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1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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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乎!》(原文全文)

今年春天在北京的书店里看到这本书,很喜欢。翻看目录,上下两册书中收录的文章,近一半是名家名文,如周作人《北京的茶食》、俞平伯《陶然亭的雪》、郁达夫《故都的秋》、朱自清《潭柘寺与戒台寺》、梁实秋《北平的街道》等,见于各家的文集,为寒斋所藏。对我来说,买一部只有半部有用,书价又贵,犹豫半天,还是放弃。来巴黎后,空闲的时间较多,就像想吃中国菜一样,很想读中国书。在...

今年春天在北京的书店里看到这本书,很喜欢。翻看目录,上下两册书中收录的文章,近一半是名家名文,如周作人《北京的茶食》、俞平伯《陶然亭的雪》、郁达夫《故都的秋》、朱自清《潭柘寺与戒台寺》、梁实秋《北平的街道》等,见于各家的文集,为寒斋所藏。对我来说,买一部只有半部有用,书价又贵,犹豫半天,还是放弃。

来巴黎后,空闲的时间较多,就像想吃中国菜一样,很想读中国书。在王爷街的友丰书店重睹此书,如逢故人,又有买的冲动。一看标价84法郎,是国内售价的六倍,轻叹一声,又放下了。后来在友人家的书架上又和它打了个照面,蒙友人允借,急忙携回寓所,仔仔细细,逐字逐句读了两遍,大慰客居寂寞和故国之思。

全书美不胜收。稍憾者,编者姜德明先生定的体例太严,只收现代作家的作品,“所以举凡政治家、历史学家或其他科学工作者所写的关于北京的文章,虽然写的不坏也不收”。因此我们读不到顾颉刚写京西妙峰山的文章,研究太平天国的谢兴尧写的《中山公园的茶座》。其实,正如作家的文章未必都是上乘,专家学者写起本专业以外的文章来,时有优秀的,至少别具一格的散文。当年周作人编《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是把顾颉刚那篇奇长的《古史辩自序》也收进去的。这一头的标准严了,另一头似乎宽了一点。有些入选的文章,作为文章并不坏,只是与北京的关系不密切,仅沾一点边。如黄宗英的《故都传说》,是作者写给“甄哥”的信。三千字左右的文章,涉及北京的仅短短两段。一说她本企望重返燕京大学,后未果。二谈北京剧坛:“胜利后华北剧运未见任何起色,除了老套外,舞台上又多了些伸脖子瞪眼睛挺胸脯举拳头的英雄而已。只是业余剧团,庆祝演出极多。成绩如何不详。”

此书带给我许多惊喜。 一是读到姚克、徐、叶灵凤等人写北京的文章。 叶灵凤于1927年夏天有北京之游,先住海淀燕大(今北京大学)。当时未名湖畔那座外观似宝塔的水塔正在兴工建筑。“我支枕倚在床上,可以看见木架参差的倒影。工人们邪许和锤声自上历乱的飞下,仿佛来自云端。入夜后那塔顶上的一盏电灯,更给了我不少启示。我睡在床上望了那悬在空际的荧荧的一点光明,我好像巡圣者在黑夜里瞻望那远方山上尼庵中的圣火一般,好几次冷然镇定了我旁徨的心情。这迷途的接引,这黑夜的明灯,我仿佛看见一双少女的眼睛在晶晶地注视着我。”后来他搬到城里去住。他觉得北海比中央公园好。北海的好处,不在九龙壁和白塔,而在“沿海能有那一带杂树蜿蜒的堤岸可以供你闲眺。去倚在柳树的阴下,静看海中双桨徐起的划艇女郎和游廊上品茶的博士,趣味至少要较自己置身其中为甚”。他在北方不看京戏,宁可被人奚笑为如入宝山空手而归。“纵使我们的梅兰芳再名驰环球中外倾倒,我们去看京戏的兴致也终不能引起。我觉得假如要听绕梁三日的歌喉不必(按:“不必”疑为“不如”之误)往上海石路叫卖衣服的伙计中寻找,要看漂亮的脸不如回到房中拿起镜子看看自己。”妙在这后一句,非“江南惨绿少年”(叶氏自称)、洋场才子莫办。

另一个惊喜是发现邵燕祥先生十三岁就发表文章。《初冬的黄昏》和《登城记》原载1946年10月和11月北平《新民报》,是两篇用何其芳《画梦录》的笔触抒写少年感伤的小品。文人早慧,信然。

朱光潜的《后门大街——北平杂写之二》带给我最大的惊喜。原作发表在《论语》半月刊1936年101期,朱先生时居后门内慈慧殿三号。从慈慧殿出后门,一直向北走就是后门大街(今地安门大街),向西转稍走几百步路就是北海后门。朱先生每日散步,不入北海而是前往后门大街。

“一到了上灯时候,尤其在夏天,后门大街就在它的古老躯干之上尽量地炫耀近代文明。理发馆和航空奖券经理所的门前悬着一排又一排的百支烛光的电灯,照相馆的玻璃窗里所陈设的时装少女和京戏名角的照片也越发显得光彩夺目。家家洋货铺门上都张着无线电的大口剌叭,放送京戏鼓书相声和说不尽的许多其他热闹玩艺儿。这时后门大街就变成人山人海,左也是人,右也是人,各种各样的人。少奶奶牵着她的花簇的小儿女,羊肉店的老板扑着他的芭蕉叶,白衫黑裙和翻领卷袖的学生们抱着膀子或是靠着电线杆,泥瓦匠坐在阶石上敲去旱烟筒里的灰,大家都一齐心领神会似的在听,在看,在发呆。在这种时候,后门大街上准有我:在这种时候,我丢开几十年教育和几千年文化在我身上所加的重压,自自在在地沉没在贤愚一体,皂白不分的人群中,尽量地满足牛要跟牛在一块儿,蚂蚁要跟蚂蚁在一块儿那一种原始的要求。我觉得自己是这一大群人中的一个人,我在自己的心腔血管中感觉到这一大群人的脉搏的跳动。”

