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偷始末》(原文全文)
出卖灵魂这种事,除非卖主自我发售,他人是无法越俎代庖的。曾经沧海难为水。我在不堪饥饿折磨的年代里,竟然也干过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我忏悔了三十多年,今天才第一次公诸大众。
1960年揭开序幕的(实际上1959年就开始了,然习惯上均以1960年为开端。吾从众)、措手不及袭击到边境的大饥荒,骤使环境掉入险恶崩坏的深渊,生存求活,更难上添难。与我活在一起的无家无室的“右派们”,个个都像经过变形处理那样,瘦骨嶙峋,满脸陈蔡,一副大限已至、气数将尽的样儿;装束也都近乎丐帮,邋邋遢遢,衣衫破烂,腰系草绳。世俗的所谓美学观念,早就荡然以尽了。
由于饥饿加重,劳动量并不稍减,人都累得有些精神畸形,心境消怠,感情也失掉了走向。从早到晚,失魂落魄琢磨的,都离不开喂嘴巴填肚子的事。只要是有,什么代价也舍得支付。
有天落雨,没法下地。忽然传来可靠消息,说距我们落脚的农场四十里开外,离凯北火车站不远,有个地名湖北的村镇,卖炸豆腐渣丸子,不要粮票不限量,随便买,“右派”们心花怒放。我们几个人背着挎包,湿透了全身赶到湖北小街,人家已卖完收摊。来回八十多里,还不如望梅止渴。
我们像到处受到正统教派排斥的野狐禅,上头来一番八卦演绎(大约怕我们相处熟稔而生意外),又将几十个素不相识的“右派”人物掺和在一张碟子里,统统鼓捣到一条死胡同——素以广种薄收着名的某农场分场,从那里再往前走就是人迹不至的死路。
这种穿自家衣、吃百家饭的生涯,我们倒也安之若素。然而,这次最不堪言状。
每天两顿稀苞米面汤,已够寒心,住的屋子像破落的土谷祠,门关不死,窗孔堵上杂草,床炕皆无,只能打地铺。时在初冬,寒气抬头,我犯起夜的宿疾,半夜冷得不敢起身,只好去商店买个塑料水壶充夜壶用。有个夜晚落雪,冷意逼人,屋里烧苞米秸没驱走寒气,一夜败絮自拥,身子骨都没暖透,凌晨起床,夜壶冻硬了,找了个隐蔽处,溺入热尿化解,才断断续续清洗干净。
到土谷祠那天是抵暮时分,行李刚放下,有人就走来传达命令,说翌日五点出发,去二十里外的地号割豆子。没人吱声,纷纷就着暮色,将寒涩潮湿裹入被子躺倒下去。
没睡多久,我想起轮到我值日,眯几分钟就看看手表。不到4点,就去伙房借水桶,担了一挑井水到土谷祠门外。
对饥饿的人,这万丘如墓的二十里山路,就像去阴曹走奈何桥。跟在人后送饭的马车的车把式,颠得坐不住,索性跳下车领着马走。若是身暖腹饱的文雅种子,这个购买山姿水色、矮丘秀萼不费一文的地方,确实摇人性灵。但我们出发前,水米未入,一路上的思维想象、情绪活动,都在搜肠刮肚想着填补肚子,哪有闲情消化风景? 二十里地,走了两个半小时。送饭车停在地头,没个动静。见有的“右派”取出餐具,带队的人才赶忙说,早饭干两个小时再开。驯服者立刻向大地顶礼如仪了。
这块地号无愧为广种薄收的样板田。临出发时招呼我们带绳子,我们还有点莫明究竟。开割前领队人才交待,让我们边下刀割边扛着走。三步一株,五步一棵,我们像苏秦背剑,一人把着四垅割到头,费1小时,割得半捆;往回也是把着四垅一割到底,又1小时,刚好一捆。带队人是官方人物,只带眼睛没带割刀。他坐在地头和车老板胡侃,笑声朗朗,烟不离嘴,让我羡慕不已。黄烟那时是金枝玉叶,一张叶子两三元钱都买不到手,我们一月的开支,只够在黑市上买十三、四片叶子,谁敢问津?
