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1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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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月亮》(原文全文)

一我第一次离开家乡好像是1941年,那年我12岁。当时正是日寇侵华的动荡年代,村里的学校时办时停,爷爷让我去大连找父亲,以便可以连续地读几年书。离家那天,爷爷、奶奶、妈妈、大娘、三婶以及一些兄弟姐妹和村里的伙伴们都拥在街上送我。奶奶和妈妈大声呼唤着我的小名,反复叮嘱我“路上小心”,“到了来信”。这些听来是千篇一律的话语中,却渗透着真挚的情感。随着我逐渐远去的...


我第一次离开家乡好像是1941年,那年我12岁。当时正是日寇侵华的动荡年代,村里的学校时办时停,爷爷让我去大连找父亲,以便可以连续地读几年书。
离家那天,爷爷、奶奶、妈妈、大娘、三婶以及一些兄弟姐妹和村里的伙伴们都拥在街上送我。奶奶和妈妈大声呼唤着我的小名,反复叮嘱我“路上小心”,“到了来信”。这些听来是千篇一律的话语中,却渗透着真挚的情感。随着我逐渐远去的脚步,奶奶哭了,妈妈哭了,姐姐也大把地抹着眼泪。爷爷生气了,喊起来:“哭什么! 男子汉志在四方,秋林出去闯闯这是好事,应该高兴才是,真是妇道人家,眼光短浅!”
爷爷尽管这样说,但我从他的声音里也听到了一声哽咽。我知道爷爷疼我,感情上也是舍不得我走的。若干年后听妈妈讲,爷爷去世前昏迷中还不断地呼叫着我的名字。这消息使我难受了好久,至今想起来心里还沉甸甸的。
这次离家,是同村同巷的厚春哥用自行车驮我到烟台去上船的。登上村子的南崖,厚春哥让我坐到车子后座上,他骑上车走。这时我回头向村里望了一眼,整个村落都呈现在我的眼前。这个树木葱笼的小村虽然贫穷,却充满温馨,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了如指掌。如今我要离它而去了,离开我的亲人,我的伙伴,我经历过的那些欢乐、美好的时光,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中去……我突然悲从中来,大滴的眼泪夺眶而出。如果这时奶奶和妈妈赶来,喊我回去,说不要走了,我会大喜过望的。
这样的事自然没有发生。


到了烟台码头,我随着拥挤的人群,踏着一条吱吱作响的木桥,登上了一条大船。一上船就被轰进船舱里去了。这是一个大统舱,足足装有百十号人,其中多半是老人、妇女和儿童。一进舱里,人们都去抢占那些干净、敞亮的地方。等我下到舱里时,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余地了。我在一个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徘徊着,想找一块可以容身的地方。
“喂,小兄弟,到这儿来!”
喊我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他挪了挪身子,身边腾出一块地方,指指说:“你就在这儿吧!”
我谢了他,就坐下来。
他友善地打量着我,问:“你从哪儿来?”
“蓬莱。”
“上哪儿去?”
“上大连去找俺爹爹。”
“你多大啦?”
“十二岁。”
“哟,这么小就一个人出门! 是第一次吧?”
“嗯哪!”
“想家吗?”
他的话勾起了我的心思,我强忍住不让泪水流出,小声说:“想!”。
“没什么,过几天就会好的!”他安慰我说,“兴许在大城市里住上一阵儿,你还不想再回来了呢!”
“俺不会!”
“为什么?”
“因为俺的家在村里,家里还有俺爷爷、奶奶、妈妈……”
“傻话!”那哥哥笑了,“什么叫家?在哪儿住久了哪儿就是家,不是说人要‘四海为家’嘛!再说,你爷爷、奶奶、妈妈还有个不在的时候……”
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住,我看得出,他好像平添了什么心思。
“大哥哥,你有家吗?”我小声问。
“原来有,现在没了,俺爹妈都死了,也没有兄弟姐妹。”他的眼睛红了,“俺没有你命好,还有个爹爹可投,俺要去安东(安东即今天的丹东)投奔一个远房亲戚找点事儿做,人家管不管还不知道呢!”
“他要不管你怎么办?”
“这就难说了,走着瞧呗!”他神色黯然地说,“反正人总要想法活下去的!”
说到这里,他从包裹里掏出两个面饼,塞给我一个,又说:“算了,不说那些了,来,你把这个吃了,吃完就睡觉吧!”


