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1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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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枝莲》(原文全文)

一个声音敲开门,进来的是母亲。七年了,我不能回家,我日思夜想的母亲啊,在这非常时期竟然不期而至!母亲在县城已初诊自己患了癌症,她抱着一丝希望来“川医”复诊。这个“癌”字最终如此可恶地写在复诊的病历表上,如雷轰顶,我几乎昏过去。大姐二姐要我坚强些,说话表情都要装出没有查出癌病的样子。母亲显然相信了并接受了我们的谎话,终究是母亲更沉痛更聪明。这是1968年5月。...

一个声音敲开门,进来的是母亲。七年了,我不能回家,我日思夜想的母亲啊,在这非常时期竟然不期而至!
母亲在县城已初诊自己患了癌症,她抱着一丝希望来“川医”复诊。这个“癌”字最终如此可恶地写在复诊的病历表上,如雷轰顶,我几乎昏过去。大姐二姐要我坚强些,说话表情都要装出没有查出癌病的样子。母亲显然相信了并接受了我们的谎话,终究是母亲更沉痛更聪明。
这是1968年5月。各单位无休无止打着派仗,医院无法正常上班。加上母亲的癌症已进三期,医院更不予接收。我开始四处奔走,打听单方,寻找民间老中医。
终于在十字街口碰上一个摆地摊卖草药的老人。一根谷草系着一束野草:“半枝莲,治疗癌症特效药。”我拾起来,惊喜中一阵心慌意乱。
这束野草大概有两三枝,我身上正好有三块钱,就买下了。我完全相信也不愿意不相信这“特效”二字。听着咕噜噜翻涨的药罐,往事从渺远飘来——
沱江岸边,三十八岁的母亲带着五岁的我在奋力挖掘和筛选河沙中的小卵石。火车过去一趟、两趟、三趟了,肚子饿了,一岁的弟弟玩石子玩得不耐烦地哭了,我催促母亲回家去。“今天是应方的日子,马上就可以拿到现钱,再捡一点吧,等下一趟火车开过我们就回去。”母亲亲切地笑着。接着又说:“我们的家在天上,我们到了人间就注定要吃苦的。”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家在天上。我不再说什么了,一边继续捡石子,一边盼望过路的火车。下午五点了,我们还没有吃午饭。啊,那浓烈的火车味至今还呛得母亲和我的童年一边喘气一边咳嗽。
在渐渐浓郁的半枝莲的清苦中,我双手合十:“让我每天工作十六小时吧,让我挣得两倍的工资,两个二十六块,每月就可以为母亲买回十五把草药,两天煎一罐,就可以长期服用直至健康。”
“救救我的母亲吧,我愿以无价为代价。”
武斗期间,连二十六块的工资也不能兑现。半枝莲买了两次就买不起了。母亲也不准在城里久住,一个人带着癌症回到乡下去。草药老人告诉我这种草长在水沟边,我决定自己去找。
漫无边际,往哪儿找去? 第一次去的是草堂,杜甫作诗那个草堂。草堂周围有大片田地。我高一脚低一脚,踩一条水沟又一条水沟,整整一个下午到黄昏到天色黑尽,我一枝也没有找到。
我没有灰心,丝毫不知道灰心。“可能在浅水”,我这样分析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又去了。直接去田埂,寻找了六小时之后,我发现了一枝方形草茎、对生的叶片和小花瓣向我放射出淡紫色光芒的植物,和老人卖的完全一样。我热泪盈盈,郁闷的心胸顿时注满希望。我有主动权了! 母亲最后的日子全都握在我的手心了! 我颤栗的双手不敢放松,我不能让此时此景此情变成一只纸鸢,一个梦,一次想象从指缝飞走!
川西坝子到处是这样的田地,我干脆来到新繁县龙藏寺,住在荣军休养院的二姐家中。
7月,早稻已收割,中稻正扬花,晚稻正插秧。一片光明温柔之心向世界敞开,天空和雀鸟的翅影贴着水渠流动,电杆和苹果树搭起抒情诗的拱门。远方,在我的城市,武斗的炮火划破夜空,大字报、大喇叭以及人与人之间充满敌意。唯有这里,是和平之地,是运载灵魂到达爱之彼岸的绿帆,是母亲的慈祥与宽宥,带我回到这至少是表面上的一片净土。
从这根田埂走到那根田埂。母亲健康的身体和明朗的微笑始终伴随着我。我好像仍然在那宽宽的,温柔又温热的背上躺着——小时候我患病,母亲背我到二十里外找医生——母亲的背啊,这片充满我的啁啾,我的嘤嘤的和声的大地!
后来我跟着姐姐到大城市去了。姐姐固然爱我,而我无法不想妈妈。不敢在人面前想,不敢哭,不敢发出抽泣的声音。小小枕头,灌满思念和泪;小小年纪,已学会压抑。
第一次上邮局该是九岁,我将积存的零用钱五千元(值现在五角)寄给母亲。邮局的大叔问清了给谁寄的,哭了;而我许多天都为自己能帮助母亲而兴奋。
60年暑期,我回家去。书包里装着两个月饼。母亲住在肿病院里,四周黯淡着一片令人心碎的目光。母亲执意要我将两个月饼分成十六份。
荒年,母亲不准弟弟去偷生红苕,宁肯吃最粗糙的糠粑。弟弟屙不出,肚腹肿胀,母亲用手去抠他血糊糊的小肛门。过路人怨她:“你这个当妈的,为什么要给他吃这种东西嘛?”“他总是觉得好吃吧!”母亲静静地回答。
我的如此坚定如此深邃的母亲啊,如今患了不治之症,我为什么就不能治你? 那老人不是说药医有缘人吗? 这叶片为什么对生着呢? 那定然是对生着母女的爱,对生着最微小的祝愿和最伟大的奇迹! 一个我看不见的神灵正在暗中照耀我,希望在我的身躯上伸出一千只手臂,举起一千只目光,帮助我寻找这人世间所有对叶的小草。我的腰弓得太久,直不起身,田坎就马上变成缓坡让我顺势一躺;正午的太阳,晒得人要中暑,立即就有一片云帽递过来给我戴上。母亲啊,我相信这都是你阔大的无处不在的爱的缘故。
采集了一个七月。
采集了一个八月。
每天回家,陆续将采得的三四十枝半枝莲,用水洗净,晾干。行李袋鼓满七月和八月。九月,我登上火车。火车听见我的心跳,一路上用四二拍子重复着“母亲母亲”的呼喊。
半年后,弟弟来信说:“母亲死了,半枝莲还剩下一箩! 半枝莲的旁边,是临死前三天母亲被批斗时戴过的高帽。”
剩下一箩人间的痴情。我无泪。我无言。这对生着淡紫色叶片的半枝莲啊,这对生着淡紫色遗恨的半枝莲啊,从此,你是我爱与死的神殿上唯一不敢采集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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