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鸟》(原文全文)

自然，人都是要死的。不过，人都是不想死的。在现实与愿望之间这一宽广而不可逾越的沟缝里，便生出许许多多、形形色色、莫以名之的奇异东西，以作为人们非死不可的现实恐惧的慰藉，也作为人们决不想死的无望之望的寄托。譬如说，在小小、轻盈、自由如精灵般的鸟儿的身上，就附着、幻化出了多种由想像而生出的逃脱死神的幸运能力。想来其中必也凝聚着人们的良苦用心，乃至隐有前人探索不死之路所收获的秘方心得也未可知。我抱着一种奢望，来写这则文章：如若真能找到一种长生术，岂不是功德盖世?

最常听到、又最称灿烂的鸟儿不死之术，大约应是火烧。入火而不死，愈烧而面目愈新，典型的就是所谓“凤凰涅盘”。在火中上光，固然神奇，我所纳闷的，就是那凤凰，经此一过便添了无穷的生命力，又可以展翅了。想像总须有现实的基础，就像我们设想中的太空人难以脱离我们地球人或机器人或地球其他生物的大致模样一样。我猜必是生活中真有烧而不死的法术，有借一场轰烈大火而重新获得垂暮的生命力的戏法。证诸中国一部治乱相循的历史，看农民战争怎样制造些新的皇帝与骨子里依然老旧的朝廷，这种不死似乎是一种并非良性的历史循环。

另一种鸟儿长生术也广为流传，不过那在我看来就很血腥可怖了。这就是所谓“九头鸟”。试想，砍掉一个头，又生一个头，血淋淋的脖腔子里“唰”地窜出一个有喙有眼的活生生肉球来，岂不吓煞人也。“九头鸟”脑袋成横排的，一字九个脑袋扛在肩上。你若想像这形象有些困难，可以从身边的种种所谓“机构”得到启发。几十年来，中国的机构是经常叫喊要精减的，谓之“砍”也，恰如砍头一般。可是谁曾见过有一个机构真正被砍掉了吗? 阴魂散而不死。头儿砍一生九，盖新的楼堂馆所，添新的豪华轿车，贺新的上任大官。砍来砍去，弄得鸟头遍地走。有生无灭，有诞无亡，脖子梗儿好像葡萄秧，一嘟噜一嘟噜地挂满了头儿。一座新庙，一个牌位，不知道供多少神。老神不死，新神胃口更好，不死之鸟谁养得起? 所以小说中写到九头鸟都说它是极有本领，掳掠之功力甚高。

我于这人人向往的长生不死之术很有些理解不了：如果九头鸟们都不会死，新的九头鸟们可又吃什么? 就像曾经有人提出过这样的疑问：自古至今的人们若是都不死，于今地球上应该有多少人? 我想这决不是简单的加法所能解答的题目，因为老的不死，新的就生存不下去。可恶自然规律偏就会事事物物有生有灭。共产党人要讲客观规律，而新陈代谢是诸规律之第一条。传统固然好，可以不死，我想因此也就诛灭了传人。马克思所谓“死人拖住了活人”就是这个意思。改革之年，该死的不让它死去，活着的就活不好。谁如果真的发现了不死之术，那不仅不是功德，简直就是罪莫大焉! 那是扼杀了一切新生的猛药，是维护一切腐朽的良方。中国的秦皇汉武，历史上的道教向来以“长生不死”为“科学”探讨主要题目，皇帝老子大力支持、身体力行，其因盖在于此也。

改革就是除旧布新，须得破了那不死鸟的不死术!

1988年