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1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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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的青春》(原文全文)

一《野草》题辞底后半段: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为我自己,为...


《野草》题辞底后半段: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为我自己,为友为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将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

当时,1927年,正是蒋介石完成了罪恶滔天的叛变,把革命打入了地下的“静穆”的时候,正是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他不得不用火热的字句宣布了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的分别,在他们之前歌颂了在地下运行、奔突的地火,而且确信会一旦喷出,将烧尽野草和乔木。他看见了“我将大笑,我将歌唱”的时期。
然而,战士底战书或者成绩,有必要死亡与朽腐么? 能够死亡与朽腐么?
在“肩住黑暗的闸门”的思想战士,他的全部愿望是黑暗底灭亡和新生底出现,他只是为了这而献身战斗的。献身,不是“孤注一掷”而是“余及汝偕亡”。“凡对于时弊的攻击,文字须与时弊同时灭亡,因为这正如白血轮之酿成疮疖一般,倘非自身也被排除,则当它的生命的存留中,也即证明着病菌尚在”;更何况不只是“时弊”而是一部旧的历史,这个“地面”? 用笔的战士也得抱着用枪的战士底心,用肉手托起炸药和敌人底碉堡同时粉碎。
但当然,战士底肉体和碉堡同时灭亡了,但他的精神将永远照耀。而反映了现实要求,而且发生了战斗光采的真实的生命,是会通到将来,且要留到将来的。白血轮和病菌的比喻,是只能当作为了说出战斗的决心和战斗的诚心。


再看一看罢。
在以鲁迅自己为冲锋兵的人民革命派底第一个战斗年度,1918年,我们就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惟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阳,我们自然心悦诚服地消失,不但毫无不平,而且还要随喜赞美这炬火或太阳;因为他照了人类,连我都在内。
纵令不过一洼浅水,也可以学学大海;横竖都是水,可以相通。几粒石子,任他们暗地里掷来;几滴秽水,任他们从背后泼来就是了。
甘为萤火,期待炬火或太阳,而且以预计自己的消失为幸福。在这个勇迈前进的冲锋兵里面,同时就包含了这种无我的集体主义的精神。即使并不就完全等于今天我们所有的集体主义,但至少也应该是集体主义底一种初生状态了。因为是初生状态,它带着纯净的色彩,它含着无畏的生气。
到了他逝世的1936年,当从死亡暂时挣脱了出来,意识恢复了的时候,深夜静无人声,他的第一个思想就是这个斗争着的世界和斗争中的人们:
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墙壁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我开始觉得自己更切实了,我有动作的欲望——但不久我又坠入了睡眠。

一个人底生命和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相通相关,这存在才是真的存在,这生活才是真的生活,就一定会觉得自己更切实,而且非生活下去不止了。只有能够无我者才能够找到真我;经过了18年的战斗和锻炼,他的集体主义达到了一种沉静光明的境地,有着深远的感受,含着无尽的潜力。
那么,朽腐算什么呢?死亡算什么呢?而且,怎样会朽腐,怎样会死亡呢?


力量总是从存在着的力量产生出来,生长起来的。
第一个,而且是最基本的源泉是祖国大地上的劳动的人民,劳动人民底纯真的生命,痛苦的负担或坚强的韧力。我们面前出现了年幼的闰土们(《故乡》),天真的游伴们(《社戏》),朴实的老船夫们(《社戏》),等等;接着,我们面前出现了中年的闰土们、阿Q们、华大妈和老栓们(《药》),等等。
从他们出发,就能够正眼地直对敌对的方面,祖国大地上的黑暗势力底冷酷和凶狠。我们前面出现了一幅“人吃人”的壁画,那上面君临着赵太爷们,赵白眼们,举人们,秀才们,假洋鬼子们,地保们(《阿Q正传》),等等。
幼童的鲁迅,受到了这样的哺养,受到了这样的洗礼,使他的血肉之身终于生长成了我们所看见的血肉之身。
因为是这样的血肉之身,所以才能够“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来壮大自己;因为是这样壮大起来了的血肉之身,所以,一到战斗底发花期的时候,就喷泉爆发似地,深情而又多情地叫出了亿万人所有的心里的声音:“可是魔鬼手上,终有漏光的处所,掩不住光明:人之子醒了;他知道人类间应有爱情……”(《热风》)。应有爱情,也就是说应有斗争,一定要通过斗争。
就这样,革命的人道主义,破天荒地在古老中国大地上面奔涌出来了。那里面流贯着人民性或阶级性的火热的血液,对于千万的开始自觉的“人之子”们,劳动人民底先进分子们,怎样能够不发生光华而又坚强的吸力呢?
所以,在发动战斗的第一个年度,俄国革命底第二年,1918年,他就马上从俄罗斯大革命里面“看出一种薄明的天色,便是新世纪的曙光”,号召我们向这个曙光“抬起头”来。
所以,到了战斗的中途,又用总结性的明确的字句宣布了:“……惟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
鲁迅底战斗开端,或者说人民革命派底战斗开端,那内在的根据当然是在欧战期间中国资产阶级底勃起和同时俱来的无产阶级底发育和觉醒,但对鲁迅或人民革命派说来,不管在逻辑性的主观认识上如何,却是诞生在无产者这一边,满怀着劳动人民底火热的渴求,带着初生的集体主义的精神冲上前线的。