轮船启程了,海上也起了风浪,船颠簸得很厉害。船舱里乱糟糟的,不时地有人呕吐,呻吟,咳嗽,夹杂着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我蜷缩在半截草席上,辗转反侧,总也不能入睡。我身边的那个哥哥似乎已经睡着了,他仰卧在那里,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刚才和他的一番谈话已经缓解了的思乡之情又浓重地袭上心头,而随着轮船的颠簸,我越来越感到头晕目眩,心里难受,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
“小兄弟,你怎么啦?”那哥哥睁开眼睛,关注地问我,“病了?”
“俺觉得头晕,难受!”
“是晕船了吧?”
我还未来得及回答,哇的一声一口酸水吐了出来。
“看来你真是晕船了!”他爬起来,用手轻轻捶着我的后背说,“吐吧,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出来,就会好受一点儿了!”
我又接连吐了几口,刚才吃下去的那个面饼也都吐了出来,嘴里又酸又苦。吐完之后,心里的确舒坦了些。他扶我躺下来休息,又忙着去擦我吐出来的那些秽物。
“对,擦干净点儿!”左边临铺的一个老人说,“要不一会儿查舱时会有麻烦,要是日本宪兵来查舱,那就更麻烦了!”
那哥哥问:“会有什么麻烦?”
老人面色阴沉地说:“会把他当作传染病人送到隔离室去! 送去隔离十有八九是回不来的!”
老人这一说,周围的几个旅客也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的说日本人最怕“虎列拉”,(虎列拉即霍乱,是一种较严重的传染病。)有一回在一个村里发现两个“虎列拉”病人,日本人就派兵把整个村庄包围起来,点火烧了。往外跑的就用机枪打死,而后埋掉。这些议论听得我脊背发凉,心惊肉跳。
而正在这时,船舱被打开了,几个巡警踩着木梯下到舱里。
大概因为我当时神情紧张,又面带病容,那哥哥突然捅了我一下,小声说:“你上厕所待会儿去,我叫你时再回来!”
我没问他为什么,就悄悄溜进旮旯里的厕所中去。那厕所很小,只能容一个人,里面很脏,到处都是粪便。我带上门,一个人在里面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厕所的木壁上有一个小小的圆洞,从那圆洞里可以看到外面的天空。现在已是黑夜了,空中悬挂着一个半圆的月亮和几颗稀疏的星星。这月亮不像家乡的月儿那样皎洁,有一种恬静的柔和的美,它却显得苍白、阴凉、冰冷,这是一个冰冷的月亮。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哥哥终于来叫我了。他边走边对我说,巡警查舱时带去隔离了两个人,一个老人和一个妇女。
我说:“他们得了传染病?”
“他说:“嗐,没准儿就是晕船!”
我说:“那晕船呕吐的可不止两个人!”
他说:“有的向巡警使了钱,巡警就放过了他们!”
我还问他被送去隔离的人到底能不能回来,他只摇摇头,没有回答。
回到铺上。他从邻铺的老人那里要了几粒仁丹,让我含在嘴里,高兴地说:“这下好了,放心睡吧,明天头晌你就可以见到爹爹了!”


这回我很快就入睡了,而且还做了一个美丽的梦。梦中出现的是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我和几个小伙伴摇着舢板到海上钓鱼。一条大鱼咬钩了,我正在兴奋地往上拉呢,却被那哥哥叫醒了。
“兄弟,起来,该下船了!”
我揉揉刚刚睁开的眼睛,只见舱门大开着,两个身穿制服的船员在吆喝大伙儿带上东西到甲板上去。我提上自己的包裹,跟在那哥哥身后登上了甲板。在甲板上,旅客们被指令排成相对着的两行,东西放在自己跟前,等候检查。听邻铺的老人讲,这是在船上的最后一关,检查完后就可以离船上岸了。
几个巡警簇拥着两个脚穿皮靴、腰挎军刀的日本宪兵在两排旅客中间走着,打量着每个人的面孔,隔三差五地检查人们携带的物品,不时地有人被审问、搜身、呵叱乃至殴打。大概由于我人小个儿矮,他们几乎没有认真看我就走了过去,可我身边的那个哥哥却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一个宪兵和两个刑警走到他跟前,开始讯问他的年龄、姓名,来自何处,到哪里去,去干什么,那哥哥从容不迫地回答着。他们又搜查他身上和他携带的物品,也没有查出什么违禁的东西。
那个日本宪兵不怀好意地说:“他的,很强壮的,带到里面仔细地检查!”
那哥哥急了,质问地说:“你们不是都检查过了吗,还检查什么!”
可是他们根本不做任何解释,两个如狼似虎的巡警硬把那哥哥架走了。
我也急了,嚷了一声:“哥哥,我等你回来!”
立刻有人压低声音警告我说:“别嚷,你嚷了不但没用,弄不好连你也会带走的!”
检查还在进行着,继续有人被审问,搜身,训斥,殴打。又有两个青年人被带走了。检查完后,旅客们嘁嘁喳喳议论起来,有人说这些被带走的人如果肯花钱买通关系,也可能会放回来,否则就只能去当劳工了。当时我不知道什么是“劳工”,可从大家的议论中我感觉得到这是一种可怕的行当。我盼望着那个好心的哥哥能够平安归来。
开始放旅客上岸了,人们都像逃难似的你拥我挤地往船下走,我却站在原地未动,怀着一丝希望等那哥哥回来一块儿下船。邻铺的那位老人推了我一把说:“下船吧,孩子,这儿不是好待的地方!”
于是,我随着拥挤的人流踉跄地走过那条吱吱作响的木桥,走到码头的岸上。
我转过身去,向逐渐散去的人群张望着,寻觅着,我没有看到那个哥哥的身影,却又看到了那个半圆的月亮。现在已经天亮了,可它还留在西边的天上。它还是那么苍白、阴冷,一个冰冷的月亮。
虽然我已经站到了岸上,可是脚下的大地好像也在晃动,和在船上的感觉一样。我又感到头晕目眩,恶心想吐,这时我看见爹爹一边喊着我的名字一边向我快步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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