人家是吃过饭带我们来的。饱则思侃。这里的人都带家眷,人人拥有私房田,据说入夜就关门闭户,肚子吃得滚瓜溜圆。杂厕在他们当中,立刻就能把流民相的我们一眼挑出来。那天,每人分发两个一两多点的窝窝头,半条咸萝卜据称是优待。开完饭十点,照例没休息手脚,又弯腰驼背走沟窜垅6个小时,那块地才收割完毕。豆秸马马虎虎将够一车。我们不远不近地跟着马车,寻思捡点遗失的豆荚垫补垫补肚子,领队的人准是看破我们的花花肠子,沿途紧随车后,一边捡一边扔到车上,让我们大失所望,走都没力气走了。
我们成了这个分场的敢死队,接着走向更远的地号收萝卜白菜。多天的饥饿与劳困,使人形神俱毁,走路都不是走,而是轮流挪动两条腿。那个时候,到处都开小馆,荒村野店都不缺少,唯独这里没有。我们沾了共产主义大食堂的余荫,每月只交六元伙食费:“右派”待遇虽然菲薄,月月净剩二十二元,小打小闹买些填肚子的粗货,诸如豆腐渣丸子榆树皮饼之类,还可应付。这也阙如。每天尽听肚子告状,听饥肠诉苦道穷;举凡能进口的低贱食物,无论生熟,时刻盘桓脑际,想得走火入魔时,甚至想“煮石疗饥”了。饥饿对人的人格价值的破坏,对人生境界的拆台及侵蚀,可怕得使我都有点招架不住。
我一向穷不苟求,非我所有,一芥不取。但在这个时运不济、命途多乖的年代,却想取之于自然而又取之无愧无损,也就是撕掉君子清高的面皮,到外边去拾荒拾遗。“右派”朋友们是否也在干这个勾当,我拿不准,好像都有业余活动。这是秘密的。
境由心生。我主观揣度,路上必有疏忽大意人丢漏的豆荚苞米菜叶菜帮之类食物,收割过的田地,多少总会捡到点。
每天晚饭停当,腹仍枵然。
所有的诱惑,我们可以断然拒之门外,吃的食物,则求之不得。我装着若无其事的清闲散步人,沿着大小道路蹓蹓跶跶,来而复去。可是,没有疏忽大意人,一无所获。这不符合我印象中东北人豪爽大气的风度。越无所获,越不甘心。饥饿者好像满不在乎失望,天天失望,天天也有希望。
因由难说,或许失望过多,人也会变态发疯。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玉洁一生的品行上,竟亦溅上污点。有天黄昏,饿得肠枯肚瘪,外出拾荒,连死猫烂狗的残肢断爪都没见着。路过一家门户洞开的职工茅舍,望见浓浓郁郁的蒸气冒出屋外,散发着食物的淡淡香味,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鬼使神差将我勾摄过去。走到门口,发觉外屋正蒸食品,里屋虽开着门,但没丝毫动静。
我未加任何考虑,就轻移脚步偷偷入内。胆子竟那么大,也是任何考虑也没有,公然悄悄揭开锅盖,眼前胪列着满满一锅诠释生命的金黄窝窝头! 它们一古脑儿涌入我的口腹容器。一时馋口流涎,两眼发直,一股发疯的变态情绪,使我从肚子里一下伸出颤抖的手,未加任何犹疑,一把就抓起一个,烫得我差点叫出声来。这是一个难得的特写镜头,不知何故,抓着食物,在空间只勾留一、二秒钟,莫措其手,颓然又放回原位,或许我抓起后,发现留下明显的空档,怕引发后患,于是慌张盖上锅盖。由于紧张,发出响声。
我神不守舍地连忙一脚逃出户外,反背着手,故作镇静走着。背后立刻传来揭开锅盖查点的细节。我侧脸一望,一个中年妇女正站在门外研究我的背影。幸而一切还是原封原样,不然,主人扑上来抓着我,就不止是偷而未偷到底的半个小偷了。可羞可耻! 我诅咒着自己的人格,惶惶然往回走着。
人说的一念之差就是这么演变的么?
我怎么突然成了我自己恨之入骨的鸡鸣狗盗之徒了呢? 这不是抽象真实而是有具体行动了。对此,我一直秘人自我保存的档案卷宗不敢示人,我自己都不敢看那种出卖自己灵魂的行径。我边走边悔艾无极。哪怕只是设想去攫取非分之物,心境便已污秽了;攫物到手,就完成罪恶程序,不知天下有羞耻事,自己把自己打倒了。逻辑就这么简单。
我们这堆人,一人有过,人人受虐。而我们,又是明摆着的唐僧肉,人人都想咬一口长寿。我向来自持耿介孤高、一尘不染的名声,究之事实到底如何? 险些断送在一个窝窝头上! 现在百密无漏,没人知道,天谴自谴的滋味也不好受。我一夜未睡。
禁果摘到手又放回原位这件事,可能是我一生中,最不愿为局外人道之的、唯一的一桩隐私,折磨得我简直没法替自己化脓解瘀。因为,这是雨落沙滩的事情,每每想起,都有点“人焉廋哉”的内疚。这是自命清高的文人的一次堕落,向谁说去?
对人难以启齿的事也就成了一块心病,像石头搁在心里,将禀质瘦弱的我,耗神竭劳到摇摇晃晃的模样,收工就在地铺上坐以自惭,三五天不见一句话。
不几天土谷祠盘上炉子,监工人见我病殃殃、水兮兮的样子,让我每天提前一小时先走,回土谷祠烧炉子暖暖屋子。
我捡些零碎木头将炉子烘起来,转身去不远处背苞米秸回屋续火。走近柴禾堆,依稀听见窸窣轻响,我奇思满腹,觉得好像有天赐之物要垂怜我,继而,又怪自己发神经病。但当我抱起几捆秸秆时,眼前猝然出现闪光点,一只老鼠被惊动逃了出来。这个使人寝食不安的惯偷,可能也饿得体乏无计,一下惊魂难返,公然翘首望我,并不逃离。我一脚踩去,它又溜入秸堆上,反复多次,我使出浑身解数,终将其踩在脚下。我马上将猎物投入炉子烧烤。头年饥饿初乱肠胃时,我在山上放牧,猪群受惊伏地,提供线索,让我击昏一只窜不出深草丛来的兔子,开了我品野味的先河,这次又等而下之,啃到老鼠身上,这是不是精神堕落?
思索间阵阵香煳味扑鼻,我忙以秸秆挟出,几口吞入肚子。呵护眼前,莫此为快。我吞完这个秽物,一直坐在炉前暗笑。最先归来的陈尔真(80年代听说在厦门大学任教),见我唇边濡湿、心满意得的样子,问我吃什么,我笑而不答。心想,这是半个小偷品尝小偷惯犯,吃得应该。这虽不像出卖灵魂去偷小户人家的窝窝头,但表态一下也还是胆怯。
那天晚上,老躺在铺上思索其味,却怎么也想不起到底是什么味,因为吞得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