然而,既然是人之子,那就当然不是神之子。他还要和战斗一同发展,他的集体主义的精神是还要和战斗一同发展的。
战斗,一边是友,一边是仇。
对于仇,要“睁了眼看”,愈看愈清,愈看愈深,他自己曾经用譬喻说过,像希腊神话里的巨人,热烈地拥抱他的敌人,为了把他摔死;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为了“反戈一击,易致强敌的死命”。“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以对于敌人的认识和憎恨来养育自己,壮大自己。
对于友,对于人民,要“革命之爱在大众”,要“看地底下”,追求“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拚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吸取露,吸取水”;为了得到身内的新陈代谢,因而才能够“挤出的是牛奶,血”。
那么,对于自己,临到需要执着什么的时候,临到需要割弃什么的时候,还能够不“心悦诚服”地顺着集体主义的要求的么?
他自己说:“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的解剖我自己。”
他自己说:“到了打着自己的疮痕的去处,我就咬紧牙关忍受……”
一个思想战士,如果他的战斗要求不愿经过考验,那他是为什么作战,又怎样能够作战呢?换一个说法,如果一个集体主义者不通过自我批评或自我斗争去获得战斗的实力,又怎样能够是集体主义者,有什么值得献出的呢?
然而,这并不是等于应该让苍蝇们来随便撒污,也不等于应该向暗地里掷来的“石子”和背后泼来的“秽水”鞠身致谢,即使那是貌似的“友人”或心虚的友人掷来泼来的。因为,自我批评或自己斗争是为了追求真理,是为了更有效地打击敌人,决不是为了赢得一个谦谦君子的名誉的。在战斗过程中,难免有以不关痛痒处的或不到进入痛痒程度的“自我批评”做盾牌,靠了这,马上反过去污友为敌、以伪乱真的现象,但那和真的自我批评是并非一事的。
而真诚的思想战士,虽然对于自己,对于战友,绝不能“以欺瞒的心,用欺瞒的嘴”,总是在自我斗争中发展前进,但对于“怨敌”,就是到了力尽倒毙的时候,是“也一个都不宽恕”的!


是这样,才能够坚持战斗,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即使在“我的心份外地寂寞”的时候,也能够坚持战斗。因为,另一面,他正是和“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相通相关,能够“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
他能够再接再厉——
岂不知我的青春已经逝去了?但以为身外的青春固在……

他也会欲进不能进——
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

然而,思想战士,经过了人民底哺养和魔火底锻炼的思想战士,他是要决然前进的——
倘使我还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缥缈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

到这里,从“悲凉缥缈”的表情里面就奔涌出庄严宏大的境界了。因为,只要依靠身外的青春,那就通到了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地球正在年青”,世上的青年没有也决不会衰老,身外的青春不但固在,而且还正在汹涌澎湃哩。大革命正在进军,旧中国正在沸腾,历史的青春正在含苞欲放。
面前又竟至于并没有真的暗夜。

真诚的战斗,总是乐观主义的,总是带着欢乐的旋律,至少也是通过苦痛而引发出欢乐的旋律的。
经过了锻炼的集体主义的战士,即使在离群的斗室里面,在单人的牢房里面,也还是集体主义的战士。身外的青春——人民底渴求和阶级的友爱倾注到了他的心里,使他充满了蓬勃的青春热力,能够通过冰河时代,能够征服暗夜! 即使肉体朽腐,死亡了,但那青春的火焰已经熊熊地燃在身外,永不熄灭!
只有集体主义的战士才能通到将来,创造将来。是集体主义的战士,就一定能够通到将来,创造将来。


今天,炬火升起了,太阳出来了,那用毛泽东思想的名字照耀着中国,照耀着人类,连他都在内。
然而,他并没有“消失”,他在大笑,他在歌唱。
“待我成尘时我将微笑”;他在微笑,微笑在他那明净如水的目光里面,微笑在他那倔强不屈的牙刷胡子下面。
他在微笑,对着他的正在年青起来了的祖国;
他在微笑,对着不但征服了暗夜和死亡,而且正在年青的活力里面着手创造历史的伟大的劳动人民;
他在微笑,对着正在解除掉“因袭的重担”,欢乐地向集体主义努力前进的、千千万万的年青的生命;
他在微笑,他确信劳动的人民和年青的生命们在毛泽东思想底指引下面一定会克服身外身内的困难,胜利地创造出祖国底青春,人民底青春,人类底青春。

1949年10月16日夜3时,急就,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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