凡是大城市的居民,必对城市中某一条街特别熟悉、亲近。这条街未必是这个城市里最重要、最繁华的,而是他朝夕过从的,家门口的。笔者在北京已住了三十多年,在北大当学生时,说也惭愧,课余常去,几乎每日一至的,不是韩素音誉之为“世界上最美的校园”里的湖畔柳阴,而是与学生宿舍区仅隔一条马路的海淀镇大街,混在那时候——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还不十分挤的灰色和蓝色人流里,巡阅各家简陋的店铺,什么也不买,也没钱买,只是为了看那一份热闹,听那一片喧闹。就业后搬过几次家,十年前在西单与西四之间的一条胡同里安顿下来。单位就在宿舍隔壁,免了上下班挤车之劳。坐了一天班之后,脑子里昏昏沉沉,不想马上回家,又把自己关进四堵墙围起来的一个小空间里。于是,如同学生时代逛海淀一样,脚步似被市声吸引,总是朝反方向走。出胡同口,是甘石桥。右转,往南,是西单北大街,左转,往北,是西四南大街。西单北之繁华,这几年已赶上王府井了。可是我宁愿往北,不往南。我追逐热闹,但是害怕过分的拥挤。西单北大街行人之多,用“摩肩接踵”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闲逛意味着左顾右盼,随时驻足。在西单北可容不得你这么消停。西四南则不然,你不必担心有人踩你的脚后跟。这条街的繁华有间歇,有一种节奏。北端,西四十字路口和丁字路口一带,比南端繁华,路东又比路西热闹。

你取道路西。在胡同口的食品店你买一瓶酸奶,站着喝完。在丰盛胡同口,你或许买一串烤羊肉,一块烤白薯。在报摊上,你买一份《北京晚报》加一份《中国电视报》——如果是星期一,或者《南方周末》——若逢星期六。遇到好天气,一家个体餐馆会把桌子和火锅搬到人行道上。另一家餐馆门口的铁笼子里,有时关着一对乌脚白鸡,有时盘着一条金环蛇。漆着“生猛海鲜”四个红字的橱窗背后,鱼缸里永远养着活鱼,你却怀疑自来水怎么养海鲜。过了缸瓦市,有一段没有店铺。闹中取静,这里有个基督教会堂,院子里大照壁上“信、望、爱”三个大字,从街上就能望见。再往前,你到了砖塔胡同口。“元万松老人塔”锁在一个小院子里,塔前的临街平房开着一家电器商店。也许是北京的古迹实在太多了,这座古塔只是区级文物保护单位。在羊肉胡同口,你观看电影院的海报和排片表。继续往前,你扫一眼理发店橱窗里的新潮发型照片,照相馆橱窗里的新娘披纱捧花照片。走过“西四小吃城”的宫殿式门面,从一个门洞上楼梯,便是杭州奎元馆,一碗爆鳝面卖二十元。下一家是同和居,外国人编的导游手册上说它是风味最纯正的鲁菜馆,推荐它的名菜贵妃鸡,你却没有尝过。至此,你已经站在西四十字路口了。

你穿过马路,沿着路东往回走,首先经过西四菜场。那里货物太多,里面摆不开,一部分柜台索性设在外头。在水产柜台,你可以买到活的鲫鱼和黄鳝,田螺和毛蚶,大连的海蛎子。过了菜场,市房缩进去一段,拓宽的人行道成了有照和无照的摊贩的天下,卖大幅招贴画,花卉盆景,饼干麻糖,袜子手套,乃至耳环项链钥匙圈。这里有家茶叶店。今年春天,经理从杭州请来两位妙龄少女,在店门口安下电灶,当众表演炒茶。所炒的龙井茶,据说是当天从杭州空运来的。一小包不足半钱的新茶,卖价四元。不知是为了那两位小姐还是为了尝新,你破费买了一包。走过西四百货商场,如果你无意进去看电器柜台播放的卡拉OK带子,你就穿过丁字路口。你经过一家接一家的饭馆和服装店。有一家餐馆与砖塔隔街相望,你若在落日时分上楼,选一个朝窗的座位,便能免费欣赏菜单上没有的古塔夕照。你走过一家关门的书店:经营者想尽一切办法,从九折到侃价,都未能维持下去。不远是一家寿衣店,永远未见顾客上门,却用不着担心歇业。你来到砂锅居门前。这家店明朝末年就在此地开张,名气自然不小。房屋多年未经翻修,里里外外都显得破旧、落伍。不敢说那有名的砂锅白肉比崇祯年间如何,至少不如60年代初了,它虽然平民化,生意却不好。匆忙的行人无暇怀古,宁可多走几步,光顾加州牛肉面大王。再往前,原来一家副食店,摇身一变成了气派不凡的广东阿静酒楼。接着是邮局,从北京兴办现代邮政那一年起,它一直在那里营业。你看一眼花花绿绿的通俗杂志封面,或许买一本《大众电影》。你穿过大街,回到你出发的胡同口。

在西四南大街,你是北京的一个市民,一个消费者,你是轻松的,你暂时遗忘了种种烦恼,你甚至是幸福的,至少你不感到自己是不幸的。

北京乎!

1993年7月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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