陌生的男人和女人叫爸喊妈! 而且人家还未必答应呢。若是答应了，那么自此以后，你将成为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儿子。请问这有丝毫的科学道理吗? 我敢担保：纵然爱因斯坦这类聪明人物再世，也无法从地球上找出半个四人合作的孩子来! 一路上，我都在为人生的可笑与尴尬而忧心忡忡。车慢慢刹住到了目的地，心跳立刻加快，还带着只有我自己才能听见的手扶拖拉机似的炸音。为了故作镇静，我便抢过她的挎包，独自一人背上礼品。在要迈进丈人家的院门时，我站住不动了。我发现附近有个小酒馆，就扑过去喝了一瓶老窑。二两装的。

“你平常口气跟原子弹差不多，怎么眼下成了这个熊样?! 你只要有礼貌少说话就行了。”“主要是取胜心切。”

丈人家的院子比较开阔，一簇桃花喷火吐霞，小风一吹，落英如雪。只见堂屋里一个墩墩实实的男人在自斟自饮，也没下酒菜。她戳了一下我的背：“咱爸。”我正要扑上去大喊，却见厨房走出个慈眉善目、瘦高个子的老太太——手端簸箕，朝外倒菜叶子。我猜这必是岳母了。忽地气沉丹田，蹦出一个字正腔圆、掷地有声的字眼：“妈!”

结果是很悲惨的。岳母一吓，手里的铁簸箕丢了，哐呛呛一阵乱响——根本没答应我的亲切呼叫，转身进了厨房。眼看要坏事，她连忙叫了一声妈，撵进厨房扭股糖似的贴到老人身上……

我想我完了。难道白叫了一声妈? 哼，今天豁出去了! 我该做的我就做到底，怎么收场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 经过三秒钟的决策，我一步跨进堂屋，又喊了一声：“爸!”

天哪，也没答应! 但是，他却笑眯眯地将一杯酒推到我面前：“喝酒!”我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颇具豪侠风度。岳父已作古四年了，但每忆至此，不由得再次感激他英明果断的大将气魄。

“开叫”虽然只是单方面成功，可总归开了叫，就踏实地坐下来。岳父是个懒散的人，才不管儿女小事呢：几杯酒下肚，就睡去了。她一会儿过来跟我说句话，一会儿跑进厨房，忙活着统战工作。不大功夫，姐妹们依次回来了。她排行老五，姐妹七个，在当地有七仙女之称。她们多姿多彩，眼光异常明亮，高声说笑，借口走出走进的，实则是鉴定我，弄得我如坐针毡。我只好说：“请批评指正!”她们笑了，我也轻松下来。紧接着，四个姐夫回来了，皆人高马大，相貌堂堂，令我汗颜不已。有道是，只怕货比货嘛。饭好了，端上来却是稀汤。我的心全凉了。新女婿上门的讲究是：给你吃长面条，图个顺溜，就是同意;其它饭表示还要研究研究;拌汤则绝对意味着——一边去!

十天后，我们结婚了。原来，岳母本是要擀长面的，可是见了我不太满意，加之我那一声震耳发聩的喊叫，吓着了，没力气擀面，才拌了一锅清汤面籽儿。

事后，妻子转述了岳母对我的初面评价：

“这娃有些二杆子，可是胆子大，能保护家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